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阙慵归去(二十六)
何菁菁酒量不行,但也没差到三杯倒的地步,何况凉亭内当时还有个心思莫测的何元微,她再大意也不敢放任自己彻底醉倒。
之所以借酒装疯,其实是想试试魏暄的真心思。
回京之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魏暄,里出外进地在靖安侯的雷池内试探,就是想知道他对自己能容忍到何种地步。
这决定了在接下来的计划中,她会用怎样的手段应付魏暄——是干脆斩草除根,还是毫不留情地利用,抑或设法绕开,不叫他牵扯进来。
结果不出所料,魏暄确实没将她留给何元微,直接拦腰抱走。带着清苦药气的外袍兜头罩下,她置身其中,非但没觉得醒神,反而醉得越发厉害,直到彻底失去意识。
她在魏暄面前不设防,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何菁菁咬了咬唇角,眼底闪过一丝懊恼。
这其实很不应该,倘若换一个人,倘若那人当时心生不轨,她就算有一百条命都不够丢的。但兴许是魏暄身上的草药气味有古怪,也可能是她潜意识里知道,靖安侯可以信任。
总之,她放心大胆地醉倒过去,而且不止一次。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何菁菁揉了揉额角,极好地遮掩住那一丝异样,两只裹着净袜的脚丫伸进丝履,撩开纱帘走出来:“知道了,你下去吧。”
绘竹赔笑道:“殿下头发乱了,奴婢替您梳整齐吧?”
何菁菁无所谓地摸了把,发现绾发的珊瑚玉钗好端端戴在头上,于是放飞了自我:“无妨……反正皇叔是自家长辈,当初在西域,本宫多狼狈的模样他都见过,现在避嫌也晚了。”
她摆示意绘竹退下,但是这一回,女婢不肯轻易退让,虽低眉顺眼,却坚持道:“殿下与魏相是亲戚,可终归男女有别,您还是留神些,免得传出谣言白白落人话柄……”
她话没说完,何菁菁的视线已经转来,收敛了明媚娇俏,那一刻她的眼神冷冽如冰。
“什么时候,一个婢女也能教本宫做事?”她冷冷道,“公主府容不下替旁人说话办事的人,你这般有主意,本宫可不敢用,趁早从哪来回哪去。”
绘竹听她语气就知自家主子动了真怒,还想再劝:“殿下……”
何菁菁:“出去!”
她用了不可辩驳的命令口吻,刹那间绘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违逆主人心意。踟蹰再三,还是屈膝福礼,倒退着出了寝殿。
女婢的身影好似融入池塘的水珠,消失在晃动的纱帘后。不过一眨眼,何菁菁已经没事人似地露出笑脸,趿着丝履兜进外殿,就见魏暄正身跪坐于案前,一只手搭在膝头,腿上蜷着一只粉团似的猫儿。
何菁菁盘膝坐下:“夜深了,皇叔怎的还没走?”
魏暄睁开半阖的眼:“殿下酒醒了?”
何菁菁打了个呵欠:“本就醉得不深……倒是皇叔脸色不太好,若是身体不适,还是早些回府得好。”
魏暄淡淡一笑:“殿下急着赶魏某走?”
何菁菁皮笑肉不笑:“皇叔去一趟皇陵,就错过了夏至宫宴,要是为了本宫劳心费神,再错过什么要紧事,岂不成了本宫的罪过?”
魏暄了然:“殿下还在记恨魏某。”
何菁菁给自己斟了杯茶:“岂敢?要不是皇叔,本宫的娇娇儿早被仁安打死了,谢你还来不及。”
魏暄挑眉:“娇娇儿?”
何菁菁理所当然地一扬下巴:“本宫的猫儿,不比仁安那蛮婆娘娇贵?”
那猫儿颇有灵性,知道自己被点名了,甩着蓬松的尾巴,娇媚地叫了声:“喵呜——”
魏暄寒凉一笑,没说话。
何菁菁不满:“你笑什么?”
魏暄淡漠道:“殿下的狸奴不是叫暄儿?什么时候改名了?”
何菁菁:“……”
长公主成日里信口开河,早忘了自己捏造的瞎话。眼下被魏暄直白点破,脸上挂不住,一对眼珠转个不停。
魏暄却不打算放过她:“殿下的性子委实多变,连狸奴的名字也一日一个样,明日又打算叫什么?”
何菁菁挠了挠额角,狸奴将脑袋埋进前爪,一人一猫好似一个模子刻出,都恨不能缩成一团,寻个洞将自己塞进去。
“皇叔……咳咳,在这儿候了半宿,不会就为了逮着一只狸奴刨根究底吧?”她及时转换话题,“皇叔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魏暄等了一个时辰,确有要事相商,闻言开门见山:“圣人赐婚一事,殿下有何打算?”
