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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想,我也挺缺德的嘛,居然把自杀地点选在了学校。”
讲到这里,迟雪脸上出现了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回忆太长,而把这些记忆从脑海深处挖掘出来的过程,又伴随着强烈的疼痛,迟雪不得不中途暂停了好几次,等到痛楚稍微平息,再继续她的讲述。
虽然痛苦、虽然压抑,可她还是尽力地把她穿越前的人生复盘完整,尽数展现在唐晓翼面前。因为她知道,她正在“遗忘”,且“遗忘”的速度远比她记忆留存的速度要快得多。
如果她现在不叙述、不记录,那么她将永远失去这些记忆。
迟雪顿了顿,一旁聆听的唐晓翼立刻递上了水杯,让她润润嗓子,以作最后的结尾。录音笔躺在床上,正把迟雪的话语收入存储卡:“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不能死在家里,那就只能死在学校。这是我最熟悉的两个地方。于是我就爬上了我们学校里最高的那栋教学楼,站在顶楼天台上往下看,路上的行人比芝麻粒还小。他们没发现我,我也不想这么快就跳下去,所以我还想了一会儿,最后一次做决定:我要不要真的去死。”
“其实,死亡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迟雪笑着说,“我也想到啦,那句经典的鸡汤:‘你都敢去死了,还不敢活着吗?’我用这句话来问自己,最终我想啊,如果‘活着’这件事本身便令我感到万般痛苦,不得解脱,那么在这种时候,‘去死’似乎便成为解决途径之一,只是它往往排在最后,它不希望被选中。可是在那时,我别无选择,我只想要它。”
唐晓翼忽然说:“那如果要现在的你来选,你还是会选择去死吗?”
迟雪认真想了想,最后她说:“我不知道。”
她摸摸手臂,把衣袖拉下来挡住它:“那时我也知道,其实我没那么抵触当老师,我也可以再找一份工作,一份更令母亲满意的工作……但这些都只是权宜之计而已。我与母亲的博弈,除非我们中有一方死亡,否则将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她试图控制我,如她所愿,直至她满意,而我不愿被她控制。至少在‘死亡’这件事上,我成功扳回了一城。”
迟雪笑了,露出八颗整齐的牙齿:“我赢到了最后嘛。”
故事讲罢,已是日上三竿时分。
迟雪揉了揉肚子,有点不好意思的:“……我饿了。”
仁朱立即领命,打铃让佣人送些吃食来。唐晓翼拿起录音笔,按下了“结束”键。“你愿意和我说这些,我很开心。”他望向迟雪。
迟雪尝试从他波澜不惊的表情中分析出“喜悦”这一情绪……分析失败。她耸耸肩:“毕竟您也说了嘛,我要留下来,直到这个世界结束……期间,我可能需要一直同您作伴。所以我也愿意做些信息交换,以换取您的信任。”
佣人敲开房门,送来温热的菜肴与米饭,放在了床上折叠桌上。
迟雪拿起筷子,好似突然想起来什么,将另一只空闲的手伸向了唐晓翼:“我的手机,您知道在哪里吗?”
唐晓翼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了她的手机,递到了折叠桌上。他垂眸,鸦色羽睫在眼睑上潋滟出半圈阴影:“原以为你一醒便会问我要手机,就干脆带在了身上。只是没想到,居然还听了这么长的一个故事。”
丹青推动轮椅,带着唐晓翼离开迟雪卧房。在出门之前,唐晓翼忽然回头,看向迟雪。
“在这里,你可以随意锁门。”
待唐晓翼等人离开,迟雪一面吃饭,一面划开手机。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众人等的问候消息——从阮稚、叶半夏,到尧婷婷、墨多多,无一不是发来问询,千言万语汇作统一主旨:“你没事吧?你怎么样了?”迟雪便把几处处理得当的擦伤拍照给她们看,附文:没事,休息两天就能回来上学啦。
墨小侠的回复倒是第一个抵达,他在聊天框里惊呼:真的有人这么喜欢上学?!
