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无少年(十三)
何菁菁当晚歇在了紫阳观,上好的厢房,被褥晾晒过,案上放置了香炉,里头点着白檀,清润甜香舒缓了紧绷的心绪。
何菁菁是真的累了,晚食没用两口就撂了筷子,揉着惺忪的眼回了房。魏暄亲自护送,到了厢房门口才站住脚,手扶佩剑微微欠身:“殿下且请安歇,臣为殿下守卫门户。”
何菁菁摸了摸鬓边的珊瑚发钗:“辛苦小皇叔了。”
魏暄莫名觉得何菁菁最后的笑容意味深长,看得人心口微凉,可没等追根究底,那心思比迷雾还令人捉摸不透的小公主已经迈过门槛,“砰”一声带上房门。
靖安侯不好去砸公主的门,只能退到檐下,就见崔绍匆匆走来,神色是罕见的凝重。
魏暄心知有异,挥手屏退旁人:“出什么事了?”
崔绍脸色阴沉的仿佛下一瞬就会暴雨倾盆:“宫中内侍前来宣旨,圣人召您觐见。”
魏暄一只手背在身后,拇指反复捏动骨节。
他对当今天子并不陌生,年幼时,靖安侯曾以“伴读”的名义在宫中住过两三年,与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圣人朝夕相处。彼时,还未加冠的少年最喜缠着魏暄,皇叔长皇叔短的,听得魏暄耳朵快起茧了。
少年人的情谊不可谓不深厚,可惜再深的情分也会被风霜消磨。即便双方颇有默契地维系着表面上的“君臣相得”,明眼人却都看得出,自打三年前北律犯边,圣人御驾亲征却遭挟持,险些叫开京城大门后,这二位就留下了心结。
“圣人性情刚愎自用,当初坚持御驾亲征,无非是为了掌控兵权,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反被北律人俘虏,留下洗不清的污点,”说起陈年旧事,崔绍颇有些不平,“圣人怪罪督帅没能及时救驾,却忘了玄甲军力抗北律南下,折了两万兄弟在阳和关外,连督帅都身负重伤,险些……”
魏暄背在身后的手突然捏紧,沉声截断他:“继明!”
崔绍应声闭嘴,但他知道,即便自己不提,魏暄也绝不可能忘记那段过往。
毕竟,在那一役中,靖安侯失去的不止两万生死相托的同袍,还有从小看着他长大、一向视其如父的长辈。
崔绍:“没有圣旨,只有口谕,宣您单骑入京觐见。”
他刻意强调“单骑”二字,唯恐魏暄意识不到这是场鸿门宴。靖安侯却不动声色,仿佛天子命他孤身一人入宫,当真只是为了吃一顿酒宴。
“知道了,”他转身往外走去,“既是圣人旨意,魏某奉诏便是。”
崔绍急了,快步追上:“督帅不能去!圣人摆明来者不善,您独自入宫,若是被强行扣下,咱们想帮忙都帮不上。”
“无妨。”魏暄站住脚,“明日一早,青砚护送公主回驿馆,你领八千玄甲军后撤五十里。然后,你替本侯办件事。”
他打手势示意崔绍附耳上前,低声吩咐了几句,惊得崔绍瞳孔骤缩:“督、督帅,您这是……”
“釜底抽薪而已,”魏暄神色平静,额外叮嘱道,“记着,加派好手,一定要确保殿下安全。”
崔绍知道厉害,神色凝重地应了。
***
没人比自小一起长大的崔绍更了解靖安侯,也没人比崔副将更清楚,三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事在魏暄身上留下了多深的印痕。
这些年,靖安侯如常掌军,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唯独积威日益深重。崔绍却有种感觉,这人最后一丝活气已经随着那两万埋骨关外的同袍耗尽了,留下的只是一具伤痕累累的空壳。
这是崔绍头一回见魏暄对某个人如此上心,也是他三年来第一次见魏暄撕开那层伤痕堆的“铠甲”,露出鲜活的一面。
即便是为了护住这丝罕见的活气,崔绍也要保住何菁菁,当晚便将厢房外的守卫加了一倍。奈何凡事总有意外,而崔副将没想到的是,过了子时,道观居然起了一场大火,他派去保护何菁菁的亲卫被分了一半前去救火。
等着急忙慌的众人回过神时,和宁公主所在的厢房已经空无一人。
“什么叫不见了?”崔绍被高温和烟尘熏得嗓子疼,冷不防听见亲卫回禀,惊得脸色都变了,“公主好端端待在房里,怎会突然不见?”
