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戈连天起(二十四)
大帐之中倏然静下,没人开口说话,耳畔唯有风声来去。
何元微偏头端详何菁菁,眸光隐着极幽微的试探:“十一当真会下手吗?”
何菁菁笑了笑:“恒王兄这么说,便是不相信?”
何元微并非不信,而是久居上位之人,习惯了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评判旁人。虽然与生俱来的敏锐与洞察力足够应付大多数情况,但时日久了,难免落入“一叶障目”的窠臼。
“不是不信,而是我了解十一,”他淡淡地说,“你本性重情,硬逼着自己做出凶狠姿态,只会适得其反……”
他突然没了音,因为抵在喉间的利器毫无预兆地收紧,将脖颈处的血痕拖长半分。
这一回不再是点到为止的恫吓,尖锐的锋棱割裂血肉,离血脉只差一线。
何元微极细微地抽了口气,未说完的腹稿化为烟云。
“恒王兄说得是,取你性命,我确实下不了手,”何菁菁懂得做事留一线的道理,话没说死,但也绝不给人“有机可趁”的错觉,“不过,在你这张脸上留下两道终身难忘的印记,于我而言还是毫无压力的。”
霍璇和燕未归同时变了脸色。
何元微缓过最初的错愕,又恢复了耐心温和:“十一是我心头最重,即便不留印记,也不会有人取代你的位置。”
他目光柔和,语气亦深沉和煦,显见是字句出自肺腑。可惜何菁菁不吃这一套,或者说,她精致姣然的皮囊下似乎藏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面对魏暄时,她可以不吝心机,在雷池边缘反复试探,只为勾着那人撤下心防,坦露最真实的心意。
可换做何元微,她就连应付了事的敷衍都欠奉。
“恒王兄倒是心胸开阔,”她似笑非笑地说,“听闻恒王兄在京中文士口中素有美誉,我也很想知道,若是恒王兄脸上多两道印记,是否还担得住‘京中皎月’的美名?”
何元微神色淡漠,眸光幽冷。
“哦,本宫怎么忘了?恒王兄所图非小,一个清贵王爵,如何能填满你海纳百川的心胸?”何菁菁作恍然大悟状,“可惜啊,大夏自开国以来,历代先帝皆是风姿出众,从未有过破相之辈。”
“恒王兄若是铁了心首开先河,倒也不失为魄力过人。”
何元微脸上再无笑意,他听懂了对方极隐晦的威胁之意。
此时此刻,这对有名无实的兄妹就像两头对峙的猛兽,各自拿捏住彼此的软肋。不同之处在于,何菁菁胸有成竹,好似笃定朔州之战的结局不会按照何元微排布的戏码来。何元微却是切切实实被掐住要害,一时间居然寻不出翻盘的筹码。
“你在何处动了手脚?”他不再试图用旧日情分动摇何菁菁心绪,语气冷静客观,与王府议事时无甚区别,“酒水和菜肴是霍璇备下的,期间没有外人经手,不太可能有问题,所以……”
他瞟向案角香炉:“你把文章做在了香炉里?”
何菁菁微微一笑,拂袖打翻香炉,“砰”一声脆响,雪末似的香灰撒了满地。
“恒王兄竟然问我?”她意味深长道,“这不是你最擅长的手段吗?”
何元微从幽微不绝的香气中捕捉到一丝熟悉的甜腻,瞳孔骤凝:“如意散!”
他蓦地抬头,只见何菁菁从鼻中挑出两截丝绢,想来她是将丝帕扯碎,浸水打湿塞入鼻中,才得以逃脱迷烟侵蚀。
“三年前阳和关外,两万玄甲军惨遭屠戮,百不存一,这笔帐皇叔记得,恒王兄想必也不会忘,”何菁菁低声道,“以玄甲军的战力,就算裴康失期,本也有一拼之力。但是当时,他们面对北律人的屠刀毫无还手之力,因为有人在他们的粮草中下了如意散。”
她看向何元微,后者心头无端一紧,只觉那目光陌生至极,就像一个素未相识之人,透过这具皮囊冷冷注视着自己。
“本宫回京数月,侥幸寻得些许痕迹,得知如意散这条线原是牵在仁安身上。但仁安的能耐,我是清楚的,就她那杏仁大的脑子,还撑不起这么大一盘谋划。”
“所以恒王兄,是谁在背后为她出谋划策,又是谁借着仁安和庾氏的联系,将如意散引入京中?”
