第4章
蒋宜等摩托车开出之后舔了舔下唇,这才发觉嘴里蔓延的血腥味是因为她咬破了嘴唇,迟钝的痛感袭来。
想起刚刚黎铮好几次的欲言又止和眼里的错愕不解,蒋宜的心脏像是被人血淋淋地攥紧,她没有资格失落,也不知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玻璃心,她不想,但就是......忍不住。
这样的结局比她想象的还要潦草得多,她想象过无数种他们重逢的场景,或者永远不会重逢,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仓促和不堪。
在摩托车的轰鸣声里,她听见自己喉间的哽咽在头盔里闷闷回荡,刺骨的寒意渐渐砭入她的脊骨。
直到摩托车停在了旅店门口,她四肢还是僵硬的,跺了跺脚抬眸看了眼旅店的名字,不禁感慨老天戏弄人的手段之老辣。
入目正是她5年前和黎铮住过的旅店,店面更旧更破了,和附近正装修的酒店形成了鲜明对比,从外面看着,就是新闻里火车站旁边七拐八绕再拐再绕才能到的那种黑店。
她鬼使神差地被安排到了之前黎铮住的那间房。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套桌椅,地面是暗红色的方形木纹砖,缝隙间残留着清理不到的灰尘,还好她没有洁癖,放好行李之后冲了个热水澡,花洒有些漏水,墙上斑驳的水渍锈迹随处可见,但好歹是冲掉了身上的黏腻感,她终于躺在粗糙的床单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浓郁的消毒水味道萦绕在周身,她却似无所感地盯着天花板开始思忖,接下来要怎么安排?去个新地方?还是打道回府?
她拿起手机看了时间,晚上10:23。
解锁后界面还停在和鸟导的聊天界面,正打算退出的时候,屏幕上方的“冯东鸟导”突然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她盯着屏幕等了两分钟,发现那两句话反复变化,觉得莫名其妙,最终还是切出去了。
她扔下手机又继续盯着天花板上斑驳落灰的顶灯,旁边的飞蛾不断撞击着灯罩,至死不屈。
随着飞蛾扇动翅膀的频率,泛黄的记忆慢慢与此刻重叠,5年前她和黎铮也是并肩躺在这张床上。
当时她看见一只飞蛾已经奄奄一息,而其余同伴并没有引以为戒,依旧重复作死的动作,她疑惑不解,“为什么?”
黎铮对她突然冒出来不加任何修饰的三个字心领神会,轻轻揽过她的肩,很有兴致地给她解释:“有人认为飞蛾是一种夜行性动物,它们白天进入静息状态,对光不敏感,因此到了夜晚受到强光刺激产生了一种生理应激反应,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
蒋宜饶有兴致地又问:“什么?”
黎铮垂下眼睫,轻轻吻了吻蒋宜的唇角,继续说:“它们误把光源当成了求偶对象。”
“飞蛾扑火吗?”
“我觉得‘飞蛾扑火’是对它们的侮辱,飞蛾可是靠着这项技能在世界上存活了2亿多年。”
蒋宜挪了挪身子和黎铮贴的更近了,她嘟哝一句:“可是这奇差的导航技能确实害了它们啊。”
他们只是和衣躺在被子上,毕竟短短几天还没到同盖一床被子的进度,黎铮看见她的动作以为她冷,便单手把自己外套拉过来盖在她身上。
“物种进化比的从来不是谁更高级,而是适应生存的能力,我们的祖先曾经也不过是胆怯渺小如老鼠般大小的生物,只能在恐龙的统治下苟延残喘,直到那群庞然霸主消失殆尽,哺乳动物才有登上舞台的机会,体型才慢慢进化变大。”
蒋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人类只是飞蛾扑火惨剧的暂时胜利者,最终谁会赢得主场还未可知。”
黎铮没有回答低声笑了笑,溢出的气息里像是掺了酒精,蛊惑人心,目光灼灼地看着怀里的人,蒋宜的心神被这突如其来的宠溺震荡了片刻,心里漾起一圈圈涟漪。
“冷吗?”黎铮的嗓音突然变得灼热喑哑。
蒋宜微启的唇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们的气息就热切地交错纠缠在一起,蒋宜再也没能有回答那个问题的机会,接着身体慢慢发热发烫,那个问题也就没了回答的必要。
蒋宜盯着天花板的眼睛慢慢再次聚焦,强迫自己回到现实。
飞蛾扑火、适者生存,又发散到自己所处的环境,苦雨凄风、败落不堪,所以要怎样才能窥得属于自己的光呢?
绝望之下她突然心生灵感,猛地坐起身拿出纸笔,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
说来惭愧,她大学读的是作曲系,之后因为家庭变故和生存压力才进的娱乐圈,在放弃这条路之后,她就羞于向人提及自己的专业。
而此时周遭的森冷的风声、陈旧的污渍、酒精的气味、潮湿的体感还有关于飞蛾的回忆都具象化地以音符的形式呈现在她笔下。
约莫20分钟之后,带着细微颤抖的手终于放下了笔,像是结束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演出。
窗外吹来的夜风沁透了她的衣衫,她这才蓦然发觉后背又被薄汗打湿了,她打了个喷嚏,然后迫不及待地拨通了一个许久没有联系的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后就被接通了,对方颇感意外的声音传来:“蒋宜?”
说话人在听筒里的声音也很清朗温润,蒋宜顿了一下说:“嗯,彭越。”
彭越笑了一声,嗓音略带沙哑地问:“怎么了?”
