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无少年(二)
一盏新沏的热茶摆在黑木长案上。
西域苦寒,没有精致的烹茶,只用陈年茶叶随便冲点热水,取其提神解渴之效。魏暄久在军中,并不计较这些,端起茶碗细品了两口,淡淡一掀眼帘。
他坐在长案边的胡床上,正对着明堂坐床。甫一露面就劳动玄甲精锐奔波百里的和宁公主蜷在床榻上,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仅有额头带着一抹灰的猫儿。
“条件简陋,督帅别嫌弃。”
曾与魏暄有过一面之缘的小侍女抱着毛毯走来,堆叠一起的毛皮臃肿,几乎将侍女较小的身形淹没,举动分外艰难。她吃力地抖开毯子,裹在那天家贵女身上,又用手比划着:伤没好,别太晚。
天家贵女倦意深重地摆了摆手,示意她该干嘛干嘛去。
小侍女是从回纥跟来的,不熟悉中原礼节,主子让走,她就扭头退下,连福礼也未行。
魏暄神色淡漠的脸上有了细微波动,说出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公主伤势未愈,身边没有旁人伺候吗?”
他看似直视,实则略略错开的视线转回来,盯在贵女脸上。
荏苒七年过去,记忆中的小小少女长大了许多,不光身量长成,眉眼也完全长开。那曾被青涩稚气压住的艳色再无遮掩,如一轮冉冉升起的皎月,轻易便能吸引旁人眼光。
但魏暄真正留意的,是她过分黯淡的脸颊与隐隐发白的嘴唇,那是伤后失血造成的。
靖安侯驻守河西道多年,回纥变故瞒不过他:“和宁公主”嫁入回纥王宫的当晚,她的夫君——回纥王长子就骤然过世,对外宣称暴毙,却有极大的可能是死于回纥内部的派系倾轧。
毕竟自古以来,用兵还是和谈是所有朝廷都难以抉择的外交命题,回纥也不例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回纥王庭都是主和派的一言堂,所以才有回纥使者向夏帝求娶嫡亲公主一说。
但是随着主和派的中坚人物,回纥王长子“病逝”后,形势发生了显而易见的转变。
魏暄不知道名义上的“丈夫”过世后,那远在异国王宫的小公主是如何活下来的,反正一定不怎么轻松……甚至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
最明显的例子,那几年间,回纥对大夏的态度急转直下,陈兵边陲成了家常便饭,每逢青黄不接,还上门连吃带拿,结果免不了和魏暄麾下的玄甲军擦枪走火。
次数倒也不多,每年不过三五回,可七年积攒下来,原先的星星小火成了积怨已久的宿仇,终于形成燎原之势,熊熊烈烈地席卷过河西边陲。
魏暄率玄甲军冲进回纥王宫之际,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断了音信多年的和亲公主。他将回纥王族挨个拷问过一遍,才问出囚室所在。破门而入的一刻,以靖安侯的身经百战都惊呆在原地。
吊绑在刑架上的小公主已经成了血人,身上不知多少伤口,连块好肉都找不出。魏暄有心放她下来,却迟疑着不敢伸出手,怕自己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幸中的万幸是,在军医拼力救治了三日三夜后,她还是活下来了。
彼时回纥乞降,朝廷于回纥王庭成立安西都护府,压在魏暄肩头的军务千头万绪,实在分不出多余心神。得知公主平安后,他便将精力放在追剿残兵、安排防务、安抚王室等等诸事上,只派了两百亲卫护送公主返抵敦煌养伤。
谁知不过月余,当初奄奄一息的小公主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得知公主落跑时,靖安侯于沙场上千锤百炼过的心脏险些停跳一拍——此次对回纥用兵是魏暄一力主张,迎回公主也是魏暄坚持的,若是迎到一半被人跑了,拿什么向朝廷交代?
他荡平西域的功勋都不够填的!
魏暄揉了揉额头,再开口时,略加重了语气:“河西不比中原腹地,诸事简陋,难免有所怠慢。臣临行前留下两百亲兵,就是为了防备万一。”
“公主若有不满,吩咐他们便是,何苦连夜奔逃?若是旧伤迸裂,危及性命,要臣如何担待?”
小公主……何菁菁蜷缩在坐床上,将滑落腰腹的毯子往上拽了拽,偏头饶有兴味地瞧着魏暄。
“本宫也不想啊,”她把怀里的狸奴当抱枕,下巴垫在猫儿绵软丝滑的毛发中,幽幽叹了口气,“当初和亲西域,是魏督帅亲自送行的,前尘旧事没人比你更清楚。”
“送我和亲之人,根本没想过让我活着回来,可惜天不遂人愿,让他们失望了……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惜命得很,怎可能不像惊弓之鸟一样,时时刻刻绷紧一根弦?”
她披散着头发,巴掌大的小脸显得苍白又孱弱,没有血色的唇瓣一开一合,像朵秋风中颤巍巍的花儿。
魏暄再次转开视线,凝望长案上的烛火。
“公主这话,臣却听不懂了,”他说,“您和亲西域,以一身力保边陲安稳,拯救了不知多少边民百姓。此次回京,朝廷纵不明旨嘉奖,也会赐下封地荣养善待,何至于论及生死?”