她每说一个字,何元微的心就往下沉一分,不是没发现蛛丝马迹,也不是没疑心过她坚持以长公主尊位留在京中的用意。但他固执己见地认为,只要那层窗户纸未曾戳破,事情便还有转圜的余地,横亘其间的裂痕依然有弥合的机会。
但是现在,窗户纸被她决然捅开,毫无留恋。
“十一这么说,便是有了揣测,”他抱着万一的期望,不肯将话挑明,“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何菁菁其实没有任何凭据,即便查到仁安身上,依然有庾氏这座大山挡在前面,截断了所有线索。
她在那一刻理解了靖安侯回京后的按兵不动:若非无法断定恒王与庾氏哪一方才是真正的主谋,亦是不想让刚缓过一口气的大夏朝堂再次经历动荡,早在察觉仁安与如意散的关联时,魏暄或许都已拔剑,将恒王府挑一个天翻地覆。
“我如何想,重要吗?”她未曾正面回答,刻意避重就轻,“若真是恒王兄做的,日后自有向你讨债之人。”
试探进行到这里,两人各自明了,不太可能从对方口中探到底牌。何元微幽幽一叹:“十一可是有心拖延时间?若是我没猜错,如今的鄂多察已经全然落入你的掌控了吧?”
可能是他的语气太平静,虽受制于人,却一点没有事态失控的慌乱。
何菁菁没来由觉出异样,刹那间寒毛疯狂奓开。
那一瞬,她遵循本能推开何元微,毫不犹豫地往反方向扑出。这一举动十分明智,因为紧接着,拂面而过的劲风吹熄了牛油蜡烛,谁也没看清那道疾如迅雷的身影是从何处闪出,当他闯入视野时,距何菁菁已然不足三尺。
电光火石间,止水间不容发地拦下闯入者,两人在极逼仄的空间内飞快交手,不过短短数招,武学修为堪称五明子第一人的妙水长老已然感受到压力。
她被压制住了!
何菁菁无法形容心中的惊骇,在她有限的印象中,能在武学上碾压止水的,当世唯有一人。
她在黑暗中手足并用地往后退,既是示弱,也是下意识的反应。在意识到来人身份时,她猝然陷入应激状态,冷汗疯狂沁出额角,仅存的一线理智驱使她摸向靴筒,用利器冰冷坚硬的触感驱散无法抑制的恐惧。
值得庆幸的是,在来人彻底制服止水之前,喧嚣的人声已然包围大帐。赶来助阵的势力绝非普通行商那么简单,各个身手精湛,甚至排出卓有成效的阵型,将何菁菁滴水不漏地保护其中。
不过一眨眼,来人便被隔绝在重重人墙之外,森寒箭簇蓄势待发,只待一声令下。
来人武艺高绝,闯阵拿人未尝办不到,奈何身边有个行动困难的何元微。他不欲拿恒王殿下一条性命冒险,只能选择撤退。
然而退走之前,他转向何菁菁的方向,大半张面孔蒙在黑巾中,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好似藏了一把冷电青霜。
然后,他翕动嘴唇,用回纥语飞快地说了句什么。
刹那间,何菁菁瞳孔凝缩到极致,身体不受控制地绷成一团,甚至忘了下令追击。
带人逼退恒王部曲的正是新任楼兰王安归,他没读过中原兵法,亦不懂“穷寇莫追”的道理,只是直觉何菁菁状态不对,还以为她受了暗算,着急忙慌地将人拉过,从头到脚检查过一遍。
“我美丽的公主,你没事吧?”哪怕是这种风急火燎的当口,这货依然不忘酸掉牙的咏叹调,誓要将“吟游诗人”的人设进行到底,“还好还好,像你这样美丽的姑娘,就算只是擦破一层油皮,也是一种难以饶恕的罪过。”
何菁菁:“……”
换作平时,何菁菁早一暴栗敲醒这混账玩意儿。但是这一回,她好似没听到安归说了些什么,满脑子都是刺客退走前,用回纥语留下的那句话——
你真不愧是我一手教导出的孩子……阿芙娜。
***
朔州城中的魏暄并不知晓,此时此刻,何菁菁正与半生以来最大的噩梦当头相遇。
前一日,朔州城经历了有史以来最猛烈的一波攻势,眼看城破在即,杀千刀的北律人不知是吃错药还是缺德事干多了,风摆杨柳似地倒了一排。
靖安侯是兵法大家,千载难逢的战机摆在眼前,断没有平白错过的道理。他当即点了两百轻骑出城,猛虎扑鹿般杀入敌阵,好似一阵横扫而过的狂风,将猝不及防的北律人碾压得七零八落。
朔州军固然战力不俗,北律人却也不是吃素的,眼看形势逆转,统军将领立刻收拢队伍,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魏暄深谙“穷寇莫追”的道理,就手里这三瓜俩枣,也实在没有追击的底气,作势追出去三五里,便好整以暇地退回城中。即便如此,自陈元以下,朔州守军还是狠狠出了口憋闷多日的郁气。
“痛快,好久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了!”陈元摘了头盔,不顾眼下已然秋凉的时节,用凉水浇了满脸,“魏帅,为何不继续追击?”
魏暄捂住胸口,喉头用力滑动了下,将到了嘴边的淤血强咽下去:“追击?凭这两百轻骑?”
