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返程
康庄跪坐在行李箱上,好不容易把塞得满当的箱子合上,只见母亲又拎了一袋子东西走来。
“洛洛,这个记得也装上啊。”母亲把袋子递给她。
“什么啊?”康庄顺手接过袋子打开,两个摞在一起的餐盒被包得严严实实,“我箱子刚合上,已经装不下了......”
“排骨和带鱼。”母亲弯腰帮着打开箱子,“都是已经炸过的,回去放冰箱里,吃的时候热一下就行了。”
“别啊,妈!我箱子真装不下了。”
康庄像是怕母亲不信似的,抬手按了按鼓鼓囊囊的行李箱。
“再说了,我上班也没时间做饭,都是点外卖呢,这你留着在家吃。”
母亲睨了她一眼道:“还好意思说,外面的饭哪有家里好,让你学做饭你不学,现在给你做好,你又不愿意带。”
“天天吃外面的饭,身体能好吗?”母亲絮絮叨叨念着,“我都做好了,没多少,你带去几天就吃完了......”
“妈,真装不下了。”康庄举着手里的袋子道,“再说了,这东西都是油,我箱子里全是衣服,装进去万一漏了呢?”
“你留下和我爸吃吧。”康庄笑嘻嘻地把袋子塞回母亲手里,“我爸不是老说我不在家你就不做好吃的嘛,这刚好留给他。”
“你这孩子......”
“哎呀,妈,赶紧把东西放冰箱吧,我真不带。”康庄搂着母亲,半推半就地把人带到厨房,“来来来,我给您放!”
康庄从袋子里掏出餐盒,顺手就塞进冷藏层。
“行啦行啦,不带就算了。”
母亲瞧了一眼无奈道:“你看看你放的,我还怎么放其他东西?”
康庄错身让出位置,母亲上前把冰箱里的东西重新规整了一遍。
“想想还有什么要带的没?”母亲转头问道。
“妈妈呀,我都出门多少回了,除了刚上大学那次,之后哪次忘带过东西啊?”康庄笑道,母亲还总把她当小孩子,次次出门都要嘱咐一番。
“行,东西带全了就行,明天几点的车和你爸说没?他开车送你。”
“说了说了,都说了,我爸都准备好了。”
明明是早就定好的事,康庄不止一次和他们说过,可耐不住父母还是要一遍遍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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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庄抱着枕头溜进母亲房间,掀开被子一角钻进去。
“脚怎么这么凉啊?又没穿袜子?”母亲拽起被子,把康庄身上盖严实。
康庄侧躺着,微凉的脚掌碰到母亲小腿。
“穿了,要睡觉就脱了。”
洗漱完的父亲路过门口,看到康庄躺在床上,顶着一张笑眯眯的脸探头道:“你们娘俩又在开什么小会啊?”
母亲闻声从床上起身道:“药吃了吗?”
“吃了,饭后就吃了。”
“水给你倒好了,放在餐桌呢。”
父亲边应声边走到餐厅,把母亲的杯子也顺手拿过来放在床边柜上。
“热水,小心烫。”放下杯子,父亲转头看还赖在床上的康庄,“丫头,明天还得坐车呢,早点睡啊。”
“知道了,知道了。”康庄嬉皮笑脸地打着马虎眼。
父亲没有多言,转身出去,顺手把房门掩上。
“怎么了?”康庄半晌无言,母亲率先问出声,“不舍得走啊?”
康庄闻言轻笑道:“不是,我都多大了,又不是刚上学那会儿。”
“多大了?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出门得你爸送......”母亲打趣道。
康庄不服气:“谁说我不会啊,我在外面啥活儿不是自己干的,做饭只是懒得学而已......”
“再说了,我这不是回家了嘛,回家当然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啊,谁让我有个好妈妈呢!”康庄腻着嗓子撒娇,侧身抱住母亲手臂。
“臭丫头......”母亲被她哄得心花怒放,脸上笑意遮掩不住。
康庄仰面躺回去,沉默了几秒才闷声道:“妈......你还记得前几天我说的那个男生吗?”
“嗯?怎么了?”
“你怎么不问我后来怎么样了?”
“问什么?”母亲轻声回应,“问你们有没有在一起?”
“嗯......”
“这有什么好问的,感情的事你自己决定了就好。”
康庄翻身起来,半撑着手看向母亲:“你就不怕我乱来啊?”
