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阙慵归去(五)
桓铮出身桓氏嫡系,血统高贵自不必说,如今的政事堂桓相更是其嫡亲祖父,不折不扣的天之骄子。
但他的入仕过程并不如旁人想象的那般顺利,非但没有借助家族荫庇,反而苦哈哈地考取进士,随后又放着家族运作的清贵官职不要,自请远赴西北,任职朔方县令。
为着这番自作主张,祖父桓昀气白了一把胡子,不顾外间对于桓氏家主“清贵明达”“雅量出尘”的评价,亲自抄起大棒子,揪住桓铮就是一通好打——就这,也没把桓郎君的牛心左性掰回来。
到最后,桓铮还是如愿出仕朔方,却也因此在北律叩关之际首当其冲,一度被乱军冲溃,音信全无。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桓铮在劫难逃,家中甚至备好了灵堂,祖父桓昀还把自己关进书房痛哭了一宿。谁知当北律退却、大难平定后,桓铮居然安然无恙地回到京师,喜得老人家再次抄起大棒子,将这个叫人操碎心的孙儿痛打了一顿。
事后,桓氏家主没少探究桓铮是如何脱险的,但这个自小主意就大的孙儿三缄其口,始终含糊其辞。许是意识到事有蹊跷,桓氏家主没再追问,对外只称是被商队搭救,辗转送回京中。
有意思的是,这个随口瞎编的理由居然说中了一半事实,因为桓铮的确是被人救下,又借着商队便利回到帝都。
而他的救命恩人此时正坐在明德堂内,如云广袖垫着皓白如雪的侧颊,笑吟吟地看着桓铮。
“虽然费了些周折,还落得个刁蛮无状的名声,不过若非如此,也没法让桓卿名正言顺地见本宫一面。”
何菁菁弯落眼角:“当年刚遇着桓卿,你又是灰又是土,好好的一个俊俏郎君,硬是糟践得亲娘都不认得。让你换身衣裳打扮起来,你还不乐意,瞧瞧现在,多好看。”
京中世家多重礼仪,门阀贵女尤其矜持,与外姓郎君多说两句话都嫌有辱门楣。这小公主却是天生不把礼数规矩放在心上,口无遮拦评头论足,打量桓铮的目光好似瞧着什么精致又稀罕的物件。
换成任何一名世家子弟,遭到如此轻挑的对待,此刻都已拍案而起大发雷霆。这位看着十分不好说话的中书舍人却沉默片刻,美玉般清冷的面容上难得流露出一丝无奈:“殿下这四六不着的脾气倒是与当年一模一样……这话在臣下面前说说就算了,若是传到外头,怕是有损您的清誉。”
何菁菁从盘子里捡起一枚亮晶晶的糖渍樱桃,丢进口中抿嘴一笑。
***
绘竹端着新沏好的茶水匆匆穿过庭院,就听身后传来稳健从容的脚步声。她回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忙不迭放下托盘福身行礼:“奴婢见过魏相。”
魏暄是从宫里临时赶来的,身上的紫袍金带还未来得及换下。今日新教谕登门,他唯恐那性情乖张的小公主一个不中意,又把人打出府去,赶着过来瞧一眼。如今在庭院里撞见送茶水的女婢,随口问道:“公主如何?新教谕讲学,她可听得进去?”
绘竹目光微闪,口中毕恭毕敬应道:“新教谕讲了快有一个时辰,期间公主并未打断,还问了桓舍人好些问题,一会儿缠着讲解‘思无邪’,一会儿又担心耗子偷吃粮食,奴婢才疏学浅,实在听不明白。只是……”
她话没说完,走廊尽头传来熟悉的清软女音:“只是皇叔为何不亲自问我,反而要旁敲侧击打听本宫动向?”
魏暄回过头,视线被绚丽轻扬的裙摆晃了下。只见昨晚闯入他梦境的身影穿一身孔雀纱罗的诃子裙,曳地裙摆上绣着大团盛放的牡丹,外罩银朱纱罗大袖衫,同样绣了牡丹,花丛中却有一只浑身雪白的猫儿,顶着额头上的一抹灰,兴致勃勃地扑着花丛中的一只蝴蝶。
她踮着脚步走来,人也像一头爱娇又金贵的猫儿。
“皇叔前日上门,将本宫说教了一通,又是‘顽劣惫懒’,又是‘不懂尊师重道’,”何菁菁冷嘲热讽道,“今日不请自来,又准备了哪些说辞?都倒出来,本宫接着便是。”
魏暄今日却不是上门吵架的,他正待道明来意,眼角忽然眯紧,留意到那轻薄的纱罗衫子被汗水打湿,里头的雪白肌肤若隐若现。
玉色入骨。
若只是这样,也不至于乱了靖安侯的心绪,但他分明看到,那肌肤上爬布着纵横交错的伤痕,仿佛上好的丝绸被刀划了,怎么瞧怎么扎眼。
魏暄默然片刻,再开口时,语气比预期更和缓了三分。
“今日是桓舍人第一次讲学,臣正好有空,过来旁听一二,若有疏漏之处,也可随时提点,”他平静地说,“桓舍人虽年轻,却是才学出众、眼界过人,观殿下神色,似乎与他相谈甚欢?”