何菁菁料到他会有此一问,随手捋开搭落颊畔的发丝:“还能怎么打算?能拖则拖,实在拖不过,京中适龄郎君有得是,总能挑出一两个看着顺眼的。哪怕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也好过嫁那裴氏三郎。”
魏暄欲言又止,末了却只道:“圣人既有此心,不会让殿下轻易如愿。”
他的说法与何元微不谋而合,何菁菁来了兴致:“皇叔的意思是,圣人为了拉拢裴氏,会想法设法坏了本宫姻缘,叫这帝都城里的适龄儿郎都不敢沾我公主府?”
魏暄语气平平:“观圣人行事,确实有这个可能。”
何菁菁本没打算出降,故意搅浑水,无非是为了将各方动向看得更清楚明白些,顺带给紫宸殿和恒王府找点事干,免得一天到晚给自己添堵。
但她留意到,从刚才开始,魏暄的反应就十分奇怪,要么看着案角香炉,要么盯着怀中狸奴,总之坚决不往自己这边瞧。
“什么情况?”何菁菁忍不住思忖,“难不成是我晕过去那会儿,一时没把持住,对他做了点什么?”
以靖安侯凡事一板一眼,轻易不肯越界的性子,为此着恼倒也正常。
可是瞧魏暄神色,又不像是生气恼火。他独自坐在角落里,大片暗影笼住身形,眉眼五官亦浸没在阴霾中,显得沉寂又抑郁。
何菁菁心头“咯噔”一跳,莫名有些不安。
魏暄修长的手指抚弄着狸奴长毛,那至今不知大名为何的猫儿约莫是觉得舒服,在他膝头翻了个身,将柔软无害的肚皮送到魏暄指下。
魏暄绷紧的嘴角略微缓和,仿佛笑了下。
“殿下如今有三条路走,”他平静地说,“上策便如魏某之前所言,向圣人讨要一块封地,自此远离帝都乱局,平安富贵地过完余生。”
何菁菁狐疑瞧着他:“本宫是不是哪里得罪了皇叔,怎么老琢磨着把我送走?我就这么碍皇叔的眼?”
魏暄本是真心实意为这拗脾气的公主打算,却被当头泼了盆冷水,百般筹谋成了喂狗的驴肝肺,险些没维持住脸色。
他顿了顿,虽没发作,语气到底冷了几分:“中策就像殿下自己所说,在京中郎君里选一个品貌才智过得去的,绝了圣人赐婚的可能。”
何菁菁将桓铮给的册子摸出,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皇叔也说了,本宫就算当真挑中谁,圣人也有法子叫人不敢答应——想来,真正人品贵重又才能卓荦的郎君,多少好姑娘抢着嫁,也不是非得娶一个……”
她话音顿得突兀,魏暄低垂的视线终于转来,隐隐透着询问。
何菁菁却没留意,目光定格处是一行文字:龙亢桓氏六郎,桓铮,字金错,年廿二。
有那么一时片刻,她几乎以为看错了,心念电转间,一些原本未曾走心、浮光掠影似的蛛丝马迹串联成线,指向一个隐约的可能。
何菁菁拧起眉头,难得有些头疼。
然而她抬起头,对上魏暄询问的视线,下意识掩上卷册:“皇叔方才说有三条路,下策又是什么?”
魏暄饮了口茶水,默然片刻才道:“魏某与河东裴氏父子也算相识:河东节度使裴康私欲熏心,虽有将才却难当大用。其子裴济白则不然,他名声虽不甚佳,为人却有底线,日后若能接任河东节度使一职,未尝不能将河东道收拾出个模样来。”
何菁菁听明白了:“皇叔的意思是,让本宫按照圣人的意思,乖乖嫁给裴三郎?”
魏暄低垂眼帘:“河东虽非善地,以裴三郎之能,要护住殿下却不难。只不过……殿下的终身大事,还要看您自己的意思。”
何菁菁单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他:“本宫想怎样都行?”
魏暄虽垂着眼,却知道那小公主一对过分活份的眼珠正直勾勾盯着自己。那一刻,她与怀中狸奴微妙地重叠一起,一样的狡赖、慧黠,而又妩媚多变。
“殿下的婚事,自当遂了殿下心意,”他执杯的手顿了半拍,若无其事放下,“恒王殿下虽有私心,有句话却说得不错,殿下绮年玉貌,断无孤独终老的道理。即便您无意出降,圣人与恒王殿下也会想方设法用您的婚事做文章。”
“与其被动等待,不如先发制人,殿下以为如何?”
何菁菁饶有兴味:“皇叔真想让本宫出降?”