陈元:“……”
陈将军战意盎然的脑袋被靖安侯一盆凉水泼下,瞬间清醒了。
北律人败得蹊跷,陈元并非看不出,只是赶在战事胶着的当口,一时没回过味。如今仔细复盘,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奇怪,北律人这是犯了疫症?怎会在即将攻破城门的当口,突然乱了阵脚?”
魏暄没说话,回眸与青砚交换了一记晦暗莫测的眼神。
有些话,当着陈元的面不好深谈,对着青砚却不必顾虑。魏暄只简单交代了两句,便带着青砚回了大帐。
“北律人的表现,与当初玄甲军身中如意散的症状如出一辙,”魏暄用极简单的一句话,说明了自己的猜测,“这只有两种解释,要么是北律人起了内讧,要么,是有人藏身暗处相助朔州军。”
青砚下意识道:“谁会有这么大能耐?”
他与魏暄对视片刻,旋即明白了什么,不约而同地转向缩在大帐一角的两只“活物”。
丁承宗,和他当手炉一样抱在怀里的白猫丁丁。
新任龟兹王并未错过城楼下的变故,联想起止水日前传回的“主上无碍,将计就计”,几乎第一时间确定了这盘大戏的始作俑者。
“好家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他痛心疾首地想,“还没勾搭到手,就上赶着替人找回场子。万一真成了,姓魏的要月亮,她还不搬梯子去!”
传说中的红颜祸水,莫过于此。
“别看着我,你们盯我跟防贼似的,我就是想动手脚也没机会,”丁承宗不必抬头,就知道那两位正用怎样的眼神打量自己,“比起防着自己人,两位不如想想,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只一句话,就将靖安侯的思绪转向另一个岔道。
北律人这个亏吃得不小,但也只是“不小”。“幕后高人”能耐再大,也不可能令三万铁骑同时中招,一旦敌军缓过一口气,重整旗鼓只是迟早的事。
到时,强弩之末的朔州城会是什么下场,根本不必赘言。
“我早说过,河东裴氏不是什么好东西,宁可将边镇冲要之地拱手让人,也要让你死在这里,”青砚冷哼一声,“裴康是这样,裴济白,也不例外。”
魏暄没说话,抬眸极具警告意味地盯了青砚一眼。
青砚却不肯住口,继续在魏暄雷区反复横跳:“瞪我做什么,我有说错吗?我……”
他话没说完,突然消了音,舌尖品尝到满口咸鲜,却是那姓丁的混账玩意儿撕了条小黄鱼塞进他嘴里,把没放完的厥词堵了回去。
青砚:“……”
他活了二十来年,从未被人当面堵过嘴,体验太新鲜,一时愣在原地。
“我说二位,这时候就不必闹内讧了吧?”丁承宗没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撩了虎须,难得正经道,“虽然北律人卷土重来的可能性不太大,但……”
魏暄和青砚再次看来:“你如何知道北律人不会卷土重来?”
丁承宗眨巴着一双眼,右手缩在袖中,将今早收到的传信捻成一团。
“我要是说自己能掐会算,”他盯着魏暄抚上腰间佩剑的手,滑动了下喉头,不着边际地想,“魏帅不会把我剁成饺子馅吧?”
***
一石激起千层浪,朔州城下的变故同样在北律帅帐搅动起一场看不见的狂风骤雨。
此次领兵的北律统帅不是别个,正是阳和关外率军伏击,令玄甲军和靖安侯吃尽苦头的北律大王子史思摩。
自古兵不厌诈,临阵时动用怎样的手段都不为过,但史思摩万万没想到,当初坑惨两万玄甲军的诡计会在三年后,以一种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方式,还给北律人自己。
只能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所有出现症状的士兵都已抬去伤兵营,人数太多,带来的巫医到现在都没看完,”跟随史思摩多年的狼卫硬着头皮禀报,“巫医说,这些勇士都服用了如意散。”
史思摩有一头猎猎的赤褐色头发,抬眸看来时,眼皮线条像是刀锋雕刻出来:“问题出在哪里?”
“是军粮,”狼卫咬牙切齿,“是那些狡猾的中原人!他们在送来的军粮里掺杂了大量如意散,就像……”
他极仓促地咬住舌头,仿佛才意识到话题正拐向一个禁区。
但史思摩不在乎:“就像当年,玄甲军遭遇的那样?”
狼卫噤若寒蝉。
“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巧合,中原人的噩梦,居然在三年后重现了,”史思摩语气轻柔,“这是不是中原人说的,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狼卫下意识驳斥:“长生天不会加罪他的子民,魏暄和他手下的玄甲怪物是一群贪得无厌的猛兽,我们要与兽群搏斗,只能比野兽更凶狠。”
史思摩笑了笑:“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
没等他“所以”出个结果,帘帐“哗啦”一声掀开,前来报信的狼卫箭步闯入,捏着拳头单膝跪倒。
“王子殿下,我们的辎重队遭到袭击,粮草、粮草被烧了!”
史思摩:“……”
方才还不信报应的北律大王子遭了报应,被突如其来的噩耗迎面扇了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