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挽狂澜回(三十六)
翌日天亮,玄甲军连夜拔营的消息传入京中。仿佛一颗投入深池的池子,表面看只带起少许涟漪,隐藏于水面下的暗涌却是无人知晓。
紫宸殿中,神启帝连日来身体不适,朝会也停了,十日里有□□日倒是自闭殿中。他信不过旁人,不许后妃侍疾,每日能近身服侍的,除了心腹内宦,便是最得他宠爱的淑妃。
淑妃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做事却极老成,端着药碗走进殿内时,腰间垂落的双鱼白玉佩纹丝不动。
“陛下,该用药了。”
神启帝靠在小榻上,手肘倚着厚厚的隐枕。他手中擎着一张字条,是大清早北衙禁军送入殿内的。
“皇叔当真将玄甲军前锋营撤走了,”神启帝喃喃自语,“他就不怕……朕出尔反尔?”
淑妃骤然驻足,在神启帝语焉不详的呢喃声中察觉到阴谋的气息。侍立一旁的内宦躬身接过药碗,毕恭毕敬地送到神启帝面前。
神启帝却无心喝药,盯着那张字条反反复复地瞧:“仇良,你说,皇叔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数月前,窦定章领南衙左右武卫逼宫犯上,最受神启帝倚重的御前大宦李守诚死于叛军刀下,一同殒命的还有他一手带出的几个徒弟,唯有仇良一人幸免于难。
经历了北律挟持和禁军谋逆的神启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多疑,也更脆弱。紫宸殿内伺候的宫人知道,有一段时间,圣人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偶尔陷入小憩,过不了多久也会从噩梦中惊醒。
惊惧和失眠让天子脾气越发暴躁,打杀宫人成了常有的事。久而久之,谁也不敢往神启帝跟前凑,能近身服侍的,除了他倚重的仇良,便只有宠冠六宫的淑妃娘娘。
“妾给圣人请安,圣人今日的脸色瞧上去好多了。”
神启帝抬起眼,仿佛才留意到淑妃,对她伸出一只青白枯槁的手:“六娘来了……过来,让朕瞧瞧。”
淑妃脚步婀娜地走到近前,早有宫人铺好软垫,她贴着床沿跪坐端正,执住天子瘦脱形的手,捧到颊边轻轻蹭了下。
“妾只想来瞧瞧圣人,圣人可是有要事商议?若是不方便妾听,妾告退便是。”
女人以退为进的姿态似一朵楚楚动人的兰花,因其柔弱,反而勾起男子的保护欲。神启帝眼底经久不衰的戾气有所消退,皮肉松弛的手抚过她妆容严整的鬓颊。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久在宫中,正好为朕参详一二。”
淑妃含笑应是,抬头对仇良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仇良会意,低眉顺眼道:“无论魏相是真心奉旨还是另有所图,只要他入宫赴宴,便逃不出陛下的手掌心。”
“到时,奴婢领北衙禁军守住麟德殿,魏相若依计行事便罢,若不然,奴婢便以逼宫犯上之罪,将其当场拿下!”
仇良不只是最得天子信重的内宦,李守诚伏诛后,他更成了北衙禁军的实际统领。自先帝朝以来,北衙禁军便是守卫宫城的武备力量,某种意义上而言,相当于天子私兵——当年北律围京,正是这支私兵与裴济白里应外合,从乱军中救下惶然无措的神启帝。
这是神启帝最后的倚仗,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擅动。
今晚便是那个“万不得已”的时刻。
“不管怎样,皇叔肯调走玄甲军,总算有些诚意,”神启帝没说两句话就低低咳嗽起来,肺脏仿佛藏了个破旧的风箱,喘息中夹着混沌的杂音,“只可惜,老二早早递了称病的折子……这出大戏少了主角,倒是不太好唱。”
淑妃飞快掀了下眼帘,又驯服谦卑地徐徐垂落。
“恒王殿下便是病了,人也是在京中,等他病好,圣人宣他进宫,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仇良赔笑道,“眼下,还是除夕宫宴更为要紧。”
神启帝想说什么,却被接连的咳嗽声打断。跪坐一旁的淑妃接过药碗,小心吹凉药汤,亲手喂到神启帝嘴边:“不管什么大事,都要紧不过圣人的身子。陛下饮了药汤,且歇息片刻吧。”
药汤味道苦涩,神启帝勉强饮了两口,实在按捺不住胸口烦闷,“哇”地呕吐起来。淑妃上前搀扶,云霞般的锦绣广袖染上脏污。她好似没看见,用丝帕接住秽物,又为神启帝拍抚后背顺气。
“圣人慢些,都是妾不好,妾罪该万死!”
仇良上前帮忙,两人收拾好满地狼藉,又为神启帝换上干净衣物,扶着他躺倒歇下。淑妃这才抽空换过衣裳,正要福身告退,阖目小憩的神启帝却再次对她探出手:“过来。”
淑妃眉心极细微地波折了下,款款上前:“圣人?”