蒋宜听出他声音带着惺忪睡意,看了眼时间:“抱歉,我忘了有时差,你那边还在早上吧?”
彭越在耶鲁大学音乐系进修,是一位出色的小提琴家,也是她的大学校友。
“没事,也该起了,”彭越不在意地说,“怎么,你终于写新曲了?”
这次意外的人变成了蒋宜,“你怎么知道?”
“我可是你大学四年所有考试比赛的演奏者,”说毕又遗憾感叹了一句,“哎,除了演奏我可轻易收不到您的问候。”
这句话让蒋宜也想起作曲系学生的悲惨遭遇,一到期末考试,不管是学器乐还是学声乐的,见了作曲系的同学就像老鼠见了猫,生怕被拉去演奏一些根本演奏不出来的诡异曲子。而她拥有彭越这个顶尖的“御用”演奏者当时可是遭到了全系同学的嫉妒。
蒋宜好笑道:“你也没主动找我啊......”
彭越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再说,忘了上次是怎么挂我电话的?”
上次......好像是她刚刚解约,情绪最崩溃的那一晚,她接通电话敷衍地说了一句“有事”就继续开始狂吃吃东西了。
“我的错,等你回国了请你吃饭。”
彭越那边在通话时草草洗漱了一下,声音比起刚才更加润泽温厚,“这还差不多,曲子发给我看看。”
很快彭越手机上就收到了一份手写曲谱,照片上的光线不是很好,纸张下面的桌子上还有深深的划痕,他指尖微顿,决定先研究曲子。
这个曲子不难,当然能让他觉得难的曲子也不多,只是和蒋宜之前的风格迥然相异,他试着拉了两遍就把电话回了过去。
一声嘟声后蒋宜立马就接通了,“这么快?”
“你这么着急,就等着呢吧?”没等蒋宜回答他就站在窗边架好了琴,说:“听着啊。”
蒋宜没再出声,把手机切到公放,音量调到最大,自然比不上现场音质,但也只能这样将就一下了。
接着听筒就传来了悠扬的小提琴声,她手上跟着打着节拍,这时窗外马路上传来一阵125摩托车的轰鸣声,蒋宜皱了皱眉说:“不好意思,稍等一下,我关下窗。”
噪音在旅店门口消失,蒋宜和彭越终于可以在安静中重新演奏了,这次旋律很快就抵达蒋宜灵魂深处,是忧伤萧然的情弦,幽静缥缈,空灵婉转,是闻心而动,一曲终了。
彭越止住了琴音,对着窗外大片的草坪吐出一口气,沉滞的声音响起:“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听到这句话的除了蒋宜还有门外刚抬起手准备叩门又瞬间僵在原地的黎铮。
蒋宜稳了稳情绪,抬手抹掉脸颊的泪痕,声音沙哑,“轻易就能读懂别人曲子的人有时候真的挺烦的,不过我没事,这会好多了。”
彭越顿了片刻,想起刚才照片上暴露的痕迹,问道:“又去哪了?”
蒋宜迟疑了几秒,强装自若地说:“赤云山。”
彭越早有预感也颇觉苦涩,短促笑了一声,“你还是去找他了啊?”
上次就是和彭越一起来的,只是彭越中途家里有事先回去了,所以彭越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她和黎铮关系的人。
蒋宜辩驳道:“只是来散心,没想到会遇上。”
彭越假装不在意地说:“至少是期待的吧?”
蒋宜不置可否,释然地笑了一下:“现在没了,我决定明天去通川。”
通川离赤云山很远,那里也有一片鸟类栖息地,不知道为什么,她失业后总是执着于这群蓝天精灵,哪怕是小区公园里的小麻雀,她也能被其自由展翅的姿态治愈片刻。
彭越没有再追问,“也好,那祝你玩得愉快,别忘了我的饭。”
“当然,晚安。”说完就笑了,“不,是早安。”
“晚安。”彭越也笑道,挂断前很快又补充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通话结束后房间内又再次归于寂静,蒋宜糟糕的心情却随之驱散不少。
在她准备安然入睡的时候门外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她立马振作精神,偏远旅店杀人案件一齐涌入脑海,她警惕地盯着门口,目光巡视房间内所有能当武器的东西,最终挑中了趁手的电热水壶。
她蹑手蹑脚地拿着水壶走到门后,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心砰砰直跳,但很快外面走廊尽头就传来了旅馆工作人员带着乡音的普通话响起:“什么人?干嘛的!”
接着又传来成年男性深沉的叹息声,然后她的门就被敲响了,她顿时冷汗直流,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盯着门把手不敢动。
门外的人在一阵敲门声之后终于开口:“是我。”
与此同时工作人员也扬声呼道:“我在监控室看了你半天,看着端端正正的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到底想干什么?”
蒋宜没听清那声“是我”,她生理性地咽了咽口水,听到这坏人在门口已经站了半天她抖得更厉害了,猛烈的恐惧感直冲天灵盖,瞬间就炸了毛。
直到门外的人悠悠开口:“大哥,您误会了,我来找朋友的。”
蒋宜这才分辨出说话人是黎铮,放下了心,但身子已经吓僵了,半天都没挪步。
大哥气不打一处来,“找朋友?找什么朋友?什么朋友能把你关在外面?”
黎铮咳了一声没说话。
大哥看他这心虚的摸样,更加确定他不是好人,立刻掏出手机,“被我戳穿了吧?等着警察来吧。”
蒋宜一听警察立马颤抖着打开门,对上了被当场抓包一脸无奈的黎铮。
黎铮也看见了一只面色惨白受惊过度的兔子。
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