亲卫的反应不比崔绍强多少:“方才将军带人前去救火,走廊上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兄弟们还没看清,就被一股香味迷晕了。等咱们醒来,公主、公主已经不见……”
亲卫脸色羞愧,人高马大的身量,恨不能将自己团成一团,找个地缝塞进去。他们是靖安侯麾下精锐,征战沙场所向披靡,谁料却在这小小的道观里阴沟里翻船,将自家主帅的脸面狠狠砸在地上。
这事不能提,较真追究起来,当夜值守的亲卫都得自刎谢罪。
崔绍正要命人搜寻山头,另一名亲卫匆匆赶来:“将军,已经查清了,有两处起火点,一处是后院柴房,一处是观主起居的院落。”
崔绍听说两处起火点时已经觉得不妙:“观主呢?”
亲卫:“观主居住的主屋被烧成废墟,兄弟们在梁木下发现一具烧焦的女子尸体,看年岁与身上服饰,与观主相仿。”
崔绍:“……”
这他娘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非得凑今晚吗!
被接踵而来的变故打懵了的崔绍并不知道,紫阳观外,两道身影站在高处,正注视着火光初歇的紫阳观。
不说话的哑巴小侍女抱着雪白狸奴,学着何菁菁的样子,生疏而略有些僵硬地撸着猫儿。在她身后,沈沐风两手撑着膝盖,刚爬过百八十级山路的肺脏还没喘匀气,蹦一句话歇半晌:“就这么……让他们把主子带走?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
小侍女抱着猫,不方便拿手比划,只凉飕飕睨了沈沐风一眼——嫌弃他咸吃萝卜淡操心。
沈沐风一介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被人鄙视了也只能忍着:“旁人也就罢了,那紫阳观主却是恒王眼线,与宫中素有往来。若是被她借金蟾脱壳遁走,再想斩草除根就难了。”
这一回,小侍女连眼风都懒得抛,反而是怀里的狸奴抬起脑袋,娇怯怯地“咪呜”了一声。
***
何菁菁并非一无所知地被人掳走,她在半梦半醒间闻到奇异的幽香,本可第一时间屏住呼吸,但她没这么做,反而放任自己沉入黑暗。
于是,那些白日里被理智和清醒强压下去的画面翻涌而上,将她不由分说地淹没。
她变成了一个小姑娘,穿着破破烂烂的小袍子,怯生生跟在一个男人身后,走进清幽雅致的庭院。
院里开了池塘,架着水榭,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男人坐在亭中。他虽只露出背影,却是小姑娘此生未见的风仪优雅,好似一抹月光照拂过人间。
泠泠的琴曲声中,带她进来的男人驻足回头:“那便是我家郎君。”
“小娘子,郎君救了你,你也该换身齐整衣裳,向郎君致谢才是。这身打扮……未免太失礼了。”
被迫附在小姑娘身上的何菁菁抬起头,不出所料地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霍璇。
她于是猜到,这是原主刚进恒王府时的记忆。那时她刚失了父母,孤苦伶仃、一无所有,本以为会流落山林与野兽为伍,却不想被经过此地的恒王一眼看中,带回了恒王府。
何菁菁,或者说她依附其上的原主,自小颠沛流离,原不是轻易信人的性子。但何元微的出现时机太巧,恰好在她刚失去唯一的至亲,被突如其来的悲痛击溃了心防。而他又确实风采卓荦,远望如明月皎皎、不染纤尘,就这么摧枯拉朽般照进了少女荒芜的心田。
随后的数年于原主而言是难得的岁月静好,她不用在山林中东躲西藏,有蜀锦和湖丝做的衣衫穿,有干净整洁的房子住,有新鲜的点心和羹饭吃到饱,闲来无事,还能和同龄的女伴在雅致的庭院里游戏作乐。
非要说美中不足,便是荀夫人每每用琢玉般的眼神挑剔打量着她,按照世家淑女的标准,像修建花枝一样,将她身上那些野性的、与生俱来的特质一一剪除,最后移栽进金雕玉砌的花盆里。
却从不问一句,这是不是她想要的,愿意接受的。
