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3 ]
这一顿饭,除了尴尬,叶半夏想不出别的形容词。
迟雪要和她坐,姐妹落座时,叶半夏立刻感受到了从主人位扫视过来的目光。这目光并非恶意,也绝非善意,态度更近似于袖手旁观,意思是“我看你们还要作什么妖”。
在唐晓翼眼中,迟雪和叶半夏就像两个顽劣的孩童,耍着拙劣的把戏故弄玄虚,而他尚不清楚她们的目的,于是他一言不发,静静欣赏着她们的所作所为。
但是……叶半夏在心中发出哀嚎。如果不是因为姐姐还生着病,且坚持留下她,她一点也不想和唐晓翼共处一室。叶半夏是在阳光底下长大的孩子,从小到大,环绕在她身边的永远是鲜花、赞美与露水,她的本质与唐晓翼相冲,因而她本能地想要远离他。
在餐桌上,迟雪终于向唐晓翼谈起住宿问题。
她说:“因为您现在是我的监护人,所以我来征求您的同意。我想住校,因为住校既有利于增进我和同学的感情,也有利于我集中注意力学习……您怎么看?”
“不需要问我的意见吧。”明明她自己都已经做好决定了。
迟雪低头啃骨头,口齿含混不清:“……还是要问问的。”
唐晓翼沉默了一会儿。在他思考的间隙,迟雪啃完了五六块排骨,骨头堆在纸巾里,是被屠戮洗劫后堆积成山的尸骸。
“我并不希望你住校。”他给出了迟雪意料之中的答案。
原因有很多,不需要唐晓翼解释,迟雪也可以猜个大概。他控制欲强,讨厌他人忤逆,何况他将迟雪视作他的所有物——也许?总之,唐晓翼并不喜欢她太有自我意识。于他而言,他是这个小说世界的主宰,所有人都该听任他的摆布。
迟雪本来都预估,他会又冷又专横地说“不准住校”,偏偏他没有。唐晓翼甚至用上了“我并不希望”这一句式。
这……究竟是客套,还是他在暗示,这件事还有商量的余地?
迟雪试探性地抛出追问:“为什么?”
“……”唐晓翼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奇异的怜悯。
他伸了伸手,侍候在一旁的丹青递上毛巾,唐晓翼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撇开周身气场,他举手投足之间,都流露出贵公子的风范,优雅而风度翩翩,自有不疾不徐的节奏。
他说:“好像发了一场烧,你的大脑就缺了一块。你大约是忘了,你在学校的名声可不太好,暗地里看你不顺眼的人有很多。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住宿,你将会遭遇什么?”
迟雪怔了怔。
……想不到他竟然会拿这么一个具有人文关怀精神的理由。
“没关系的。”迟雪说,“我并不在意这个。”
原主是个十几岁的青少年,个性敏感,会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评价,也在情理之中。但迟雪不一样。她是一个完全塑造成型的成年人,有自己的一套三观,也有自己的原则和规矩。她并不在意他人的恶评,因为在许多时候,恶评无法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青年学生,似乎总与“冲动”二字挂钩,可迟雪明白……只要她不主动招惹,那些不喜欢她的人并不会真的给她使绊子。大家都很忙,没有那么多闲心关心自己讨厌的人。
如果真有人时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想尽办法找机会坑害她,迟雪反倒会觉得:“你真爱我呀。”
迎着迟雪过于坦荡的眼神,唐晓翼抿了抿唇,把“我在意”这三个字咽下去。
只是一个即用即丢的借口,为什么他要真的假设那种场景……迟雪被围堵的场景。会感到在意,大抵是因为,潜意识里不希望这具名为“叶迟雪”的躯壳,遭受到任何形式的欺|辱。仅此而已。
至于“迟雪”,这抹填充这身体的灵魂,唐晓翼并不担忧她承受不住校园暴力……迟雪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只认准一个目标,在实现目标的路上,任何外物都不足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她异常强大,都不需要所谓的帮扶,或者庇护。
他只能答应:“好,那你住宿吧,需要买什么东西,就和覃管家说。”
讲到置办东西的问题,叶半夏想起了迟雪昨天在出售二手物品。她踌躇一二,明白迟雪绝不会告知唐晓翼自己的经济困境,那就让她来说。
叶半夏说:“唐先生,现在您是我姐姐的监护人,应当要支付她的生活费吧?”
