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 ]
发生什么了?
——迟雪把这句问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此刻再问这句话,显得太不懂事、太拖油瓶。眼下她只需要遵从唐晓翼的话语,跑就是了。
只是——她把那条朱红绸带,在指间绞得愈来愈紧,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问他……
问他:那你呢?
倘若她就此抛下他逃跑、那么他又该怎么办?
但眼下,显然没有更多时间可供她来儿女情长。
因为唐晓翼已然开始倒计时——
他说:“三、二、一。”
而后包裹在迟雪身体两侧的、属于唐晓翼的双臂松懈开来,她亦如他所嘱咐的那般,朝着她正面对的方向闷头狂奔。
——只是有一点,并不如他所嘱咐的那般成真。
叶迟雪额外拉上了唐晓翼。
他大抵也没料到她竟不听他的话,因此完全没设防,迟雪只是拽住了他的大衣一角,唐晓翼便猝不及防地被她拉着跑了起来。
他们原先正站在挂满祈愿绸带的许愿树下。而许愿树后,便是围绕着整座观日台的栏杆。
迟雪方才拽着唐晓翼跑出几步,身后便响起了子弹飞速袭来、撕破空气的烈声嘶鸣。
她突然就想起了她与唐晓翼的初见,在那座茶楼。那时他们也一团和气地在桌畔聊天,然后服务生袅娜地进来,丹青雷霆般出手,就此拉开一场打斗的序幕。
到最后也是迟雪,打横抱起唐晓翼,当机立断从窗口一跃而下,恰好落到前来接应他的车前。
当下情势,熟悉得好似昨日再现:只不过乔装偷袭的服务生换成了暗处发射的子弹,而横亘在迟雪与唐晓翼面前的,则从窗口变成了栏杆。
迟雪已来不及思索。她强行摁着唐晓翼压低身子,堪堪躲过那一枪,然后少女转身,抱住了唐晓翼。
她们已奔至栏杆边缘,迟雪此刻抱住唐晓翼,把后背留给栏杆后的虚空。她的臀|部抵上栏杆上缘,身体往后倾倒的同时,她扬起了头。
——翻倒在陡峭山坡的前一刻,迟雪的双眼中映入了自空中斜掠而过的飞鸟。
仿佛人行至高处,天空也变得低矮、变得触手可及,这席深蓝渐变成天蓝的帘幕之上,一行候鸟组成“人”字型的队列,从此地路过。它们漆黑色的细瘦剪影,逐渐消溶于天空当中。
迟雪亦紧紧搂抱着唐晓翼,与他一齐跌落到了观日台下的山坡上。
山坡确是山坡。
其上遍布嶙峋石块、陡峭土堆,以及遍地茂盛生长的植被,包括草丛、灌木与树木。
他们沿着山坡一路翻滚下去,摧枯拉朽般地折断树枝与灌木,将碎石与浮土皆压在身下、抑或索性沾在衣上一齐裹挟下去。不绝于耳的“咔嚓”声里,迟雪脑海中唯一剩下的想法,便是“抱紧唐晓翼”,而她的身体也的确如此照做。
她身材并不如他高大,却还是执拗地尝试把他卷裹在自己的四肢之内,甚至努力用双手固定住他的脑袋、把它卡在她的下颌与锁骨之间,试图以一个相对稳定可靠的三角结构来确保唐晓翼的安全。
几百米来长的山坡在十几个呼吸间即滚落至底。
但他们的情况说不上有多好——迟雪后背抵住某处突出来的山石,方才险险止住翻滚。在她撞击到山石的瞬间,唐晓翼的身体也结结实实地撞了她一下,迟雪被两面夹击,当下便有了呕吐的冲动,幸好她早些时候只吃了一小块阮稚递来的巧克力,胃内空空,吐无可吐,硬生生将涌到喉口的胃液咽了回去。
从全身各处蔓延而来的疼痛感,反而助力她保持头脑清醒,但想要正常地使用四肢,还要耗费好一番力气。迟雪顾不上自己,先去查看怀中唐晓翼的情况:他被她护得很好,全身上下只有几处擦伤,大衣被撕破了几道口子,整个人除了脏了点,似乎并无大碍。光是看着,她就觉得放下心来,才松懈了一下呼吸,便感到疼痛自四肢百骸里流窜出来,压迫得她忍不住喘出一声粗气。
唐晓翼在此时闷闷出声:“刚刚为什么要拉着我一起跑?”
