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阙慵归去(三十六)
营造手卷对靖安侯的吸引是致命的,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他伏在案边,将整部手卷从头读到尾,虽有许多地方不解其意,却凭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生生记下,打算稍后向何菁菁讨教。
谁知他抬起头,才发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何菁菁已经将备好的淡酒喝了个底朝天,柔白手掌托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随时会睡死过去。
魏暄:“……”
这酒名为“醉芙蓉”,用西域进贡的葡萄果酿成,入口甘甜,跟小孩喝得蜜水似的,后劲却大。对饮惯烈酒的魏暄而言不算什么,但何菁菁酒量称不上好,一壶淡酒足以将人放倒。
“殿下饮了多少?”魏暄抢过酒壶晃了晃,发现里头没剩多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你自己酒量如何,心里没数吗?”
何菁菁不说话,猫儿似地趴在长案上,下巴垫着手背,眯眼冲魏暄直乐。
魏暄见惯了她心思狡黠的模样,难得见她傻乎乎的不清醒,无奈之余又有些好笑:“殿下……殿下?还清醒吗?”
他伸手在何菁菁眼前晃了晃,那小公主伸出油乎乎的爪子,一把薅住他手腕,拉到跟前端详了下,肯定道:“二!”
魏暄失笑摇头。
他自知今晚再问不出什么,捞过披风罩在何菁菁肩头:“殿下起来,臣送您回府。”
何菁菁翻了翻乌黑眼珠,脑袋一歪,正好枕在魏暄掌心里。
魏暄托着长公主娇嫩光洁的脸颊,好似托了个烫手山芋,撒手不是不撒手也不是:“殿下醒醒,别在这儿睡!”
何菁菁在他手心里蹭了蹭脸,含混不清地嘟囔道:“魏煦之,说话不算话……”
魏暄眉心微动,“煦之”是他的小字,何菁菁知道不出奇,但这话听着耳熟,仿佛她上回喝醉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上一回,何菁菁并没完全醉倒,多半是借酒装疯。这一次却是实打实地喝多了,连人都认不周全。
魏暄心念电转,试探道:“殿下可还认得臣?”
何菁菁偏过头,睁着一双水雾迷蒙的眼睛瞧着他。
靖安侯压低了声,哄猫儿似地劝诱道:“魏某自忖言出必行,殿下却说臣言而无信,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何菁菁打了个醉醺醺的酒嗝:“你自己答应的……嗝,都不记得了吗?”
魏暄低头看着她:“不记得了,殿下说说,臣答应过什么?”
何菁菁眨巴眨巴眼,浓密的睫毛上沾了湿漉漉的水汽。她抬起手,纤细指尖猝不及防点上魏暄眉心,顺着他英挺的鼻梁缓缓滑落,在嘴唇上方虚虚一抹。
生死交睫不眨眼的靖安侯顿时微僵,五官六感潮水般消退,外界成了虚无空白,唯有唇上一点酥痒格外清晰。
那一刻,他听到“嗡”一声,就像被极细的铁片贯穿了颅脑,那铁片还在以快到目不暇接的频率震颤。许多一度被遗忘的、遗弃在时光深处的回忆,毫无预兆地翻涌上来,将耳目官感塞得满满当当。
在那些断续的片段中,他以孱弱无力的姿态,被牛皮绳捆住双手手腕,固定在床栏上。目不能视的黑暗中,同样是一只纤细柔软的手点上眉心,沿着鼻梁缓缓滑落。
“你真好看,”娇软的女子清音在耳畔絮絮道,“他们都说靖安侯杀神转世,天生三头六臂、狰狞可怕……啧啧,真是有眼无珠。”
魏暄咽喉干涩,每说出一个字都要用力抽动:“你……到底是谁?”
细软的触感从鼻尖掠过,仿佛是那人撩起鬓畔发丝,轻轻搔了他一下:“小侯爷料事如神,你倒是猜猜看啊。”
魏暄想开口,却发出一串嘶喘的咳嗽。那人立刻俯下头,用嘴对嘴的方式,将掺了蜂蜜的酪浆渡过来。
魏暄下意识要偏开头,脸颊却被手指捏住,被迫转了回来。香甜的酪浆旋即涌入口中,他吞咽两口,焦渴到冒烟的喉咙总算缓过一口气。
“你……认识我?”他吃力地喘息着,“魏某……可曾见过姑娘?”
那身份成谜、来历不明的女子依然轻笑:“你猜啊。”
魏暄想说什么,却被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打断,听动静仿佛是有人硬闯,却被交叠的刀兵拦住,只能用北律语怒斥道:“我们在追捕逃犯!谁躲在里面?让他出来!”