神启帝养尊处优的掌心抚住她面颊,浓重的熏香本就令人喘不过气,其中更隐隐夹杂着一丝苦涩的汤药气味……以及病入膏肓之人才有的腐朽气息。
淑妃不着痕迹地屏住呼吸,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柔媚谦卑:“圣人舍不得妾?”
神启帝闭着眼,靠手心触感描绘着宠妃容颜:“若是有一日,朕不在了……”
下一瞬,他感到手下面庞微微僵住,仿佛是那柔弱如兰的女子被这个可怕的设想惊吓住了。
神启帝罕见地浮起一丝怜惜:“你得宠这些年,真到了那一日,皇后未必容得下你……朕已经吩咐仇良,到时护送你去京郊玄都观,落发出家,好歹能保住一条性命。”
淑妃遮掩住眼底一闪即逝的冷意,风扶弱柳般依依倾倒:“妾,谢过圣人恩典。”
***
这一年的年关格外冷,不知是否被严寒所阻,街道远不如往年热闹。
尤其三日前,宫里发下旨意,以近年战乱频发、节省用度为由,免去今年的鳌山观灯。百姓们失了赏灯乐趣,越发闭户不出。
京城冬日天黑得早,不过酉时,夜色已然罩落。侯府书房亮起烛灯,两名亲随服侍魏暄换上入宫赴宴的朝服。暮山紫的蜀锦料子威严贵气,穿在靖安侯身上,却显得脸色苍白,有种一触即溃的孱弱。
彼时,崔绍已随玄甲军拔营,偌大侯府除了上了年纪的老仆,便只余两名亲兵。亲兵年岁不大,甚至不到顶门立户的年纪,手脚却极利落,替魏暄换好朝服,又张罗着备下马车。
魏暄从怀中摸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含入口中。忽听脚步声匆匆而至,那赶去备车的年轻亲兵折返回来:“督帅,有客来访。”
魏暄微露诧异。
他穿过长廊,就见不请自来的贵客身量修长,着一袭绯红官袍,正是桓铮。
“魏相,”年轻的中书舍人作揖行礼,“匆忙登门,还请见谅。”
魏暄自不会怪罪桓铮,龙亢桓氏与他称不上盟友,但也不是敌人。何况中间还有长公主这一层关系,桓铮待他虽不亲近,却也没少帮忙。
但除夕宫宴干系重大,龙亢桓氏亦是世家大族,魏暄拿不准桓铮立场,并未将席间可能发生的变故提前告知。如今桓铮突然登门,他不能不仔细斟酌对方来意——是事先听说了什么,来探他的口风?
“宫宴在即,桓六郎君不入宫伴驾,突然造访有何见教?”
桓铮没计较他的隐瞒:“今日气候不佳,铮私心揣度,魏相入宫前或有要事交代,是以登门拜访。”
魏暄便知道,桓铮确实是听到了风声。他无意将桓铮卷入漩涡,避重就轻道:“入宫赴宴是天子旨意,魏某能有何交代?”
他的回避早在桓铮意料之中,这年轻的中书舍人并未点破,只将一只铃铛捏在袖中,轻轻晃响。“叮铃”一声清脆幽微,魏暄却觉太阳穴无端一跳,仿佛有百十来只铃铛在耳畔摇响。
紧接着,只听极轻细的“喵呜”一声,一只雪白的狸奴从草丛间窜出,三两下跃上桓铮肩头,蹲身舔着自己前爪。
“既然魏相无话交代,那这只狸奴,铮就先带走了,”桓铮不卑不亢道,“长公主殿下曾叮嘱铮照顾好爱宠,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
魏暄本欲阻止,闻言不由一愣:“是长公主殿下的吩咐?”
桓铮:“正是。”
魏暄有些不舍,昨夜寒毒发作,是这猫儿蜷成一团缩在身边,用体温为他驱散胸口寒意。如今这柔软的活物以似曾相识的柔媚姿态蜷在旁人怀中,只睁着一双蔚蓝的眸子,天真又无辜地瞧着自己。
魏暄手伸出去一半,忽又顿住。他心知肚明,今晚原是一场鸿门宴,虽然崔绍与八千前锋营将士言之凿凿会等他归来,但靖安侯自己明白,踏入那座恢弘肃穆的丹凤门,这条命便由不得自己。
这是魏暄为自己设计好的终局,靖安侯忍辱负重三年之久,只为这一日,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但他去便去了,这狸奴失了蹭吃蹭喝的衣食父母,又该如何过活?