被点到名的桓铮就站在何菁菁身后三步处,方才独处时的情绪波动收敛得一干二净,低眉敛目、仪态完美,仿佛一尊无可挑剔的玉人雕。
“不敢当魏相赞誉,”他淡淡地说,“臣下只是尽应尽之责。”
何菁菁懒洋洋地睨了桓铮一眼:“桓舍人确实年轻,学问嘛,还算过得去,难得是仪容俊秀、风姿出尘……”
她颇有深意地一顿,带着钩子的眼风掠过桓铮,落定在魏暄身上:“就算与皇叔相比,也不遑多让呢。”
魏暄:“……”
他于猝不及防间被泼了一瓢调戏,再深重的主帅权威也抖了抖,背在身后的手指亦是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下,指尖触碰到某个温热柔软的活物,好容易没露出异样。
桓铮倒是从容得很,眼观鼻鼻观心,开口仍是一句:“殿下谬赞,臣受之有愧。”
魏暄深吸一口气,目光从那张玉色皎然的面庞上移走,盯着庭中花木:“听闻殿下打算于端午佳节设宴,京中世家多有接到请柬,连紫宸殿的圣人也没落下……”
“许是府上长史遗疏漏,至今未将请帖送到侯府,正好臣今日登门,一并带回去便是。”
言罢,他向何菁菁摊开手掌,宽厚的掌心朝上,以客气却不容推脱的姿态伸到何菁菁面前。
绘竹眼角细微抽动了下。
她入公主府是受宫中贵人指派,背后却另有人授意。那人以清风朗月般的姿态,独立于京城博弈谋算的暗影中,牵扯着一根根看不见的线绳,左右局势、玩弄人心,将赢面一点点掌握在自己手中。
但是那般心机深沉算无遗策的人,也有自己的求不得。他曾尝试将人圈在身边,却被羽翼丰满的鸾凤冲出牢笼,更得了权相庇佑、圣人亲旨,成为京中至高尊荣的存在,令他再也染指不得。
他无计可施,只能动用多年前埋下的棋子,借着宫中贵人的手,将绘竹悄无声息地送到长公主身边。
入公主府之前,绘竹与何菁菁未曾打过照面,但这些时日的近身侍奉让她逐渐摸到了长公主的脉门。她有着皎月般的倾国殊色,真实的脾性却不像外表那般乖巧可人,反而执拗刚烈,遇强则强,尤恨身边人窥伺自己心意,与外间传递消息。
绘竹方才犹豫片刻,还是回了魏暄的话,便是借此在权相与长公主之间插上一根无形无影的暗刺。
即便一时起不了效用,架不住天长日久,积损成毁,再牢固的铜墙铁壁也能一溃千里。
事情的发展也的确没超出绘竹的意料,魏暄掌军多年,习惯了独断专行说一不二,与那牛心左性的长公主简直天生犯冲。见面之后,寒暄话都没说两句,那只握着铁腕暴力的手已经裹挟着咄咄逼人的气势,伸到何菁菁面前。
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初被何元微困在西山别院时,曾以清风朗月名士风流著称于世的恒王殿下也曾不容拒绝地递过手来,静候她服软低头。
当时,何菁菁对何元微递来的“好意”不屑一顾,拂袖离去的姿态无异于当面打了恒王殿下的脸。
但是现在……
何菁菁学着魏暄的模样背手身后,似笑非笑地睨着靖安侯:“皇叔诸事繁忙,区区开府宴怎敢劳您大驾?若是耽误了您老人家的精力,本宫不是吃力不讨好?”
魏暄先被“老人家”三个字捶了一击,又听她口口声声拿着当日争执做文章,虽然知道长公主这通火气也算事出有因,脸色终归有些不太好看。
“一顿宴席的时间总还是有的,”魏暄淡淡地说,“殿下开府是大事,臣理当道贺。”
绘竹觉出异样,按说魏暄新入政事堂,除了每日的议政、兵部的差事,还要兼领南衙禁军,偏生他又是个事必躬亲的性子,想都知道这阵子有多忙碌。
既然如此,为何一定要从百忙中抽出时间,出席一场小小的开府宴?
是另有目的,还是……冲着此间主人来的?
绘竹再聪慧也是女婢,从未与靖安侯打过交道,无从揣测他的心意,只能将目光投向何菁菁,期望从长公主身上获得线索。
就听何菁菁话锋一转:“口说无凭,既是道贺,皇叔总得拿出些许诚意吧?”
她用同样的姿态伸出手,摊开的手掌虚虚搭在魏暄手心上方,距离压缩到极限,靖安侯甚至能感受到她手背上的体温。
他沉默须臾,将拢在袍袖中的事物放入何菁菁掌心:“完璧归赵,殿下以为这份诚意如何?”
