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挽狂澜回(二十六)
当晚,魏暄再一次赶在宫门落钥之际走出巍峨雄浑的丹凤门。
等候已久的亲卫牵来马车,魏暄却回头望向宫城方向,冬日太阳落得早,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笼罩在化不开的阴霾中,朱红繁艳也好,巍峨雄浑也罢,都抵不过大势如潮的滔滔夜色,被不由分说地一口吞了。
魏暄撩袍登车,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回府。”
亲卫领命而动,回的却不是侯府,而是相距小半个京城的大长公主府。魏暄不欲兴师动众,马车从角门进了前院,崔绍照旧等候庭中,见状快步迎上前:“督帅,人到了。”
车帘掀开,魏暄走下车辕,开口没来得及说话,先用袍袖掩着嘴,将强自按捺了大半日的咳嗽声强摁回去。
“人呢?”他从怀中摸出瓷瓶,倒出药丸塞入口中,“没惊动旁人吧?”
崔绍劝阻不及,眼睁睁看着他将如意散吞下,脸色一变再变,眼不见为净地别过头:“一直候在书房……他此行机密,应该没几个人知道。”
魏暄点点头,人却往后院去。崔绍明白他的用意,自家督帅寒症发作频繁,几乎到了每晚都必须服食如意散的地步——可这玩意儿到底不是正经解药,只是与千机药性相反,才能暂且克制,用久了照样会上瘾,更会极大损害人体气血。
魏暄不能立刻去见秘密登门的外客,因为他必须熬过寒症发作的时辰,才不至于让病入膏肓的虚弱显露面上。
然而他推开正屋房门,就见烛光海水般涌出来,屋里点了两三个火盆,暖意融融好似仲春。屏风后支起巨大的木桶,热气袅袅蒸腾,水里浸泡了十来个纱布口袋,里头裹着各色药草。
魏暄怔了下,就见屏风后兜出何菁菁的身影。她不知从哪弄了身利落的胡服袍子,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两条玉色纤白的手臂,十分自然地对魏暄偏了下头:“回来了?过来。”
魏暄:“……”
靖安侯无端生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荒谬错觉,站在原地谨慎地没动。
何菁菁于是走了过来,一条白到晃眼的胳膊抬起,指尖纤纤一点粉润,似是要抚上魏暄面颊。
靖安侯激灵了下,身体越发绷紧。
那只手却像跟他逗着玩一般,越过魏暄肩头,将漏风的房门关严实了。
魏暄方明白自己会错意了,一口气才吐到一半,就听何菁菁下一句道:“还愣着干什么,脱衣服。”
心神尚未落定的靖安侯猝不及防遭了二次冲击,刚松弛下来的肩背再次绷紧了。
何菁菁踮脚瞅了瞅魏暄脸色,舒展的长眉拧成疙瘩:“脸色这么难看,可是寒症又发作了?热水备好了,里头放了驱寒活血的药草,赶紧去浴桶里泡着。”
魏暄领兵多年,习惯了发号施令,头一回角色颠转,一时竟有点回不过神。那小公主的耐心却不太好,眼看他站着不动,干脆直接上手——浑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去解大氅系带。
魏暄没有躲闪,静静注视着她,在脑海里揣测长公主这番举动的用意。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想多了,何菁菁压根没有旁的心思……即便有,也不是在现在、今晚。
包裹住身形的厚重大氅落了地,饰有白玉的腰带被丢到一边,暮山紫的蜀锦袍服也被剥落肩头…外袍和铠甲堆落脚边,中间站着仅着素白中衣,脸颊苍白腰身劲瘦的魏暄。
有种浑不设防的孱弱感。
何菁菁浓密的睫毛颤动了下,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靖安侯更让她心动和怜惜。她见过魏暄意气风发的模样,所以知道这些年的风霜磋磨将这少年将军煎熬到何等地步。
“去水里泡着,”她语气和缓了许多,“别冻着。”
魏暄从她身边走过,屏风后随即传来“哗啦”一记水声。何菁菁不受控制地回过头,就见烛光从屋里透出,将那人浸身浴桶的侧影打在屏风上,他有着深邃的眉目、挺直的鼻梁,侧脸轮廓冰雪般俊秀,却也像冰雪一样冷峻不近人情。
但何菁菁知道,这男人在床笫间亦是温柔而情热的。她听着不间断的水声,没来由有些口干舌燥,分明有过肌肤之亲,却在这一刻不自觉地偏开视线。
“听说魏帅这阵子可威风了,颍川庾氏、吴郡朱氏、陈郡袁氏挨个轮过一遍,抄没的家产快把半个国库填满了,”何菁菁遏制不住胸口疯涨的心猿意马,只能强行转移注意力,“如今京中人人自危,魏帅,想过怎么收场吗?”