“乱来什么?你是我姑娘,我养大的孩子心里还能没数吗?”橘黄灯光映着母亲眼里的融融暖意,“再说你都快三十了,早就不是小孩了......”
康庄明白母亲的意思,从小到大,她都是拥有话语权的,她可以拒绝、可以表达、可以愤怒,甚至可以争吵,却不必为此遭受□□上的惩罚。
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尊重孩子意愿,在是非对错的原则上坚守底线,这是父母一以贯之的宗旨。
在无数次碰撞、对峙后,他们可以心平气和地阐述观点、表达想法,外人称之为顶撞的嘶吼、辩驳在这个家里都不以为忤,她像只小兽一样莽撞地成长,却并没有被强压在规矩的牢笼里,她学着收敛獠牙,他们努力放开桎梏。
“妈......我们在一起了......”
母亲抬起迷蒙微闭的双眼瞧了瞧她:“嗯,在一起好好的就行......”
康庄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从房间退出去,顺手关上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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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我在这儿下,走过去就行了。”
送站的人多,停车场外排起长队。
“拿这么多东西不方便,别急,一会儿就过去了,时间还早呢。”
等了半天,车队也只挪动几米,看着人来人往的站台,康庄担心检票口也要排队。
“爸,我下吧,今天人多,过去检票我怕来不及了。”
父亲探头望着车外,心知确实不能一直等着,只好妥协下车,从后备箱拎出行李放好道:“你路上小心,到了给家里打个电话......”
“好,知道了。”康庄扫了眼开始挪动的车队道,“爸,赶紧上去吧,后面还有车呢。”
父亲一步三回头地坐上车,抬手示意还站在路边的康庄,无声说着走吧,康庄看车起步走远,冲父亲摆摆手才拉着箱子转身离开。
下车的地方距检票口不远,康庄走到检票口才看见等在门口的人,宋弋忙不迭迎过去,伸手接过她的箱子。
康庄看着他傻气的样子忍俊不禁,本来自己一个人推着箱子就过去了,现在倒好,他拉着自己箱子过来,再费劲拖着两个人的箱子过去。
“怎么了?”宋弋闻声回头问,“笑什么呢?”
康庄迈步上前,和他并肩推着箱子走:“笑你啊!”
宋弋疑惑地看着她。
“没什么,赶紧走吧,一会儿晚了。”康庄哧哧笑着,也没给他解释。
排队检票的人多,但速度也快,宋弋背着黑色双肩包,推着行李箱,一身打扮清爽利落,康庄跟在后面悠悠欣赏他背影,心里嘀咕道:他这样子,倒像是寒假返校的大学生,一点也看不出来是快三十的社会人。
票是一起买的,但宋弋和她却分到不同座位,本打算上车再商量换座,没想到康庄邻座恰好没人。
“这么早回去,你妈妈没问吗?”
宋弋假期比她长,康庄说自己要回A市的时候,宋弋却说要和她一起。
“就说有些工作上的事得早点回去处理,她就没多问。”宋弋眼神闪烁,装作弯腰调整座位,避开康庄视线。
他说谎了,母亲岂止问过,准确地说是怒斥。
从他回家那天开始,母亲没有一刻不在质问他,质问他为什么不去找父亲,要他必须明确给出一个时间。宋弋以过年不合适,年后再去的借口一直拖着,却在临行前一天才告诉母亲自己次日就要回A市。
本以为事情按部就班的母亲被宋弋突如其来的辞行打得措手不及,母亲瞬间明白宋弋是在反抗,他拒绝去找父亲。
争吵自然不可避免,歇斯底里的母亲和无言以对的儿子,压抑逼仄的怫郁堵在宋弋胸口。恼怒、气愤、阻止、命令都没能留住他,宋弋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像一条在浑浊泥塘里挣扎却濒死的鱼。
他是逃出来的,在母亲怒吼和威胁中仓皇而逃。
宋弋突然耳边嗡嗡作响,不适地皱起眉头,闭目靠在椅背上。
“不舒服吗?”康庄看着突然眉头紧锁的人,低声问道。
宋弋摇摇头,眼睛眯开一条缝,握住身边人的手,紧紧攥着。康庄没有多言,调整坐姿靠近宋弋,环着他的手臂,双手包裹着他的手掌。
宋弋竭力抛开脑海里横冲直撞的片段,静下心感受掌心的暖意。
“年年呢?”
