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阙慵归去(七)
长公主府邸布置得精巧绝伦,檐下芍药正当花时,亦是开得灼灼艳烈,但这一切公主府正牌主人出现后变得黯然失色。
今日何菁菁是宴席的主角,打扮却并非最夺目的——穿一身酡颜色孔雀罗诃子长裙,外罩同色系大袖衫,肩头搭落绯红披帛,乍一看未见得比浑身金宝的仁安郡主更华贵富丽,裙摆上织绣的图案却是唯有天家贵女能用的百鸟朝凤。
三尺长的裙摆拖在青石路上,仿佛霞晖一分一寸照耀过庭院,比那身衣裳更加光彩夺目的,是长公主皎色玉照的容颜。
她早已过了及笄之年,年岁渐长,稚气消脱,又兼调养数月,气色见好,那份艳色失了压制,晕开在眼角眉梢,一颦一笑有着说不出的魔力,能将目睹者的神魂短暂抽离灵台。
直到她走进水榭,众女宾才如梦方醒,忙不迭屈膝行礼:“长公主万福金安。”
何菁菁毕竟是圣人亲封的长公主,位份尊崇,不容质疑。仁安郡主再不请愿,眼看何菁菁清凌凌的眼波扫来,也只能咬牙忍下不甘,跟着众女宾一同离席请安。
何菁菁没为难她们,很干脆地叫了起,脸上却丝毫没有社交场上常见的谦和笑意,灼亮目光逼视在庾氏夫人面上:“你方才说什么?”
庾氏夫人懵了:“公主……何意?”
何菁菁干脆把话挑明:“什么叫‘本宫的绮年玉貌不止打动了回纥王,也让魏相软了心肠’?你是想说本宫与回纥王□□,还是想说,本宫以色相勾引魏相,指使他滥用权柄、假公济私?”
庾氏夫人:“……”
虽然她确实是这个意思,可社交场上讲究的是点到即止、心领神会,哪有人大剌剌将言外之意宣之于口的道理?
更何况,捅破窗户纸的,还是被议论的当事人。
庾氏夫人是社交场上的能手,却从未见识过这般不按常理出牌的路数:按说如此隐秘的隐私,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就算听到旁人议论,也只当没听见敷衍过去,毕竟传扬出去,损害的还是自家名声,谁会拼着清誉不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何菁菁不在乎这些,她甚至根本不将寻常女眷视如性命的“清誉”看在眼里,只牢牢盯住庾氏夫人:“你说本宫和回纥忘有染,有何证据?你说本宫勾引魏相,又有何凭据?”
庾氏夫人罕见地无措起来,她万万不敢应下何菁菁的质问——前者关乎皇室声誉,后者却直接得罪了如今正得势的权臣,她是不要性命,才会主动接过这口黑锅。
“公主误会了,妾身并不是这个意思,”庾氏夫人深知形势比人强,哪怕仁安郡主就在一旁看着,也只能咬牙低头,赔礼服软,“公主远嫁回纥,以一身平息两国干戈,功勋卓著,世人皆知,回纥王与魏相看重也在情理之中。”
一旁的女宾纷纷应和,帮着打圆场,奈何这位拗脾气的公主殿下没有轻轻放过的打算。闻言,她弯落眼角,看似笑意和煦,说出口的话却利如刀锋:“庾夫人方才的话,本宫听着怕不是这个意思吧?到底是你笨嘴拙舌没说清楚,还是本宫才疏学浅听岔了?”
庾氏夫人纵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直指长公主有错。眼看怎么答都是错,她不安地看向仁安郡主,希望自家小姑能出言转圜。
仁安郡主也确实开了口,可惜却是火上浇油:“堂嫂不过是随口玩笑,表姐纵使听不入耳,也不用这般咄咄逼人吧?”
她不惯做小伏低,宁死不肯唤一声“殿下”,勉强称一句表姐已是莫大的让步。就这,也让仁安郡主哽了毒刺似的难受,实在忍不住,冷笑一声:“还是说,表姐心里有鬼,被人戳中软肋,恼羞成怒了?”