魏暄蜷缩了下手指,像掐断心头情苗那般,硬生生按下不舍:“如此……也好,这狸奴娇惯得很,日后就烦劳桓六郎君照拂了。”
那白猫通晓人性,似乎知道魏暄没说好话,冲他龇牙咧嘴地“喵”了声。
桓铮将狸奴揽在怀里,安抚地摸了摸它圆滚滚的脑袋。他宽大的袍袖中散发出一股奇异香味,白猫用湿漉漉的鼻头蹭了蹭,温驯地蜷起身子。
桓铮抬腿要走,人已经转过身,又折返回来:“魏相可曾听说,恒王殿下向宫中递折请罪,称自己偶感风寒,无法出席今晚宫宴?”
魏暄颔首:“听说了。”
桓铮:“那魏相可知,这两日来,王府下人在京中店铺采买了不少物件,大多是婚仪所需?”
魏暄一愣,那一瞬他不知想到什么,眼角若有所思地眯紧。
***
龙亢桓氏跻身京中“四大姓”之一,积累深厚非寻常世家可比。至少,在探听恒王动向上,桓铮的消息十分准确。
此时的西山别院一改素日里的清雅陈设,廊下堂间披挂彩绸,庭中花木虽然凋零,却有巧手绣娘以锦绣扎成绸花、系于枝头,乍一看仿佛春风光顾,催开万紫千红。
其实依照京中礼仪,女子出嫁应从娘家出门。但何菁菁情况特殊,并无娘家可言,何元微于是将别院厢房收拾出来,暂且充作新嫁娘的绣房。
霍璇穿庭而至时,何菁菁已然换上深青色的祎衣,生漆似的长发绾成雍容发髻,插戴极为繁复的十二列首饰花树,下坠深青点缀的两博鬓——如此富丽的装扮,绝非寻常贵女出嫁规格,而是亲王妃……乃至天子立后的打扮!
绘竹跪坐一旁,为何菁菁点上眉心花钿,欢喜之情遮也遮不住:“王爷待十一娘果然上心,即便正经娶妃也不过如此……恭喜十一娘,十一娘真是好福气!”
她的真心恭维并没换来何菁菁的笑脸,那容色皎然的女子隔着铜镜凉凉睨她,语气中的嘲讽尖锐到想忽略都难:“你是这么想的?”
绘竹不比浣云机敏,却也察觉到眼前女子心绪不定。她不清楚何菁菁与恒王的前尘恩怨,但当朝长公主一朝困囿别院,成了何元微即将迎娶的“王妃”,不必想都知道这背后必有隐情。
绘竹曾侍奉宫中淑妃两年,深知有些内情不能深究,赔笑道:“王爷爱重十一娘,以王妃之礼迎娶。日后十一娘便是独一无二的恒王妃,尊荣之盛更在长公主之上。”
何菁菁冷笑一声:“你可听过,有句话叫此之蜜糖,彼之□□?”
“我不信荣宠真心,只知若有人自以为是,逼着旁人服食□□,造下的业债必有一日返还到自己身上!”
这话太刻薄也太冷锐,绘竹打了个寒噤,再不敢接话。幸好这时,房门被人敲响,霍璇单膝拜倒门口,双手捧托着一只精致的红木匣子:“奉殿下之命,将此物交与十一娘。”
何菁菁对镜戴上一副红宝耳坠,理也不理,好似没听见。
绘竹直觉氛围不对,一早屈膝告退。周遭没有旁人,霍璇于是自行起身,将木匣摆在妆台上:“王爷吩咐,请十一娘戴着此物行仪。”
何菁菁还是不理会。
霍璇只得打开木匣,里面却是一对金簪——何元微喜爱清新雅致,即便送礼赠人,也极少挑选如此华贵的饰物。这是一对赤金累丝飞天发簪,构图精细巧夺天工,簪首垂落长长的珠珞,绿松石与南红玛瑙间杂,颜色对撞贵气逼人。
何菁菁瞥过一眼,目光忽然凝聚了,不知是错觉还是想多了,她总觉得这金簪式样有些特别,不像是寻常中原贵女所戴。
霍璇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这是当年,王爷母妃嫁入宫中时所戴之物。云嫔娘娘去得早,留给王爷的念想不多,这对金簪算是最名贵的。王爷命属下送与十一娘,王爷的用心,十一娘可明白了?”
除了起初那一眼,何菁菁连看都不屑多看:“瞧着笨重,我不喜欢。”
霍璇微微蹙眉,抬头就见何菁菁乌云泼墨般的发间仍插戴着那只珊瑚玉钗。他目光闪烁,明知这话不招何菁菁待见,仍忍不住道:“珊瑚固然名贵,却不适合今日……十一娘即将成为王爷正妃,有些不该有的心思,还是尽早熄了得好。”
何菁菁颜色饱满的唇角勾起一抹惊心动魄的笑意。
“霍卿,”她出其不意道,“你听。”
霍璇不明所以,下意识侧过头:“听什么?”
何菁菁笑了笑:“是朱雀……叫声多好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