魏暄仰头靠在浴桶上,热水裹挟着药力冲刷着身躯,冻僵的四肢百骸开始融化,让他恢复了少许气力:“想过。”
何菁菁挑了挑眉,等着他的下文。
然而魏暄不欲多谈:“殿下卷入庾氏通敌一案,又被苏珊娜指认为摩尼圣女,可想过如何收场?”
何菁菁很坦然:“想过。但我与魏帅不同。”
魏暄:“如何不同?”
“本宫有后路,随便寻个天高皇帝远的角落躲进去,谁又能奈我何?”何菁菁悠悠道,“但是魏帅,你能吗?”
魏暄没说话。
“其实魏帅麾下有五万玄甲精锐,魏氏三代驻守河西,军心民意尽揽手中。如果魏帅愿意,大可以离了京城,回归河西的广袤天地……但你与本宫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何菁菁叹了口气,毫无预兆地亮出刀锋:“魏帅,你方才说想过如何收场……所谓的‘收场’,该不会是拿一条性命殉了中原设社稷,还有你那枉死阳和关外的两万袍泽吧?”
魏暄闭上眼,鸦翅般的睫毛搭住脸颊边缘,在滚热的浴水中感受到刺骨寒意。
偌大的主屋陷入沉寂,沐浴的水声渐次消失。不着寸缕的男人仰靠着浴桶,眼睛微阖着,仿佛睡着了。
何菁菁无意吵扰他,将干净衣袍搭在屏风上,蹑手蹑脚地退走了。
门板发出极轻的一声响,下一瞬,魏暄重新睁开眼,眼神极其淡漠,透着刻骨的疲惫。
“何必呢?”他说不清是自厌还是自嘲地想,“我是注定要赴黄泉的人,她却年华正好向阳明媚,天高地迥,哪里不能容身,何必陷在这见不得人的牢笼里?”
***
魏暄在热水里泡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熬过寒症,里外都暖透了,才若无其事地走进外院书房。
彼时,秘密造访的“贵客”已经换过五六盏热茶,点心则一口没动,跪坐案后的姿态依然端正优雅,举手投足皆是经过严格教养的世家风范。
“有劳久候,”魏暄点点头,毫无避忌地道破来人身份,“裴三郎君,别来无恙?”
来人抬起头,捧着茶盏的修长手指比上好的白瓷还要白上三分,眼角小痣好似吸饱烛光,红得熠熠生辉:“别来无恙,魏相。”
魏暄撩袍坐下,抬手倒了碗新熬煮的酪浆。他曾十分抗拒牛乳香甜的口感,如今却片刻离不得:“裴三郎君投帖拜会,想必有要事相商,直说无妨。”
裴济白饶有兴味地瞧着魏暄:“裴某赴京前并未知会朝廷,魏相却似并不惊讶?”
“因为我知道,裴三郎君与魏某一样,不会将性命交到旁人手里,”魏暄饮着滚热的酪浆,被寒症煎熬的肺腑熨帖了不少,“京中变故频出,看似相隔千里,实则与河东裴氏息息相关,裴三郎君如何能不走这一趟?”
裴济白露出愉悦的微笑,那不再是单纯的客套寒暄,而是棋逢对手的畅快。
“魏相说得不错,裴某确实不会坐以待毙,河东裴氏的命运,也轮不到旁人掌控,”他淡淡道,“不过您还是猜错了一件事。”
魏暄:“愿闻其详。”
“裴某来此不止是因为听说京中变故,更是受人邀约,”裴济白勾唇一笑,“当然,邀约之人的本意并非请裴某前来,因为在他得到的情报中,家父病势已然痊愈,并且重新掌握了裴氏大权。”
“所以明面上,秘密抵京的应是家父派来打探消息的使者。”
魏暄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控制了何元微安插在河东的眼线,反过来给他放假消息?”
“来而不往非礼也,”裴济白一点没有挖坑陷人的心理负担,“当初在鄂多察,承蒙恒王殿下盛情款待,裴某一直铭记于心。若不设法回报一二,裴某又如何执掌河东裴氏?”
魏暄听得“回报”二字,敏锐地皱了皱眉:“裴节度……”
“魏帅不必紧张,裴某虽非善类,但也做不出有悖人伦的大逆之举,”裴济白漫不经心道,“只是家父身体一向不大好,日前犯了中风,性命虽是无忧,人却再起不了身,日常起居都需侍女服侍,想要坐镇裴氏发号施令……怕是不能了。”
魏暄:“……”
魏暄与裴康其实无甚交情,因着当年失期之过,甚至梁子极深。但他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裴康时,那人纵马驰骋潇洒不羁的风采,不曾想朔风如刀,吹老的不止英雄,还有野心勃勃的枭雄,昔日的一代名将,如今只能在病榻上苟延残喘。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向来如此。
“裴三郎君有何打算?”
