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无少年(十五)
神启帝虽然称魏暄一声“皇叔”,却比魏暄还要大上四五岁。刚即位那会儿,也曾做过封禅东岳的大梦,可惜能力与野心不相匹配,没两年就被北律南下掀起的一场腥风血雨泼熄了熊熊心火。
到现在,干脆待在紫宸殿里深居简出,除了心腹臣子,其余人等一概不见。
“吱呀”一声,厚重殿门缓缓开启,细长的光线拖在常年不见天日的金砖地上。身着紫色袍服的颀长身影逆光行来,一丝不苟地拜倒行礼。
“臣魏暄,叩见陛下。”
神启帝独自坐在御案之后,他今年不满而立,正是精力充足的年岁,人却憔悴得厉害。原本方方正正的一张国字脸,自从三年前受了兵败遭俘的磋磨,就被熬干了血肉,薄薄一层皮肉紧贴着颧骨,像具形销骨立的尸首。
“皇叔来了,”神启帝咧嘴一笑,“昨晚休息的可好?”
魏暄其实一宿没睡,皇宫大内不是高枕安眠的地方,神启帝喜怒无常的心意更让人捉摸不透。但是当着神启帝的面,他神色泰然,仿佛帝王的冷遇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多谢陛下关怀,臣休息得很好。”
“皇叔休息得好,朕却有些不太好,”神启帝眼神阴鸷,说不出是尖锐还是讥诮,“皇叔踏平西域,于回纥建立安西都护府,这功劳可是大夏立朝以来头一份,怎么封赏都不为过。”
“可偏偏,皇叔位高权重,手握兵马帅印,位居一等侯爵,已是封无可封的贵重。”
“自你回京以来,朕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实在不知该封赏皇叔些什么……”
神启帝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魏暄,目光好似淬了毒的利刃:“不如朕将这把龙椅赏给你,你看如何?”
魏暄目光低垂,并未因神启帝石破天惊的言语而悚然动容。
“陛下慎言,”他神色淡漠,“臣征讨西域,不过是尽臣子之责,不敢索要封赏,更不曾存僭越犯上之心。”
“是吗?”神启帝劈手将一摞奏疏摔在魏暄面前,冷笑,“你自己看看,这些是政事堂和御史台的折子,逼着朕嘉奖将士、封赏功臣,好像不这么做,朕就是千古第一昏君!”
“你敢说,这里头没有你魏煦之的授意!”
奏疏散落满地,其中一封甩上魏暄胸口,又在他眼前摊开。靖安侯本无意窥视,奈何目力太好,只随意一瞥,已然瞧见一行文字:“故靖安侯魏暄,锐志匡时,宏才赞理,化干戈为烟尘,柔西胡于慑服……请封其为异性藩王,以昭其功,以安军心。”
魏暄闭上眼,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
他不知这些奏疏背后是谁授意,却不难猜到对方意图——以不合常理的请封要求为引,点燃深埋天子心底的猜疑与忌恨,最终化成一把燎原大火,将身处风口浪尖的靖安侯,以及他麾下将士烧成皇权御座下的炉灰。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他习惯了。
“上疏之人居心叵测,无非是想将臣架在火上烤,”魏暄淡淡地说,“陛下大可驳回奏疏,再命臣返还驻地,时日久了,事情自然就过去了。”
“真的过得去吗?”神启帝死死盯着魏暄,“就算朝野上下都不记得,你魏暄难道能忘了,三年前薛勣是怎么死的?”
被天子冷待软禁尚且能面不改色的靖安侯,如遭雷击般一震!
***
何菁菁随着女婢引导穿过庭院,何元微喜好清幽雅致,别院布置亦是一脉相承,中央开出一片池塘,引清澈的山泉水注入其中。池中养了红鲤,淤泥中抽出荷茎,铺开翠琉璃似的叶脉,将不算开阔的水面遮掩了半壁江山。
临水搭起竹廊,牵引了一脉紫藤攀援其上。正值花时,藤上垂落累累花串,仿佛绮霞盘桓于此。廊下摆了矮案杯盏,何元微身披大氅跪坐于竹席上,冲她伸出一只手:“来了?”
何菁菁压根不看他,自顾自地盘膝坐下:“现在可以说了,魏暄到底怎么了?”
她的坐姿并不符合荀夫人教导的淑女礼仪,却因主人的天生殊色,叫人生不出反感。落座后,胭脂色的裙摆于身后铺展开,隐着繁复的蹙金花纹,并非十分显眼,却成了倾国艳质的点睛之笔。
这身衣裳美则美矣,却与这雅致庭院画风不融。何元微眉心微蹙,转向引路女婢:“吩咐你送去的衣裳呢?为何不见十一娘换上?”