何菁菁睁大眼,落入掌心的竟是那只接连两天不着家的狸奴,雪白的猫儿不知去哪混吃混喝,原本小巧的身躯居然圆润了一圈。
“殿下这只狸奴的脾性倒是与主人有些相似,待人不认生,只要给些好处,便能对人推心置腹,”魏暄语气淡漠,让人分不清他是随口讥刺还是意有所指,“这一次遇到的是魏某,倘若换作旁人,未必会轻易归还。”
狸奴两只前爪扒住何菁菁袖口,毛茸茸的脑袋却偏转过来,在魏暄手心里蹭了下——竟是对蹭了两天饭的衣食父母眷恋不舍。
何菁菁被气笑了,作势在狸奴脑袋上拍了下:“吃里爬外的小混蛋!”
她有些吃力地单手抱着狸奴,对一旁的绘竹使了个眼色。女婢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小步退入后院,片刻后捧着一张洒金纸的请柬折返。
何菁菁亲手拾了请柬,递给魏暄时刻意一顿:“小皇叔太会算计了,拿我的东西敷衍人,还要我领你的人情……这可不能算数。”
长公主的性情实在多变,方才还冷嘲热讽没个好脸,这会儿又言笑晏晏态度熟络。魏暄摇了摇头,不欲与小姑娘一般见识,忽觉指尖微痒,却是何菁菁借着递请柬的机会勾起指腹,沿着他指缝敏感处一路扫到掌心。
魏暄:“……”
他闪电般撩起眼皮,那动手动脚的小丫头却已若无其事地松开手,半是挑衅半是骄纵地一挑眉,抱着猫儿转身走了。
***
这一回公主府密谈,何菁菁没让绘竹随侍在侧,明德堂殿门关上,便只有沈沐风和小侍女止水两人随侍在侧。
何菁菁把那两日不着家的狸奴摁翻在柚木长案上,照准绒毛丰厚的后臀给了两巴掌,抽得猫儿嗷嗷叫唤,然后头也不抬地开口道:“方才见沈卿似是有话要说,这里没外人,想说什么便说吧。”
沈沐风于是道:“殿下之前不给魏相发请帖,是担心开府宴当日有他在场,原定的计划不便执行,怎的今日改了主意?莫非是怕当面拒绝,坏了与魏相的情谊?”
“的确有这个考虑,”何菁菁说,“不过真正让本宫改变主意的,是皇叔送的这份‘大礼’。”
她摊开莹白手掌,一团字条滚了出来,上面是手写的行楷:绘竹入宫前曾受神秘人接济,疑是恒王府所为。
筋骨爽利、风韵清俊,转折处可见刀兵杀伐之气,不问便知出自谁手。
沈沐风倏尔抬头:“殿下!”
“皇叔方才询问本宫境况,原是出于好意关切。绘竹却答得细节翔实,是知道本宫来了,有意坐实皇叔窥伺公主府动向的罪名,在本宫与皇叔之间种下猜忌的种子。”
何菁菁悠悠道:“这等谋算人心的能耐似曾相识,说她不是恒王兄教出来的,我都不信。”
沈沐风沉默片刻:“殿下准备如何处置绘竹?”
“先留着吧,”何菁菁搔弄着狸奴柔软的肚皮,漫不经心道,“恒王兄处心积虑,就算拔了她,指不定还有多少后手等着本宫。与其防不胜防,倒不如盯死了这一个,必要时,还能用她放出我想让恒王府知道的消息。”
她曲指在长案上轻敲了敲:“都说礼尚往来,皇叔送了本宫这样大一份人情,你说,我好意思将他拒之门外吗?”
沈沐风端正跪姿,对何菁菁行了一礼,用行动表示出:殿下做得对,臣下万分支持!
***
魏暄走出公主府正门时,跟在一旁的桓铮刻意慢了半步,让他先迈过门槛。
不料那锋芒碾压帝都的靖安侯也跟着顿住脚步:“桓舍人,本侯有一事相询。”
桓铮神色淡然:“魏相请说。”
魏暄:“三年前,本侯以叛国罪下狱,于大理寺中九死一生。临刑前夕,有人手持北律统帅密信回到京中,信上内容为北律统帅与我西北边军某一不知名的将领勾结,伏击阳和关外两万玄甲将士在先,以谋逆叛国之罪陷害本侯在后。”
“多亏这封密信与薛将军的拼死相护,本侯才从大理寺牢狱中捡回一条性命。”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针:“大理寺为护证人安危,不曾透露此人姓名。朝中却有传言,此人出身桓氏,曾经外放西北任职县令。”
“魏某探查过,北律围城之际,桓氏子弟只有一人外放朔方,便是桓六郎君。”
“魏某想问的是,从乱军中带回密信,解了本侯困境之人,可是六郎君?”
桓铮神色淡漠,并不畏惧靖安侯权威,却也不至于过分傲慢:“魏相所知不错,此事确是桓某所为。”
魏暄默然片刻,郑重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