这话仿佛一枚轻飘飘的小石子,有口无心地抛入魏暄心池,掀起的涟漪微不足道,却令靖安侯坚硬的心防悄无声息地起了战栗。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冲撞着铜墙铁壁,即将蠢蠢欲动地探出头。
这种失控的感觉令人不安,更勾起似曾相识的回忆。魏暄闭了闭眼,突然闪现过不久前马车中的情形:他试图将醉倒的长公主塞进车厢,那牛心左性的小殿下却伸出一只手,死死攥着他袖口不撒手,活像溺水的人抓着仅有的救命稻草。
她攥得死紧,魏暄不能掰断小公主的骨头,也不想断着袖见人,只好勉为其难地跟进马车,连哄带安抚,总算把自己的衣袖拽了出来。
何菁菁虽然松了手,脸色却不大好看。不知梦见了什么,她眼角抽筋似地搐动,脸上掠过似痛苦似狠厉的神色。
那一刻,国朝长公主的表情仿佛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分明绝望到极点,却不顾一切地逼出最后一点血性和悍勇,宁死也要反咬围杀她的猎人一口。在魏暄有限的印象中,只在久经沙场的悍将脸上瞧见过类似的表情,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再去瞧时,何菁菁却已安静下来。
她约莫是嫌颠簸的马车不舒服,下意识翻了个身,倾泻的乌发铺了魏暄半身,其中两绺落在魏暄指尖,柔柔的,像蝴蝶的触须或是雏鸟的绒毛,搔得人心尖发痒。
而那醉猫公主毫无知觉,不知怎的竟滚进魏暄怀里,娇嫩的面颊贴着那人膝头,不安分地蹭了蹭。
久经战阵的靖安侯僵在原地,两只手进退维谷地撑在身侧,不知放哪合适。
然后,他听到醉醺醺的小公主嘟嘟囔囔道:“姓魏的……答应了以身相许,说话不算话……”
魏暄:“……”
他闪电般转过眼,忘了那人已然醉倒,震惊追问道:“你说什么?”
何菁菁却无法回答,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此时车厢里只有魏暄和何菁菁两人,除了马车“辘辘”的声响,再无余音传来。魏暄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奈何他自小习武,耳力目力远超常人,断无幻听的可能。
没有第三人知道何菁菁含混不清的呓语,正如没人知道,这简单的一句话在靖安侯心头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魏暄从回忆中抽身而出,目光与何菁菁短暂相遇又飞快挪开,波澜不惊道:“殿下的终身自当由殿下裁度,魏某一介外戚,不便置喙。”
何菁菁弯落眼角:“倘若本宫说,哪条路也不想选呢?”
魏暄拧起眉头:“殿下想如何?”
何菁菁意味深长:“我想如何,皇叔都会答应吗?”
魏暄拿不准长公主殿下又憋着什么妖,指腹抵着茶盏杯沿转了两个圈,谨慎地没开口。
何菁菁趁机加码:“皇叔别忘了,你还欠着本宫一个条件。”
魏暄审视地端详她:“殿下想要如何?”
何菁菁抿嘴一笑——这表情略带稚气,并不适合双十年华的女郎,搁在她身上却不显得违和,仿佛一张天衣无缝的面具,与真实面孔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我要皇叔站在我这边,”她咬重了“我”的自称,那一瞬她不是国朝长公主,不是见不得人的安氏遗孤,而是那抹徘徊异世,几番差点被同化、被吞噬,却凭着一腔不甘与血性,硬生生支持到现在的游魂,“无论之后发生什么。”
魏暄从这个异乎寻常的要求中敏锐捕捉到什么,没有立刻回答。
何菁菁不以为意,魏暄犹豫是正常的,真要一口答应她才要犯嘀咕,怀疑对方根本没打算兑现承诺。
然而就在她琢磨着如何增加筹码时,魏暄突然抬头看来:“魏某有一事不解,想请教殿下。”
何菁菁心想他大概是要探究自己的下一步计划,扬起下巴:“你说。”
然后,她看到向来稳健从容的靖安侯脸上掠过一丝近乎难以启齿的踌躇,说道:“殿下人在回纥七年,可曾离开西域境内,涉足过河套……乃至关内道一带?”
何菁菁瞳孔极细微地颤缩了下。
***
当晚,何菁菁到底没有正面回答魏暄的问题,以一句“累了,想早点歇下”打发了靖安侯,转身回了寝堂。
魏暄再位高权重也不便跟进女子寝殿,只能放任她避而不谈,心里却想着,找个机会定要与她将话说明白。
可惜这之后,魏暄再没寻到机会,因为不久后,一封国书六百里加急地送入帝都。
内容只有一句话:新任龟兹王即将入京朝贡,拜见大夏天子。
一时间,整个大夏朝堂都动荡起来。
自先帝朝以来,北律便是大夏的心腹之患,相比随时可能发兵南下剑指帝都的草原劲旅,西域的威胁显然没那么迫在眉睫。因此一直以来,大夏对西域的国策都是“分化制衡”。
可所谓“制衡”,必得是扶持一方压制另一方,而于大夏朝廷,这枚维系西域平衡的棋子就是龟兹。
相较于受摩尼教王操控、屡屡与大夏作对的回纥,龟兹王的立场更为灵活善变,他并不急于在回纥与大夏之间选边站队,而是凭借高超的外交手段与长袖善舞的姿态左右逢源,从两国相争的缝隙中谋取好处。
倘若一直如此,平衡的态势也能勉强维系下去,但是半年前,老龟兹王病逝,新即位的国主是他唯一的儿子,用汉话翻译过来名叫“承宗”。
他比老国王更年轻、更有血性,自然而然地,也更有野心。
平衡即将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