众女宾:“……”
话说到这份上,他们再看不出仁安郡主存心针对长公主殿下——她名份上的表姐,也是白长一双眼睛。
何菁菁投去不冷不热的一瞥,旁人不明就里,只以为她确是心虚,追随她多年的侍女止水却知道,这是自家主上动了杀心的征兆。
公主身份说来贵重,却也不过是待价而沽的瓷器,或联姻或许人,挪动起来不需要顾及“器物”本身的意愿。
正因如此,何菁菁虽满怀自地狱归来的怨愤,一开始却并未将“仁安郡主”列入复仇名单。哪怕她已然知晓,敦煌驿站遇刺背后少不了对方的手笔,却依然给了仁安悬崖勒马的机会。
不过现在看来,她名义上的表妹——当年先帝不惜牺牲无辜弱女,也要保住的亲生女儿并没有被何菁菁的忍让打动。与生俱来的皇室血脉给了她高人一等的底气,她习惯了旁人的顶礼膜拜,将忍让与退避视为理所当然。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眼前顶了她的身份与尊荣,实则不过是出身草野、身份低贱的冒牌长公主。
曾经,何菁菁只是恒王府中一介小小家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死皆不由己,只能听凭旁人安排命运。
但是现在……时移事易,“刀俎”和“鱼肉”也该颠倒过来。
她噙着一抹艳绝人寰的笑,在主位上正身端坐,轻轻掸去衣摆上的浮灰:“沈卿何在?”
沈沐风其实就跟在身后,因着水榭中坐了好些未出阁的贵女,他不便露面,只候在檐下纱帘之外。闻言,立刻出声应道:“殿下有何吩咐?”
何菁菁悠悠道:“我朝律令中有一条‘十恶不赦’,牵扯到哪些罪名,本宫有些记不清了,你且说来听听?”
沈沐风对自家主子何其了解,刚听一个话头就知道她唱的是哪出:“回殿下,我朝律令第一卷就开宗明义:五刑之中,十恶尤切,亏损名教,毁裂冠冕,特标篇首,以为明诫。”
“具体说来,是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睦、不义以及内乱十条罪名。”
何菁菁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方才,庾夫人和仁安郡主拿不出任何凭据,就诬指本宫与回纥王有染,又说本宫□□魏相,该怎么算?”
沈沐风毫不犹豫:“非议公主,有辱皇家清誉,罪犯十恶之大不敬!”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满水榭的女眷贵妇瞬间变了脸色。
她们心知肚明,庾氏夫人与仁安郡主言行确有不妥,但这社交场上的“不妥”可大可小。若是关系亲近、互卖情面,一句随口玩笑便也揭过去。
但何菁菁一句“十恶不赦”的大帽子压下来,就不是轻飘飘的“玩笑”两个字能敷衍的……这是要杀人!
庾氏夫人脸色煞白,膝盖要弯不弯,很是难堪。幸好沈沐风下一句替她解了围:“不过郡主与庾夫人身份贵重,又是已故贤太妃的娘家外戚,议亲议贵,倒也不至于闹上京兆府衙。”
他余光瞥过,见庾氏夫人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揣度着何菁菁心思,嘴角微微勾起:“依下臣之见,郡主与庾夫人应当是在水榭坐久了,吹风受凉以致晕了头,不如请二位去阳光下跪上半个时辰,醒醒神也是好的。”
庾氏夫人还未怎样,仁安郡主已然变色,脱口斥道:“放肆,你好大的狗胆!”
仁安郡主高人一等惯了,在她眼中,臣下与仆婢无甚分别,喝斥便也喝斥了,浑忘了这是谁的地盘。
只听“铿”一声脆响,何菁菁拂袖将案上酒盏摔在地上,指着仁安郡主,用如出一辙的语气斥道:“本宫面前,岂容你放肆!来人,拖出去掌嘴!”
***
男宾落座的东首水榭与西首相距约二十丈,隔着纱帘瞧不分明女眷形貌,却能听见隐隐的响动。
当镇宁长公主出现后,原本的热闹寒暄倏然静下,所有人的目光或直白或隐秘地投向那抹浅绯身影。一时间,京城坊间有关长公主“孀居不祥”“不安于室”的负面传言被不约而同地遗忘,那人以她倾世无双的容色,一举镇住了在座诸人各怀鬼胎的恶意。
直到端坐主客位的恒王何元微将酒杯磕在案上,“砰”一声脆响,才叫回了一众男宾的魂。
长公主殿下身份尊崇,没人敢大剌剌挂在嘴边议论,私下交换的目光中却传递出“京中竟有如此玉人”“久闻长公主容色倾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之类的信息,表面谈笑如常,眼角余光却有意无意地往长公主所在的西首水榭瞟去。
由此可见,知好色而慕少艾实在是人之常情,再重的礼法规矩也压不住。
然而没过多久,原本还算祥和的西首水榭传出不和谐的动静,女子娇叱的声响若隐若现。再过片刻,公主府亲卫统领苏洵亲自带人赶到,将女眷所在的水榭团团围住。
何元微送到嘴边的酒盏重又放下,微微蹙眉。
这时,公主府女婢绘竹匆匆赶至,对候于檐下的亲随附耳说了句什么。亲随脸色微变,忙走到何元微身旁,同样用耳语禀报道:“仁安郡主言语不慎,触怒了长公主,公主下令将郡主拖出水榭,掌嘴示众。”
何元微蓦地站起身。
***
其实不必女婢报信,东西水榭相距不足三十丈,能清楚看见如狼似虎的亲卫押住仁安郡主身边亲随,两名身板粗壮的仆妇闯进水榭,在众女宾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拖出仁安郡主,押跪在水榭檐下。
仁安郡主身份贵重,何曾受过这等磋磨?更兼在女宾面前失了颜面,眼睛都要沁出血来:“你、你敢!”