也不是很喜欢……迟雪夹菜,拌着米粒送入嘴中,咀嚼得有滋有味。只是在这个世界,再无阴晴不定的母亲,而她也得以残喘苟延,想要活得更轻松自在。穿越一次,迟雪骤然堪破颇多,情愿让“遗忘”夺去自己大部分记忆,就当重获新生。
况且那名至今仍游离于局外的“作者”,不知何时又会发起针对她的攻击。在危险来临以前,迟雪更想抓住当下。
吃着吃着,夹菜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迟雪蹙起眉头,从脑海深处再度挖出一小份记忆。一小份她没有和唐晓翼说起的、穿越前的记忆。
自父亲因高空坠落去世后,迟雪便一直惧怕高楼。即便是二层小楼,也因其离开地面,而令迟雪感到煎熬。伴随着异常的恐高症,她长到了大学,最后却选择了站在三十层高的大楼上,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或许,她是想凭此回归父亲的怀抱。在那时,父亲便成为她心向往之的一个符号,正站在死亡的关隘之后,朝她露出熟悉的笑脸。
但是爸爸,我要晚点来了。迟雪心想。当然,也可能永远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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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雪在家休息了几日,没等来去上学,倒是等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客人登门拜访时,迟雪正在一楼起居室里,和唐晓翼面对面地用下午茶。说是下午茶,远没有刻板印象中应有的红茶、饼干和蛋糕,放置于桌上的,只不过是几份鲜切果盘,并一玻璃杯的温水。迟雪盘腿蜷缩在扶手椅角落,自顾自地玩手机,唐晓翼则坐在另一边的扶手椅里看报纸,与迟雪形成对角线之势。
丹青敲门来报:“少爷,叶正雄到访。要请他进来吗?”
唐晓翼没抬眼,意思是让丹青问迟雪意见。迟雪把目光从手机屏幕挪到丹青身上,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叶正雄是叶迟雪的爸爸。她更关心他到访的原因:“他来做什么?”
唐晓翼翻过一面报纸:“你继母快过生了,他上门邀请我们参加生日宴会。”
“问您可比直接问叶正雄管用。”迟雪从扶手椅上滑下来,像只猫儿般轻盈着陆,“请他进来吧。”
于是,叶正雄便被覃管家迎进了门,暂时安置在客厅。覃管家为他端来热茶与点心,亲切告知:少爷和叶小姐马上就过来。叶正雄坐在沙发上,手捧白瓷茶杯,眼神却四下里乱飘。
尽管女儿已同唐少缔结婚约数月,叶正雄却是第一次直接上准女婿这儿来做客。起初,准女婿没邀请他,他也懒得自讨没趣;如今,他却不得不亲自上门拜访,只为求得唐晓翼一份点头,给他这个准丈人三分薄面,同他女儿一起来参加妻子的生日宴会。
平心而论,叶正雄并不乐意放低身段,尤其是向唐晓翼放低身段——虽然叶氏集团在唐家的扶持下的确愈来愈好,赚到他口袋里的钱也水涨船高,但叶正雄依然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准女婿。
他唐晓翼不过是投胎投得好,生在了京城唐家,有一个实力雄厚的后盾,方担得起这一声“唐少”。撇去他身后的唐家,谁又会多看他一眼?谁愿意搭理一个先天残疾的废人!然而叶正雄却万万不能撇去唐晓翼身后的唐家。他只能自认倒霉,好似一头热地跑上门来,邀请唐晓翼去宴会上露露面。
叶正雄非要邀请唐晓翼参加宴会,还有一个原因。
在妻子的生日宴会上,亲戚、好友、合作伙伴,皆会受邀前来,聚集在叶家别墅的庭院里。这些宾客一个个精着呢,尽是些拜高踩低的主儿,他们多少得了些“叶家同唐家联姻”的风声,正打算趁叶夫人生日的当口,再从叶家人嘴里撬出些消息来。
叶正雄好面子,万般不愿被人当笑话看,索性心一横,腆着老脸上门,只为请唐晓翼去一趟宴会。只要唐晓翼本人一露脸,那些风声不全都坐实了吗?届时让宾客们知道,他叶家背后确有唐家撑腰,如此一来,叶正雄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对叶家说三道四。
正当叶正雄在脑海里描绘着堪比爽文的打脸画面时,叶迟雪和唐晓翼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客厅。
数月未见,叶正雄发觉,迟雪似乎长高了些。她穿着家常衣裳,神态自然,好似真把这座府邸当作了自己家。真是吃里扒外的货色!叶正雄心中暗骂:也不想想是谁把你拉扯长大,换了个地方就忘了自己是打哪来的。面上却仍要装出熟稔的样子,一瞬挂上笑容:“迟雪,来,到爸爸这里来,让爸爸仔细看看。”
迟雪脚步顿了顿,奇怪地看了一眼叶正雄。她确信唐晓翼的判断并没出错,至少叶正雄的确有事相求,否则她这眼高于顶的垃圾爸爸,怎么可能露出这么谄媚的神色?