女婢慌忙伏地:“殿下恕罪,十一娘……不肯穿。”
何元微看向何菁菁,后者无所谓地一耸肩:“我不喜欢那衣裳的颜色,不喜欢的东西,为何要勉强自己?”
其实何元微送来的衣裳并不难看,是如今世家贵女最时新的样式,袒领襦裙配纱罗大袖衫,月白色隐着银线暗纹,行走于庭院间,仿佛能化入此间清幽,与何元微身上的月白长衫更是相得益彰。
但何菁菁不喜欢,她钟爱一切秾丽艳烈的色彩,绝不肯委屈自己,顶着女婢难以置信的目光,将恒王送来的衣裳丢去墙角。
“我耐心有限,恒王兄要说便说,不说我就走了。”
何菁菁从不墨迹,嘴上说“走”,人已经站起身,艳丽的裙裾拂过竹席,就要往外走去。
身后好似掐着点般传来何元微的话音:“三年前,北律犯边,圣人御驾亲征,十万大军毁于一旦……”
何菁菁站住脚,回头略有不耐:“这些三岁小孩都知道,能说点我没听过的吗?”
跪伏一旁的女婢倒抽一口凉气,震惊地看着出言不逊的何菁菁。
何元微没计较她的失礼,声音依旧清冽舒缓:“其实圣人亲征之前,皇叔麾下的玄甲军曾出兵御敌,却因大意冒进而中了埋伏,两万精锐全军覆没,连皇叔本人也音讯全无,朝野上下一度以为他已身死殒命。”
何菁菁默然片刻,折回矮案前坐下。
“那一役之惨烈,我虽未曾亲见,却也听说了不少。两万玄甲军百不存一,只有老侯爷的副将薛勣将军带着数百亲卫突围而出,辗转赶回京师报信。”
“彼时,圣人顾念河西道节度使的卓著功勋,未曾加罪追究,只是将其褫夺军职,勒令回府思过。但是圣人亲征被俘后,薛勣接手京中驻防,竟在北律大军挟持圣人兵临城下之际下令全力御敌,伤及圣人金躯。”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被所有人认为捐躯殉国的皇叔于乱军丛中捡回性命,悄无声息地回到河西道驻地。随后,他携剩余三万玄甲精锐赶赴京师,所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救驾,而是与薛勣前后夹击北律大军,全不将圣人安危放在心上。”
“幸而当时,河东道节度使裴康之子裴济白率亲兵赶到,及时救下圣人,才没叫我大夏举国缟素。”
何元微语速不疾不徐,仿佛那身死魂消的十数万将士只是史书上一个不痛不痒的数字,没必要牵动情绪起伏,也无谓投入太多注意。
何菁菁垂落丝绒般的眼睫,遮掩住一闪即逝的讥诮。
“如此大罪,自然不能轻轻放过,何况北律大军是如何突破玄甲精锐防线,直逼京师城下,本就有待商榷。”
“北律退兵后,圣人发下雷霆之怒,将皇叔与薛将军以‘谋逆弑君’的罪名下狱。虽有群臣力保,圣人却不依不饶,命三司会审,务必从严惩治。当时,所有人都以为,皇叔难逃此劫。”
何元微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却微感失望,不论是听说北律南下还是魏暄下狱,何菁菁自始至终波澜不惊,仿佛惊悚朝堂的变故还不如眼前的一道奶酪浇鲜樱桃吸引注意。
“那又如何,”她反问道,“皇叔不是好端端地活蹦乱跳吗?”
***
“谋逆大罪,合该诛族,就算念在你魏氏一族的功勋份上,也逃不过斩首之刑!”
紫宸殿中,神启帝咬牙切齿,仿佛眼前之人不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肱骨之臣,而是扎在胸口的诛心毒刺:“若不是薛勣一头撞死在牢里,又留下血书,自己认了通敌之罪,将你择出去,你今日如何能站在这里耀武扬威!”