何菁菁换了个姿势,不慎牵动尚未复原的旧伤,疼得龇牙咧嘴:“朝廷嘉奖的是‘和宁公主’,我是吗?”
她换了自称,将虚掩的窗户纸一把扯下,露出隐藏于花团锦簇后的不堪底色。
魏暄沉默了。
“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大夏子民,替朝廷分忧应当应分,”何菁菁懒洋洋地顺着怀中狸奴的毛,猫儿温驯地亮出雪白肚皮,将要害送到她的手掌中,“现在义务尽完了,合该让我过一过称心如意的日子,魏督帅觉得呢?”
魏暄神色平静:“何为称心如意?”
“比如赐我一座公主府,再加几百封邑,从此不必看人眼色,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何菁菁想了想,“若是闷了,就出去走走,赏赏花,爬爬山,去海边坐船,到大漠跑马,喝最烈的酒,杀最狠的……”
她一不留神,嘴里开始没边跑马,眼见魏暄蹙眉看来,忙临时改了口:“狼!杀狼不违法!”
魏暄不揉额角,改摁眉心了。
“殿下的要求听起来并不过分,以您的功劳,无论赏下公主府还是食邑都合情合理,”他神色淡淡,“殿下是想让臣上疏请封?这个不难,臣可以办到。”
何菁菁却摇了摇头。
“魏督帅没听明白,我要的可不止一座府邸或者几百封邑那么简单,”她笑吟吟地看着魏暄,“我要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想走就走,想笑就笑,生气了发通脾气,高兴了寻二三好友,喝得酩酊大醉……”
“最要紧的是,”她迎上魏暄锋芒毕露的视线,毫不露怯,“我不想被人关进金丝笼子里……尤其是贺敬背后的人。”
魏暄完全明白了。
“做想做的事,过随心所欲的日子,说来简单,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魏暄半是感慨半是讥诮地勾起嘴角,“恐怕就连紫宸殿的圣人,也不敢拍着胸口说,自己称心如意吧?”
何菁菁没指望他一口答应,退而求其次:“那就容我借一借魏督帅的余威,挡掉京中的麻烦。”
魏暄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贺员外郎出仕之前,曾是恒王府长史。”
恒王乃当今天子胞弟,生母云嫔出身低微,连带生下的小皇子也没什么存在感,被先帝冷落了好几年。
直到皇子长大。
朝中传闻,恒王生性恬淡,不喜弄权,平日里只与些世子文人交往,素有“风仪清华,光映照人”的评价。
不过台面上的说辞瞒不过明堂中的两人,这位“闲王”殿下绝没有表现出的那么简单,否则,他不会让长史出身的贺敬出仕朝堂,更不会为了争取京中四大姓之一——庾氏的支持,以异常强硬的手段逼迫麾下家臣代嫁回纥。
在成为“和宁公主”之前,何菁菁在恒王府家臣中排行十一,是以贺敬称她为“十一娘”。
“公主是让臣为了你,得罪恒王殿下?”魏暄淡笑,“臣不介意为殿下讨下应有的封赏,还请殿下莫要得寸进尺。”
何菁菁好似没听出他话里锋芒,抱着狸奴蜷成一团:“督帅何必诳我?你明知今日那伙刺客是何来历,还当着贺敬的面处置他们,早就开罪了恒王,现在才想躲清静?晚了吧。”
魏暄不为所动,随手解下腰间佩刀,垂目摩挲鲨鱼皮制的刀鞘。
何菁菁叹了口气。
“行吧,看来我不给出些切实的好处,是说不动魏督帅了,”她摇了摇头,隔空抛出一样物件,“接着!”
魏暄反应极快,抬手一招便接了个正着。那玩意儿既不坚硬也不锋利,触手丝滑柔软,竟是一方洁白丝帕。
魏暄失笑:“无功不受禄,臣不敢与公主私相……”
他话音戛然而止,目光定格在丝帕一角,那里绣了三个细微的字样。
清平坊。
“我为督帅准备了一件大礼,”何菁菁伤后乏力,又奔波了一天,是真困了,声音也透着清软的疲倦,“督帅不必急着答复,且去看过再做决定。”
她扯过皮毯裹住头顶:“夜深露重,不送了。”
魏暄起身,波澜不惊地说了句:“公主且请歇息,臣告退。”
便不再多问,当真掉头走了。
***
明堂里安静下来,能听见风中细沙敲打在窗棱上的动静。
何菁菁在万籁俱寂中半梦半醒,忽听细碎的脚步声进了明堂,搬动起长案旁的胡床。
何菁菁翻了个身,懒洋洋道:“不用搬,放那儿吧……明早用得着。”
吵人安眠的不速客——沈沐风无奈,只能将胡床挪回原位。
“今日着实有些险,若是魏帅不曾及时赶到,那情形就尴尬了,”沈沐风说,“臣下不明白,既然殿下一开始就打着求魏帅庇护的主意,为何要连夜奔逃,还故意让贺敬发觉?”