她并未理会叶正雄生硬突兀的寒暄,而是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唐晓翼没坐轮椅,而是拄着拐杖,慢慢悠悠地走到了沙发边,坐在了迟雪身旁。
覃管家再次进入客厅,为迟雪和唐晓翼送来了新的热茶。
见唐晓翼现身,叶正雄先是拉扯了几句家常——尽管他们都知道,叶正雄并不擅长活络气氛——在观众们反应平平的情况下,叶正雄终于打住,转而切入正题:“哎,迟雪,最近你妈妈快生日了,我们打算办一场宴会。你们一定会来参加的,对吧?”说着,便把视线落在了迟雪身上。
迟雪正在专注地啃着一枚马卡龙。“如何体面地吃下它”这一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旋即她便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叶正雄身上。
迟雪说:“哦,当然。妈妈过生日,我们当然要回去庆祝。”她再咬下一口,朝叶正雄挤出一个微笑,“其实,爸爸不来提醒的话,我们也是要回去的呀。”
唐晓翼全程不发一言,既未接应叶正雄,也未附和迟雪。叶正雄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读出他并无反对之意后,顿时松了口气,再度维系住面上笑容:“有小雪这句话,我就放心多了。”
他起身告辞:“公司那边还有场会议,我就先走了,我们到时候再见。”
覃管家和仁朱一齐客气地将叶正雄送出门去,留下唐晓翼和迟雪还坐在客厅里。迟雪还在吃马卡龙,唐晓翼等迟雪吃完马卡龙。
甜品太腻,幸好覃管家泡的是苦茶,入口恰好中和了马卡龙过重的甜腻感。迟雪吃得一本满足,早将叶正雄的来意抛之脑后,直到唐晓翼提醒了一句:“出席宴会需要穿礼服,而你暂时还没有礼服。你看什么时候有兴致,我让他们带样衣上门。”
迟雪又喝了一口茶水……这下是为了压惊。她觉得唐晓翼说的话,实在是太符合“霸道总裁”的人设了。
在(迟雪曾经看过的)一部古早偶像剧*里,女主角从灰姑娘摇身一变成为大小姐的第一个晚上,她进入此前从未肖想过的豪宅,见到了列队迎接她的佣人、偌大如湖泊的罗马浴池,以及洗浴完毕后一排一排地出现在她面前、任她挑选的华美衣装……大抵彼时的她,恰能同此时的迟雪共情吧?至少迟雪脑海里浮现的,就是这么一幅挑选衣装的场景,只不过女主角的脸被换成了她的。
迟雪不想在家里挑选礼服——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在心安理得地被享乐主义腐蚀!但显然,“宴会”“礼服”,这些字眼已然同“享乐主义”脱不开干系,可她还是想做一点无用的抵抗。于是她问道:“还有别的挑选礼服的路子吗?”
唐晓翼当然有:“你嫌麻烦的话,可以直接线上联系礼服店,他们有电子样衣册,你可以从里面挑一件合眼缘的,再随你心意地做一些改造。”
“这些听起来就好贵,我的意思是,”迟雪把那几个字在舌尖反复挪移数秒,终于下定决心般地说出口来,“……有没有考虑过租一件?”
这句话尚未引起唐晓翼什么反应,倒是令送客归来的覃管家和丹青齐齐看了一眼迟雪,眼神中不乏震惊。
唐晓翼摸着下巴,貌似真的在考虑她的提议:“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迟雪,你也不想穿着一件被许多陌生人穿过的礼服,去参加你继母的生日宴会吧?想象一下,周边人个个都打扮得光鲜亮丽、人模人样,只有你,我的未婚妻,穿着干洗多次、略微发旧、款式过气、布料泛皱的礼服,站在人群中,为自己的格格不入而感到手足无措,还要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忖度与故意嘲讽——天啊,真是好可怕好吓人的场面,我绝不要。”
迟雪打了一个寒颤,承认他说的对。但她还是不想接受唐晓翼的建议,于是退而求其次:“那能直接去礼服店试穿成衣吗?省得他们还要花时间在样衣的基础上改造了,直接拿件衣服回家。”
“可以。”唐晓翼说,“那你现在上楼换身出门的衣服吧。我们五点钟之前上车,正好能赶在礼服店下班之前送他们一单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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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文中所描述的剧情那样,这部古早偶像剧的名字就是《公主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