魏暄摁下唏嘘,用最快的速度理清思绪——虽说自打三年前阵前救驾后,裴济白已是裴氏内定的继承人,但“准太子”和“只差一纸名份的家主”终归不一样。
这于魏暄而言,有利亦有弊,端看裴济白如何行事。
“裴某还是那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裴济白转动茶盏,笑了笑,“恒王殿下的用意,裴某与魏相都心知肚明,我无意充当他掌中利刃,却也不能不为河东裴氏的将来考虑。”
魏暄明白他的意思,天家血脉只有圣人与恒王两位,不论局势如何变化,只要紫宸殿里的天子生不出子嗣,纵然恒王再低调、再清贵,依然是不争的储君人选。
而这是极有可能的,因为自打三年前北律围京,宫中再未闻过儿啼。有一种说法是,神启帝在乱军中伤了身子,虽被裴济白救回,此生却再不能人道。
“魏相是明眼人,大约也看了出来,裴康和何元微……确实达成了不为人知的默契,”裴济白噙着极冷诮的笑意,直呼父亲名讳时殊无敬意,“当年阳和关外,父亲迁延失期,固然是私心作祟,却未尝没有有心人推波助澜的缘由。”
他用极隐晦的说辞,暗示了魏暄当年河东军失期的真相,虽不乏替河东裴氏开脱的用意,但魏暄知道,裴济白说得是实情。
“裴某无意求得魏相谅解,做了就是做了,两万条人命压在魏氏与裴氏之间,换了谁都无法一笑泯恩仇,”裴济白淡淡道,“不必故作大方,魏相,即便你指天立誓,允诺不追究裴氏,裴某也不敢相信。”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类似的话,魏暄察觉到他的言外之意:“裴三郎君意欲如何?”
“裴某不信说辞,只看行事,”裴济白意有所指道,“能将两方势力联结一处,要么有相同的利益,要么捏着各自的把柄。裴某与魏相显然不属于第一类,能不能归入第二类,就要看魏相有几分诚意了。”
魏暄撩起眼帘:“裴三郎君是要魏某自揭软肋?”
“裴某既为裴氏当家人,言行决策自当为裴氏考量,”裴济白答得坦然,“裴某信得过魏相为人,但要我拿全族性命赌您的善心,对不住,裴某做不到。”
书房骤然安静下来,手握当世两只强军的统帅彼此对视,就像两头盯住对方要害的猛兽。
谁也拿不准下一瞬是否会图穷匕见,谁也不知平衡打破后,会否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裴济白做好全副准备去面对靖安侯的盛怒与杀意,却没想到魏暄垂眸思忖片刻,居然道:“好。”
裴济白:“……”
方才侃侃而谈的裴济白突然没了音,他眯眼极锐利地审视魏暄,似在揣度这人所言真伪。
魏暄饮了口酪浆,任其打量。
半晌,裴济白收了笑意:“魏相此话当真?”
魏暄笑了笑:“魏某从不在这种事上扯谎。”
裴济白:“观魏相行事,从来雷霆铁腕、杀伐决断,此番却主动退让……恕裴某无礼,但您的善意与恶意,同样让人无法安心。”
魏暄低垂眉目,似是笑了下:“据裴三郎君方才所言,当年北律南下,裴节帅原打算按兵不动,待得京中与北律两败俱伤……或者说,借北律人之手行大逆之举,再以义师之名出面收拾残局?”
裴济白默认了。
魏暄:“既如此,裴三郎君又为何领三千轻骑阵前救驾?你就不怕打乱令尊……乃至幕后之人的布局?”
裴济白没曾想魏暄会留意这等细节,不由一愣。
他说起自家野心时挥洒自如,毫无窘迫难言之意,此时却目光闪烁,低头饮茶不语。
只听魏暄缓缓道:“裴三郎君不欲直言,魏某替你挑明了,因为你看不上令尊所为,更不忍见山河破落、生民罹难,宁可坏了裴氏谋划,也要出手力挽狂澜。”
“纵然裴三郎君有自己的私心,魏某却相信,这其中是有家国大义在。”
“人心复杂,世情多变,记得这四个字的人太少了。魏某不欲令忠义之士寒心,能保一个是一个。”
“如此,可解了裴三郎君心中疑惑?”
裴济白沉默许久,敛下眼底锋芒。
“还望魏帅谨记今日之言,莫令麾下失望。”
他执杯在魏暄的酪碗边缘轻轻一碰,头一回改了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