荀夫人的管束让她不悦,但也并非无法容忍,因为何元微是温和而宽容的。哪怕她做出了被人视为离经叛道的举动——在北苑门口跪了一日一夜,恳求贺敬允许自己像其他童子一样入学听讲,贵为亲王的何元微也没有只言片语的则被,反而允了她的非分要求。
因着他的宠爱纵容,也因着她心底那丝自见面起就挥之不去的敬仰恋慕,原主格外喜欢往主院跑,有时是让何元微品鉴她新写的字,有时则是捧着山野间捡到的野花彩石,用来装点正屋窗台。
也许是将她的喜爱和依恋看在眼里,也可能是那时的原主已经显露出天生殊色,在这个男人掌权的时代,容貌姣好的佳人总是更容易博得上位者的宽容与怜惜。
总之,何元微并没有怪罪她的大胆与逾越,反而在她第一次窥伺主院时拦下欲发难的暗卫,然后招手示意她近前,掏出丝绢替她擦净沾了泥土的掌心,又将一碟新制的玉露团推到她面前。
多年后回想起来,这是原主一生不幸的开端,可惜那时的她太过年幼,不明白命运的馈赠早已标好价格,更不懂得皎皎明月背了人的暗影里,其实是见不得光的污浊与沟壑。
何菁菁在半梦半醒间不安地挣动了下,她知道自己即将清醒过来,也感知到额头袭来的温凉湿润,那似乎是有人用打湿的手巾替她擦拭面颊。
随着迷香效力的消退,神智也逐渐回笼,何菁菁甚至能判断出这人身份——追随她多年的心腹知道她的忌讳,绝不会在她睡着后靠近;不知内情又有身份接近公主之尊的,却是恪守礼数,做不出这等轻薄冒犯的行径。
满打满算,会这么做的只有一人。
何菁菁气息没有丝毫变化,人却突兀睁眼,那只流连在她鬓畔的手一顿,指尖探寻的方向似乎是她的嘴唇。
何菁菁眼神冰冷,仿佛那只即将落下的手是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碰一下就让她直起鸡皮疙瘩。
幸好那只手的主人中途转了向,揽着她的肩头将人扶起,又将一只温热的茶碗送到她嘴边:“睡了这么久,口渴吧?饮些热茶,会舒服一点。”
何菁菁盯着那只邢窑白瓷茶碗看了片刻,在“顺从”与“婉拒”之间举棋不定了片刻,随即果断遵从内心最本能的意愿——抬手“啪”一下打翻茶碗,让滚烫的茶汤泼了身后那人满身。
眼熟的月白衫子上溅了茶渍,却无损那人清风朗月般的名士风流,正是领衔噩梦的主角。
恒王,何元微。
“荀夫人说,你在回纥待了七年,性子也愈发古怪,如今看来,这么说还算客气了,”何元微语气轻缓,“不过……罢了,回纥民风野蛮,你久在鲍肆,难免沾染而不自知,过阵子就好了。”
他拾起一件竹月色的氅衣,披在何菁菁肩头,衣料上带出清远馥郁的百和香。何菁菁皱眉屏息,作势就要下床,却被何元微摁住:“你中的迷香效力还没退,先别急着起身,再多躺会儿。”
何菁菁不喜被人近身,反手挥开何元微,挣扎着下了床。脚刚挨地,她就发现双膝软得厉害,忙抬手扶住案角,以免跌坐下去。
何元微已经做好她一旦跌倒就伸手搀扶的准备,谁知何菁菁根本不按套路出牌,抓起案上花瓶用力砸落,又捞起一片碎瓷,毫不留情地伸手握住。
剧痛于一瞬间驱散了昏昏欲睡的乏软,鲜血顺着指缝溢出,仿佛开出点点红花。何元微神色骤变,抢上前捧住何菁菁手腕:“快松开,你从哪学来的这些偏门法子!”
何菁菁反应极快,仅剩的一只完好右手抄起另一片碎瓷,尖锐的棱角抵住何元微颈上:“这是哪?西山别院?”
她力气不算大,瞄准的部位却极精准,碎瓷尖锐处正对着跳动的血管,一旦划开皮肉,何元微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何元微却毫不慌乱,仍然平心静气:“我无意对你做什么,只是你自小长在恒王府,从未见过世间污浊。虽说去了回纥几年,吃了些许苦头,也有人暗中照拂,总不至于太出格。”
何菁菁一开始还能绷着,听到最后一句,实在忍不住,连讥带讽地一撇嘴角。
何元微留意到这个细微的表情,眼神与心思同时一沉:“你自小聪明,应该明白,我不会伤你,没必要拿命来拼。”
“是吗?”何菁菁眼底敌意尖锐的想遮掩也遮不住,“那敢问恒王殿下,当初把我关小黑屋里,一滴水一粒米也不给的是谁?”
“把我扔上远嫁西域的马车,替那位‘庾氏贵女’消灾挡祸的,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