何菁菁溜达着踱出水榭,歪头端详她:“我为何不敢?”
仁安郡主瞪大眼:“我……我是庾氏嫡出,是先帝亲封的郡主!”
何菁菁理了理过长的袍袖,抬眼的一瞬,目光刀锋般逼在仁安脸上:“你是郡主,本宫却是国朝长公主,圣人特许开府设官,尊崇荣耀仅在皇后之下!”
她一步迈过石阶,站在仁安郡主面前,后者被押跪在地,必须仰头才能看清她的面容。
这对仁安郡主是不折不扣的羞辱,她恼怒地别开头,不肯在何菁菁面前示弱。那草芥出身的长公主却抬手掰住她下巴,逼着她以卑怯的姿态,直视自己双眼。
“更不用提,本宫有和亲西域、平定边陲的千秋功勋!”
“而你有什么?出身庾氏,还是先帝亲封的郡主头衔?”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倚仗?”
“不论别的,单凭你方才大不敬的罪名,本宫便是当场杖毙了你,庾氏也不敢有半句非议!”
仿佛为了印证她并非虚言恫吓,一旁的苏洵往前迈了步,随身佩刀“呛啷”出鞘,雪亮刀锋映照出仁安郡主惨淡的容颜。
何菁菁笑眯眯地:“现在你猜一猜,本宫敢是不敢?”
仁安郡主不想在忌恨憎恶的对象面前堕了气势,但何菁菁的眼神太过冰冷,她从这出身卑贱、却因窃取了自己身份而一步登天的女子脸上看出,一旦她答了“不敢”,何菁菁当真会狠下决心,将她杖成一滩烂泥。
苏洵征询地看向何菁菁:“殿下?”
何菁菁失了耐心,转身冷冷道:“行刑!”
仁安郡主惊恐地瞪大眼,紧接着,她终于听到期盼已久的喝斥声:“住手!”
所有人循声回头,只见一袭云峰白的身影疾步走来。云天一色的冷色调衬着那人清雅如玉的面容,当真如出岫轻云,叫人不敢挨得太近,唯恐身上尘埃脏污了他的衣角。
仁安郡主红了眼眶,半是委屈半是愤懑地唤道:“王兄!”
这称呼其实并不合适,因为仁安只是“郡主”,哪怕她与何元微心知肚明,彼此间有着一重血脉羁绊,当着人前,她依然只能称呼何元微“殿下”。
何菁菁连讥带讽地勾起嘴角:“王兄有何高见?”
何元微在来路上已经听说了始末缘由,实事求是地说,这一出并没出乎他的意料——他自小看着仁安长大,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脾气,皇权的宠爱、庾氏的保护令她习惯了以己为先、随心所欲,旁人或许会看在“郡主”头衔和庾氏的面子上让她三分,但这其中绝不包括何菁菁。
“仁安自小被宠坏了,又是少不更事,说话难免有失妥当……皇妹若恼火,命她赔礼请罪便是,区区小事,何必大动肝火?”
恒王来得突然,众女宾只能避回水榭,早有女婢搬来屏风遮挡其中。一双双窥探的眼睛从镂空花纹中间射出目光,只见何元微走近两步,极好脾气地哄道:“今日原是你开府的好日子,还是祥和些好,不如皇兄命人取了琴来,抚上一曲,就当为你助兴?”
何元微连做带唱,目的无非是大事化小,何菁菁却只是冷笑了笑:“原来在恒王兄心里,被人污蔑与昔日公爹有染,又□□当朝权相,只是区区小事?”
何元微脸色骤变,何菁菁的目光却越过他肩头,看向不远处:“恒王兄是这么看的……魏相,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