魏暄心头微凛,奈何双手被禁锢住,根本动弹不得。他偏过脸,还没来得及开口,柔软滑腻的触感落在脸上,一件、两件……竟像是那女子除下身上衣衫,随手丢上床榻。
一念及此,靖安侯整个人都不好了,僵成一截动弹不得的人棍。
然后,他听到那女子走到门口,用纯熟的北律语懒洋洋笑道:“听说草原上的勇士有夜闯女子营帐的习俗,只有最勇猛的男人,才能赢得最美丽的姑娘。”
“但是,被闯营帐的姑娘同样有拔刀杀死闯入者的权力。”
“现在,你们当中最勇敢、最不惧生死的人,可以进来了。”
魏暄目力受损,又被衣料盖住脑袋,越发成了睁眼瞎。一团黑暗中,听觉变得格外灵敏,他听到帐外的胡人发生争执,似乎是有人忌惮,有人却坚持入内搜查。
那女子打了个哈欠,拖着慵懒的步子兜回榻前,柔美的身形隐没在暗影中,只露出一点隐隐绰绰的肌肤柔光。
“你们慢慢商量,商量出结果再告诉我。”
矮榻往下一沉,大约是那女子贴着床沿坐下,揭开罩住魏暄面庞的衣物,旋即俯低身体,将男人笼进上身投下的阴影中。
紧接着,滚烫的气息逼近到极限,柔软的嘴唇贴上唇角,意犹未尽地蹭了下,随即一路往下,辗转流连过脖颈,格外照顾过某根颤动的青筋。
魏暄脖颈绷直,被绳索束缚住的双手揪紧被褥:“你、你怎可……”
“怎可什么?”女子低笑着堵住他话头,“觉得吃亏了?那也没法,非常时期,小侯爷且忍一忍吧。”
魏暄不喜欢被禁锢的姿态,但诚如女子所言,前来搜人的北律士兵就在营帐外,他避无可避,只能偏开头,放任那女子柔艳的嘴唇从耳边擦过。
“姑娘……救命之恩,魏某牢记于心,”他艰难挤出声音,“姑娘清誉因魏某受损,魏某……若能逃过此劫,日后必定报答。”
他听到那女子仿佛笑了声,紧接着,营帐外再次传来北律人的声音,听上去客气了不少:“听说摩尼圣女住在这里?本王子过来打声招呼。”
那声音简直再熟悉不过,有那么一时片刻,魏暄毫无预兆地陷入戒备状态,每一寸肌肉都收紧到极致。
——北律大王子!
***
魏暄猛地睁开眼,那一瞬,瞳孔凝缩到极致,眼底仿佛压着两把长刀。
然后他转过头,看到霸占了书房矮榻的何菁菁,长公主抱着丝绸软褥蜷在床榻内侧,两腮泛起醉酒的胭脂晕彩,睡得人事不知。
刹那间,魏暄眼底转过极其复杂的神色,冰凉指尖向前探出,虚虚点在何菁菁脖颈血脉处。
酒醉中的长公主浑然未觉,甚至往魏暄的方向偏了偏头,无意识地蹭了下。
与此同时,原本蜷缩在枕畔的狸奴也翻了个身,白花花的绒毛中睁开一双湛蓝缱绻的眸子,瞳孔眯成细细一线,柔软慵懒地唤了声“喵呜——”。
魏暄探出的指尖好似被电打了,微微一颤,却不退反进。他捋开何菁菁散落鬓颊的额发,在长公主酡红未消的面庞上轻摁了摁。
“心思狡黠的小丫头,”他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起伏,“满口不尽不实,不知藏了多少鬼心眼。”
“且等着,你我……来日方长。”
***
何菁菁这一觉睡得不是很安宁,梦里似乎回到了那片沙风呼啸的大漠上,她拖着木板艰难跋涉,脚底仿佛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步都在榨干仅剩不多的气力,她却不敢停下,咬着牙往前迈步。
因为她身后的木板上躺着一个重伤的男人,她多拖延一刻,他的生命就多流失一分。
就在她筋疲力尽,嘴唇也干裂出血之际,终于看到远处隐隐绰绰的凉州城关。沙风中裹挟着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有人在风声呼啸中高喊:“丫头,可算接到你了……你从哪捡来这么个破烂玩意儿?”
那声音聒噪得很,梦里都吵得人直翻白眼。何菁菁翻了个身,从宿醉中睁开眼,额角青筋抽痛乱跳,她捧着脑袋嘶了口气,从乱七八糟的被褥里坐起身:“止水?止水……我口渴!”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青砚的声音隔着屏风与纱帘传来:“醒了?督帅进宫了,热水和早食已经备好,要叫人进来服侍梳洗吗?”