左右是睡不好了,何菁菁干脆翻身坐起,啧了一声。
“我倒是想借魏帅的势,可惜人家这棵大树枝太高,攀不上,”她困倦地咬着唇角,“要不来这么一出,怎么让魏帅知道,他奉命迎回的山寨货其实是被群狼盯着的香肉,稍微眼不见,就不知被谁叼走了?”
沈沐风不明白“山寨货”的意思,却不太喜欢何菁菁提起自己的语气:“殿下功在千秋,不必妄自菲薄。依臣下看,魏督帅未尝不顾念着这一点,才对殿下客气有加。”
“光客气有什么用?要借他的势,得叫他把我放在心上,眼里心里都有我这个人,”何菁菁捏了捏狸奴柔软的耳朵,“等着吧……今日过后,我还得跟他谈一回。”
沈沐风诧异:“殿下就这么有自信?”
被主人反复骚扰的白猫难以入眠,挥舞着粉嫩小爪,发出抗议的咪呜声。何菁菁松了手,改撸白猫绒毛细密的小脸:“饵已经放出去,大鱼上钩不是迟早的事?”
沈沐风稍一细思就明白过来:“殿下……是将敦煌城中的摩尼教据点透露给魏帅了?”
“反正咱们也要清理门户,有现成的刀,干嘛不用?”何菁菁掩口打了个小幅度的哈欠,“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嘛。”
沈沐风:“……”
其实单看这位相貌,还是颇有玉色皎然、惊惑人心的绝艳意思,只是不能听她说话。
但凡这位开口,但凡开口的场合不是在人前,那些被公主殿下容貌所惊惑的少年郎君估计要把下巴惊掉。
***
魏暄离开公主下榻的院落,一拐弯就瞧见等在墙角的崔绍。他步履沉稳地走过去,摆手免了对方礼数:“谁许你下床的?说了养足三个月,到日子了吗?”
崔绍本是积了一肚子军情要禀报,却被自家主帅一句话怼了回去。他干瞪眼一会儿,蚊子哼哼似地反驳道:“外伤都收口了,提前半个月下地能怎样?”
魏暄没说话,只凉凉睨了他一眼。
崔绍亦是出身名门,他所在的清河崔氏与靖安侯府是拐着弯的亲戚,两人从小厮混在一起,当着人是上峰下属,背了人是互相揭短的兄弟。
然而这些年,许是肩上担子越发沉重的缘故,新袭爵的靖安侯权威越发深重,笑得少了不说,眉心也总是若有似无地蹙着,仿佛压了一副绵延无尽的三千里山河。
好比现在,锋锐堪比长刀的目光扫来,崔绍顿时怂了,忙不迭转移话题:“我……咳咳,末将清点了回纥王室俘虏,旁的且罢了,唯独少了一人。”
魏暄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谁?”
崔绍:“摩尼教王。”
魏暄目光微沉。
摩尼教是近十年来于西域盛行的教派,尤以回纥王室最为推崇。据斥侯打探回的情报,回纥王对这位摩尼教王顶礼膜拜,只差当亲爹供着,凡决策军政大事,必定有教王在场。
好比此次对大夏朝廷用兵,就少不了摩尼教暗中推波助澜。
“王都城破之际,王宫众人忙着逃命,谁也没留意这位教王的去向,”崔绍跟上魏暄脚步,低声禀报,“末将以为,摩尼教在西域经营多年,蛊惑的不止回纥一家,不可不防。”
魏暄默不作声地听完,一只手探入怀中:“既然你呆不住,那就替我跑个腿。”
崔绍:“去哪?”
魏暄摸出丝帕,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芬芳,像深秋晚风中的桂子,与剥开的柑橘皮一同入炉炙烤,清幽馥郁中,带着一点回味悠远的甜。
是从帕子上传来的。
魏暄伸出去的手腕临时拐了个弯,便叫崔绍接了个空。
他对崔绍“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的眼神熟视无睹,将帕子塞回怀里:“清平坊。”
***
清平坊是敦煌城内最大的乐坊,南来北往的客商都爱去那找乐子,因此龙蛇混杂,成分十分复杂。
崔绍得了自家主帅谕令,片刻不敢耽搁,点了三百亲兵便直奔清平坊而去。
魏暄身为主帅,也在驿馆独自占了个院落。当晚三更,他刚一推门,迎面便是一道雪亮剑光当胸扫来。
魏暄连着三宿没睡过整觉,又奔波了一整天,实在没有与对方周旋的耐心,干脆横过腰间长刀,当空架住刺来的长剑。随即脚步一错,身形好似融入无形无迹的夜色,擦着长剑边缘轻飘飘地滑出去。
“青砚,”他淡淡地说,“要么现在住手,要么我陪你打一架,然后你自己去军法司领五十军棍,外加三个月禁闭。”
当胸刺来的长剑突然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