魏暄攥紧拳头,饶是如此,指尖依然不受控制地细细战栗。那一瞬间,他眼前流淌过汹涌血色,仿佛又回到那个地狱般的夜晚,刚从刑室里捡回一条命,转眼就被迫目睹至亲之人血溅当场的惨状。
即便对于杀人如切瓜砍菜的靖安侯而言,那一幕也是此生不敢轻易回顾的噩梦。墙壁、地板、泛着霉味的草堆、锈迹斑斑的铁栅,到处都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刺目的鲜红是这方人间炼狱中唯一的颜色。
而那个看着他长大,教过他兵法,战场上替他挡下冷箭,伤病时抚摸过他额头的人,就倒在血色深处,熟悉的面孔已然面目全非。
因为他自裁的方式是一头撞上墙壁,半边头骨当即变形,鲜血喷射而出,连见惯生死的狱卒都受不了,收拾残局时,擦拭血迹的手不住颤抖。
魏暄闭目片刻,再度睁开时,所有多余的软弱情绪都被强硬的意志力压下。
“当年,臣领玄甲军击退北律铁骑,返京后即以谋逆大罪下狱,三法司拷问了六天六夜,依然没有结果。那时,臣以为自己会死在天牢的刑狱之中。”
魏暄声音平静,铸铁一般不见波动:“既然陛下提起这桩旧案,臣也斗胆问一句:陛下当真相信薛将军谋反吗?”
他目光如电,短兵相接的瞬间,已叫神启帝心口发凉。然而他为帝多年,习惯了居高临下,那一刻的怯意非但没让他退缩,反而激发了滔天怒意。
“朕为何不信?”神启帝咬牙冷笑,“你魏氏一脉三代累任河西道节度使,你父魏度更是先帝钦封的靖安侯,掌天下兵马帅印,战时可节度四境驻军。”
“说句不好听的,大夏兵权,倒有一半在你们魏家人手里,连朕想御驾亲征,都得看皇叔的脸色。”
“说魏家人没动过谋反的念头……呵呵,皇叔,你信吗?”
神启帝双目赤红,神色几近疯癫,但魏暄知道,他并不是真的疯了。所有骇人听闻的言辞都是为了激怒魏暄,寻出铜筋铁骨下隐藏的软肋,再一击捅入要害,剖开靖安侯从不显露人前的真实心意。
魏暄偏头盯着殿中烛火,那点火光倒映在眼底,妖鬼一般灼亮。
“臣明白了,于皇上而言,要紧的并非是否有反意,而是魏某手握重兵,只要想反,就随时可以反,”魏暄勾起嘴角,“河西魏氏于皇上而言,是插在逆鳞上的一根刺,不除不以为快。所以皇上明知其中可能有冤情,也非置薛将军于死地不可。”
神启帝忍受不了他的语气,分明自己才是至高无上的君主,可魏暄连讥带讽地瞥来时,他却莫名有种被俯瞰碾压的错觉。
“冤情?你还好意思跟朕说冤情!”如果说,神启帝方才还有三分做戏,此时就是十分震怒,“当年,你与薛勣明知朕身陷乱军,还不管不顾地下令迎敌,就是存心要置朕于死地!”
“朕的肱骨之臣,血脉相连的外戚,朕叫了半辈子的皇叔,却压根不把朕的性命当回事!”
怒到极致,神启帝捞起砚台,劈头盖脸地砸向魏暄:“以为朕不清楚你的算盘?你就是要借北律之手杀了朕,让朕背着亲征失败的污点,成为青史留名的千古罪人。”
魏暄没有躲,砚台随即砸中紫色官袍上的麒麟章纹,发出沉闷的钝响。魏暄却面不改色,仿佛压根没觉得痛。
他无意与神启帝争辩当年原委,只是漠然一笑:“皇上说得是,可臣却不明白,您既知道魏某手握重兵,有权调度四境驻军,又如何敢对臣说这样的话?”
神启帝倒是一愣。
魏暄弯腰捡起砚台,掸去灰尘,端正放回案上:“您如何能肯定,臣会守住君臣之间的那条线,不因您这番言语而生出不臣之心?”
神启帝瞳孔骤凝。
***
“皇叔手握帅印,执掌重兵,魏氏三代打造的玄甲精锐更是镇守河西的定海神针,除非那位脑筋进水,才会在西域初定、干戈乍息的节骨眼上动他。”
何菁菁拈起一颗嫣红晶莹的樱桃,丢进嘴里咬出满口汁水,丝毫不在乎被她损为“脑筋进水”的那位正是威统天下的皇帝。
“不说别的,单是皇叔麾下的八千前锋营精锐眼下就驻扎城外,圣人就算不在乎后世史书如何评价,也得为自己的安危着想一二吧?”
这话虽不恭,却是正理,连素有“学问通达”美誉的恒王殿下也无法反驳。
“可见得十一娘是长进了,在回纥七年,已经能读懂朝中局势,”他含笑赞了句,随即出人意料地反问道,“在十一娘眼中,皇叔是一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