何菁菁在听到男人声音的一刻就跌入应激状态,好半天,她慢慢放松绷紧到快要抽筋的肩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昨晚喝多了,竟是在魏暄的书房里过得夜。
“这都什么情况?”何菁菁拍了拍脑袋,尚未完全清醒,先遭遇了莫大惊吓,“我我我……我昨晚到底喝了多少?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吧?”
青砚还候在屏风外,迟迟没听到答复,曲指叩了叩屏风:“听见了吗?到底醒了没?”
他嗓门大,惊动了蜷在枕畔的狸奴。猫儿翻了个身,把柔软的白肚皮暴露给主人,娇娇地“喵呜”一声。
何菁菁撸着狸奴,顺手将滚乱的鬓发梳理整齐:“不必叫人,本宫自己来就好。”
青砚巴不得她这一句,将水盆和托盘送进去,人却没立刻告退,倚着门框双手抱胸:“你昨晚到底和督帅说了些什么?他今早出去时,脸色很不对劲。”
何菁菁用柳枝蘸牙粉刷了牙,又拧出热帕巾擦了脸,每一寸肌肤都松弛舒坦了,才揉着眼角道:“你家督帅心思深得很,本宫怎知他哪里不对劲?”
青砚透过屏风缝隙张望一眼,隐约窥见女子的娇柔侧影倒映在纱帘上,忙不迭收回视线——怕看多了被自家赌帅揍。
“督帅昨晚连夜写得奏本,他说建万国城可以,许以自治之权也不难,却要事先立好规矩,免得被有心人利用‘自治之权’钻空子,”他意有所指地说,“殿下,你说他嘴里的‘有心人’是谁?”
说话间,何菁菁已经穿好衣裳,从屏风后兜出——那是魏暄替她准备的,长公主平素喜爱的艳色衣裙,海棠红的裙摆自金砖地上拖过,仿佛傍晚时分,夕晖映照水面的潋滟波光。
“小皇叔同意建万国城,还是连夜写的奏本?”何菁菁略过青砚含沙射影的试探,直击要害,“他可没那么容易说服,总不会是一早打定主意,擎等着本宫上门求他吧?”
“也对,从来是坐地要价,就地还价,皇叔姿态拿捏得越高,龟兹王心里越是七上八下,本来或许只打算让三分利,拖了这些时日,大约连五分、七分也能答应。”
青砚没想到何菁菁如此敏锐,一句话没说对就被她听出破绽,将魏暄瞒了这些时日的心思扒拉得干干净净。
他结舌片刻,才按打好的腹稿说下去:“刚迎回公主那会儿,你口口声声只要活得自在,可是细细想来,自打你回京之后,大小事端就没消停过,如今更拐着弯替龟兹王当说客。”
“我怎么觉得,殿下步步为营,像是一早谋划好的?”
何菁菁在长案前盘膝坐下,打眼一扫,发现托盘里都是自己爱吃的,顿时眉开眼笑。她捡了包裹干果的甜口胡饼泡进酪浆,待得面皮吸饱甜浆,口感便从酥脆变得糯软,一咬满口生津,吃得人十分满足。
“谋划好的如何?误打误撞又如何?”她嘬着手指似笑非笑,“有区别吗?”
青砚一只手背在身后,暗暗握紧腰间匕首:“当日恒王别院,公主曾告诉我,三年前玄甲军惨败于阳和关外,始作俑者有恒王一份?”
何菁菁点了点头:“不错,本宫是这么说的。”
青砚目光尖锐:“可我暗中查探了这几个月,除了当日那两句语焉不详的话,恒王并无任何异样。”
何菁菁啃了半张胡饼下肚,又把魔爪伸向樱桃饆饠:“禁军逼宫,京中天翻地覆,长眼睛的都看得出,如今半个帝都城都掌握在你家督帅手里。以他的心性为人,势必要查当年的阳和关一役,始作俑者不夹紧尾巴,还把自己的把柄大剌剌坦露出来,任人围观不成?”
她话没说完,就觉脖颈一凉,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正抵在咽喉要害处。
“你的那些花招,对督帅或许有用,我却不吃这一套,”青砚收敛了笑意,目光若能凝成实质,已然在何菁菁身上戳出一串透明窟窿,“你敢把矛头指向恒王,手上定然握有真凭实据——是什么?”
何菁菁微微一笑:“你猜?”
青砚手一收,刀锋便在何菁菁脖颈上划出一道极细的血痕。
“我说了,别拿糊弄督帅那套对付我!”青砚冷冷道,“今日之内,将恒王的把柄交给我!”
“否则,我要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