“当然。”唐晓翼不太明白叶半夏说这句话的用意。
“虽然这么说有些丢人,但是……”叶半夏深深吸气,“父母并没有给姐姐任何钱,姐姐现在身无分文。”
“……”
迟雪和唐晓翼一齐看着叶半夏。
二人眼神中蕴含的情绪迥然不同,而目光焦点叶半夏如坐针毡,她尴尬地笑了一声,低头吃饭,几乎要将脸埋进汤碗里。
唐晓翼轻咳一声,对迟雪说:“……吃完饭后,来书房一趟。”
他先行离席,等到餐厅只剩下姐妹二人,叶半夏扯了扯迟雪的衣袖:“姐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你都知道了,你还问我做什么……迟雪默不作声,把一碗汤喝完,笑着抚了抚妹妹的脑袋:“没多大事,你什么也没做错。”
她让叶半夏先回楼上客房,孤身一人去找唐晓翼。因为腿疾,他的活动区域基本固定在宅邸一楼,包括他的卧室和书房。
丹青和仁朱正守在书房门口,见迟雪来了,先稍稍躬身算作打招呼,再敲门后打开门,让迟雪进去。
迟雪第一次来唐晓翼的书房。
虽然有一座占据整面墙的书架,但书架上并没有堆放多少书本,反而放着许多……杂物?迟雪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形容这些东西。
从动物标本,到手工艺品,唐晓翼的书柜就像一个立式杂货铺,陈列展示出各种各样的东西,多与小众文化相关、与遗失的古文明相关。迟雪的视线落在它们身上,又移开:这一面墙仿佛出卖了唐晓翼,展示出他的内心,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冷漠无趣。
他的灵魂,仍与这个世界存在同频共振。
唐晓翼正坐在书桌后,在看电脑,见迟雪进来,也只是朝她点一点头。她猜他有事在忙,也不便打扰,在窗畔的沙发上坐下,随手捡了本茶几上的杂志翻看。
他是唐家企业的实际掌权人,放在书房里的杂志当然也与商业有关,迟雪正在翻看的就是一本财经杂志。说是财经杂志,撰稿人却颇为八卦,在首个专题中即大书特书,将一位青年企业家夸得天花乱坠。迟雪判断:撰稿人收钱了。
再一细看,这位企业家的First Title便是“京城唐家掌舵人”。迟雪知道了:这是唐家为唐晓翼设置的挡箭牌。
青年企业家姓唐,名叫翰司,外形比唐晓翼要年长,也显得更稳重。杂志为他拍摄的照片上,唐翰司身着西装,身形笔挺,发型一丝不苟,面带微笑,活脱脱便是一副现成的“成功人士”模板。迟雪津津有味地读着撰稿人写的彩虹屁:毕业于国外名校,拥有博士学位,读书期间便开始参与企业管理,目前在企业内部担任重要职位,其他权威方评价他为“唐家企业的心脏”……“多漂亮的一份履历啊。”她感慨出声。
唐晓翼头也没抬,知道她在看什么:“你说唐翰司?提线木偶罢了。或者说,他只是一个机械的执行者,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
“他是您的提线木偶吗?”迟雪纯粹出于好奇。
这回唐晓翼舍得分给她一个眼神,鄙夷又嫌弃:“你未免太过高看我了,我也只是提线木偶,只是比唐翰司稍微高级那么一点点。高级就高级在我能有自己的思想。”
迟雪合上杂志,眼神放空了一会儿,忽然看向唐晓翼。她问他:“您管理企业,是不是就像在玩一个代入感很强的模拟经营游戏?”
他没答话,把手头事务处理完毕,推开键盘,唐晓翼喝了一口水。他说:“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冷漠。一码归一码,企业上下牵扯到太多人,我不大可能把它当成游戏。虽然这些事情都是我曾做过无数次的,但每一次我都会慎重对待。”
迟雪竖起大拇指:“原来您才是有能力、有担当的当代优秀青年企业家!”
唐晓翼不准备和迟雪久聊,直截了当,将一张银行卡放在书桌上,推向迟雪。
“这是你的生活费,卡内的钱应该足够你使用,密码是你的生日。”他说着和霸总别无二致的台词,还贴心地补上一句,“如果不够用,告诉覃管家。”
“有时候我觉得您真好,至少我父母给钱确实不如您爽快。”迟雪也不客气,直接收下银行卡,她再确认一遍,“您……确实同意我住宿,对吧?”
这回唐晓翼却沉默,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
迟雪从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把它展开抚平,递给唐晓翼:“这是校方出具的确认书,签字就表示您同意我在学校住宿,麻烦在这里留下您的签名。”
他没有接过确认书,反而把手伸得更长,握住了迟雪的手腕。
她第一反应当然是尝试挣脱,但这一动作被她迅速遏制。迟雪注视着唐晓翼,平静地询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唐晓翼像憋了许久,欲言又止,止而又言,嘟囔道:“反悔会像小孩子吗?”
迟雪干脆利落地肯定了他:“确实很像。”
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你还是优秀青年企业家,企业家怎么可以食言反悔?
——唐晓翼从迟雪的态度中读到这么一句话。
“为什么会不希望我住宿?”
迟雪问他。
唐晓翼没有回答:是羞于启齿,还是他自己也没有答案?迟雪也不愿追问。
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唐晓翼的手。
“我只是暂时住在那里,我还会回来这里的。”她一阵静默,随后说道,“这里是我的家。”
叶正雄只会接受叶半夏作为自己的女儿,迟雪是被放弃的、被推卸的、被扫地出门的。除开唐晓翼这里,她无处可去,她只能胆大妄为,或者大言不惭地将这里称作自己的家。
她想过。唐晓翼也许不会真的和她结婚,他和她订婚,本质里是想得到她代表的叶氏集团的权柄,再将叶氏集团纳入囊中。一旦他的目的达成,他也许会直接放弃她,届时她将真正地没有归处。
与其被动地被放弃,不如早早开始为自己打算。她需要一份漂亮的履历、一份优秀的学历,为她镀金,在天平的这端增添砝码,让彼端更迭成更好的交换产品。
眼下,唐晓翼是她唯一可用的助力,她必须要小心翼翼地讨好他。
唐晓翼垂了垂眼睫。
他突兀地问她:“你会离开你的家吗?”
“总会有离开的时候,但也总会回来。”迟雪回答道。
他顿住,几秒钟后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唐晓翼松开迟雪的手腕,提笔在确认书上签下名字。
迟雪向他道谢,收走确认书,临出门,她忽然返头问他:“为什么您这么在意?”
唐晓翼说:“我也很想知道,你有答案吗?”
迟雪蹙眉,摇摇头:“把问题当皮球踢来踢去,这可不有趣。”
“也不是所有问题都一定会有答案。”他还在打太极。
迟雪点点头:“那我就默认您舍不得我离开了。”
她打开房门,闪身出去,反手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