“您觉得现在该问这个问题吗?”迟雪没好气地笑出了声,“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赶紧走了。”
她不知道那枚子弹的发射者是何用意,尽管唐晓翼肯定知道,但迟雪也没问他的兴趣。
她只知道,呆在这里很危险,他们需要立刻离开,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落脚。
唐晓翼先扶着石壁爬起来,拉了迟雪一把。
她伤得比较重,所幸不影响走路,大脑也因疼痛而前所未有的清醒。迟雪自觉揽过“照顾唐晓翼、找到出路”的责任,先简单观察了一下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
虽然枫明山是已被开发完全的旅游区,但它本身毕竟还是一座自然生成的山,还保有许多人力尚未影响到的、纯粹野蛮生长的区域。现下迟雪与唐晓翼正处于那些还尚未被开发的区域,即:纯天然、无污染、还原山野本真面貌。
当他们绕过那块石头、顺着剩下的山坡下至底部时,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突然跃入了他们眼帘。
迟雪眼前一亮:“顺溪而下一定能找到聚居处。”
唐晓翼看着她,想了想还是没提醒她:这条小溪也有可能湮灭在乱石堆当中。
他们沿着小溪往海拔低洼处走,然后在溪道尽头,不出唐晓翼所料地看见了细小的流水被一堆杂乱堆砌起来的大石头掐灭。
迟雪大失所望地“啊”了一声,抬头看看天色,方才发觉他们不过走了这一遭,太阳已悄然挪移到了头顶。也难怪她感到饥肠辘辘,毕竟她从早上就没吃过什么东西,到现在又消耗了大量体力,再被从树叶缝隙透露进来的阳光一晒,迟雪顿时有了眩晕感。
她身形一晃,险些直接栽倒在地,还是一旁的唐晓翼扶了她一把,搀着她慢慢坐下去,倚着石堆休息。迟雪低着头,只看见唐晓翼那一双穿着黑色皮靴的脚,在她视野里来回走动;等到她渐渐连他的脚都看不清,迟雪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弯下腰来,指尖带着微凉的体温抚上她的额角,唐晓翼低声对她说:“我去去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别乱跑。”见她没有反应,他又问:“听清楚了吗?迟雪。”
他把她的名字,单单两个字,咬得异常沉重。仿佛在他的呼唤之间,訇然敲响一座古钟,钟声悠悠,自城外传至重重宫墙之后,从囚锁于金殿之内的神佛肩头震下一毫浮灰,“啪嗒”一声降落在迟雪心尖上。她强撑开一线眼皮,对那抹名为“唐晓翼”的朦胧轮廓勉强点头,他这才离去。
迟雪也确实没有更多力气,支撑她乱跑,所以她乖乖坐在那里,等着唐晓翼回来。
等待的时间越长,疑虑便从迟雪内心生长开来。她想唐晓翼不会抛下她、一个人跑了吧?不能吧,明明刚才她还那样保护他,他不可能这么狼心狗肺吧?随即她又晕晕乎乎地想,为什么从她认识唐晓翼以后,他就总是遇到这种事?什么刺杀、暗杀……总不可能是因为她的出现,他的生命安全才开始频繁地受到威胁吧……迟雪的思绪行走至此,骤然刹车;而她也好似被一道闪电燎烧到了眼睫,头脑倏忽清明起来。
众所周知的一件事乃是:唐晓翼是京城“废少”,是唐家弃子。
鲜为人知的另一件事是:唐晓翼是唐家实际上的掌权人。
尽管唐晓翼嘴上说着,他是与唐翰司性质相近的“提线木偶”,只是稍微多上一些自由性,方便他发号施令;但迟雪毫不怀疑,在偌大唐家当中,多的是人想要成为如唐晓翼这般的“提线木偶”,利欲熏心,权势诱人,会有人意欲对唐晓翼使绊子,倒也合情合理。
而他作为已重置过这个世界多次的“神”,想必也对有心谋害他的人心中有数。
所以在上一次,服务生突入刺杀时,前有丹青与仁朱与他们缠斗,后有路叔架车接应唐晓翼。
这一次也一样。在所有人都不曾预料到灾难发生以前,唐晓翼便已把迟雪拥在怀中,对她说“跑”。
迟雪抿了抿唇。
既已确定了唐晓翼本人并不会被这些早有预见的刺杀伤害,那她也大可以放松一些。只是她也希望他可以提前告诉她……告诉她,他已有准备、留好后手,不必太过紧张、甚至于反应过度。迟雪抬起手臂,目光从手掌流连到肘弯,看见一条被碎石划开的既深又窄的伤口,如今伤口处的血液业已凝固,但她稍有动作,那里还是会向大脑与神经传递痛觉。
她咧了咧嘴——这得另算价钱吧?至少迟雪签那份结婚协议书时,条款里可没写明她有保护他的义务。
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手臂上都伤到哪里了?搁在这块石头上让我看看。”
迟雪抬头,唐晓翼已回来了,手上捧起一片芭蕉叶,宽大叶面包裹着色彩艳丽的新鲜野果,以及几株青绿色的草。他将草拿开,把芭蕉叶放在迟雪身畔,示意她可以拿起来吃:“用水洗过了,没有毒,我都试吃过了。”
她依他所言,先把左手臂搁在被日光烘烤得暖洋洋的石头上。唐晓翼也坐了下来,索性他现在也一身灰尘,也没立场与资格嫌弃这儿是荒郊野岭。他用收藏在口袋里、得以保持洁净的手帕沾了溪水,小心地将粘黏在迟雪伤口周围的沙尘与灰土擦拭干净,再细细捣碎揉捏了那几株草,把自制的湿润草药敷在了伤口上。
迟雪用暂时没被他掣肘的右手捻起一枚野果,放入唇间,感受到果皮与果肉被咬破后自她唇齿间漫溢开来的酸甜味道,以及野生果实尚未褪却的涩味。她看着唐晓翼,这样高大的一个男子,在她面前弯下腰来,极为谨慎地敷着草药。他那一头毛茸茸的栗色头发正朝向着她,几枚光斑在他头顶上调皮地跳跃着,迟雪忽然便想把手伸过去,抓住它。
忽而听见他问:“之前那条写了心愿的绸带,你有拿好吧?”
“放在我的口袋里,应当是没掉的。”迟雪顿了顿,瞥了一眼自己的伤口,“您该不会想用它来给我包扎吧?”
话音未落,一声尖锐的“嘶啦”声便撕裂了空气,迟雪眼睁睁地看着一向衣冠整洁的唐晓翼,在她面前把衬衫下摆从裤头和腰带的双重束缚里扯出来,然后干脆利落地撕扯下来一块衣料。该说不说,他撕得颇有水准,刻意往绑带造型靠拢,方便直接拿来包扎。
迟雪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注视着唐晓翼将这块衣料靠近她的手臂,上下左右动作几下,便包扎好了她的伤口。布料上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一熨贴到她肌肤上,明明正沐浴在阳光下,迟雪却打了个寒战。
……是被他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