康庄闻声抬头瞧了一眼宋弋,他眼神迷蒙,像是刚从梦里醒来。
“寄养在我朋友家了,过年回去带它不太方便。”
宋弋点点头,沉默片刻才继续道:“有点想它了。”
“想它就随时来看呗。”康庄一脸揶揄的表情,“你现在身份不同了,准你登堂入室。”
宋弋被逗得笑出声,想起之前她笑称自己是年年妈妈,遂问道,“那是儿子还是女儿啊?”
“嗯?什么?”康庄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年年,是公猫还是母猫?”
捡到年年的时候,两人没顾上细究,后来还是康庄带着去宠物医院检查时才想起来细看。
“公猫,之前见的时候才三个月大呢。”康庄想起初见时瘦瘦小小一只,现在已经养得有肉了。
宋弋和她低声闲聊,但几乎都是康庄在说,他在听。
“洛洛,问你个问题。”宋弋突然话锋一转,语气有些谨慎。
康庄大大咧咧道:“问呗。”
“你还记得初中的事吗?”
“初中?初中什么时候?”康庄无奈笑道,“你得说清楚点吧,初中那么多事,我哪知道你说的哪一件啊。”
“初三。”宋弋斟酌着措辞,“你好像突然躲着我......”
窗外突然暗了,火车穿进隧道,呼啸声和轨道间的摩擦轰轰作响,康庄努力回忆他所说的“躲着”是指什么。
接连的短隧道,火车一进一出,车厢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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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包容给了康庄不可多得的自由,即使身为女孩,也从未被灌输温柔端庄的淑女观念。恰恰相反,她像个假小子似的,常和男生打闹嬉戏。
宋弋是她自小认识的同学,同班后更是恰巧做了同桌,免不了吵吵闹闹。
直到有天,康庄揪着一个男同学打闹时候,男生口不择言地冒出句“宋弋竟然喜欢你这母老虎!”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康庄按着男孩一通逼问才套出话来。宋弋对她有意这事是和他关系好的几个同学都知道的,奈何康庄一向大大咧咧,对此毫无察觉,一时惊闻被人暗恋,倒是慌得手足无措。
十几岁的孩子正是懵懂青涩,即使康庄这种不拘一格、豪放洒脱的性子,面对所谓的爱情也是羞涩忐忑。
小女生的心思仿佛天生就隐秘含蓄,康庄藏着模棱两可的疑问偷偷观察宋弋,想从蛛丝马迹中验证那个男生说的是真是假。
不知是宋弋掩饰太好,还是她遭人诓骗,一通侦查摸排下来,康庄毫无发现,倒弄得自己像自作多情,羞愤难当下她索性刻意疏远宋弋。
后来回想起来,康庄感慨当时果真是小孩,且不论以讹传讹的暗恋到底是真的喜欢,还是同学间的熟稔好感,就自己暗戳戳的小心思说不准都一直没人发现,不过是庸人自扰,可困于当下的女孩并没有如此理智清醒。
青春期——隆起的胸部,低沉的嗓音,起伏的曲线,拔高的身形......
性别从自然生长的细枝末节里划分开来,短发的女生也是女生,长毛的小子还是小子。书摊上浪漫动人的小说故事和电视里缠绵悱恻的爱情剧集在一颗颗充满好奇与探索的心里种下爱情的种子。
在尚未明白爱是什么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学着恋爱。
男生女生,互有好感,走在一起,具备以上三要素基本可以被他们定性为恋爱。真情侣在同学们心照不宣的起哄中扭扭捏捏,假情侣则会义正严词地澄清避嫌。
好巧不巧,康庄自认她和宋弋这对假情侣就很有必要避避嫌,虽然谣言是从他那传出来的,但宋弋毕竟没有亲口承认,她也不好自作多情地澄清,只能避嫌自证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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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庄想到当时自作聪明的小心思,忍不住笑出声。
“嗯?”宋弋再次出声,点醒了康庄。
“哦......那个啊......”康庄笑眼弯弯看着他,“不是躲着你,是避嫌。”
宋弋不解地皱眉:“避嫌?为什么避嫌?”
“还不是因为你啊。”康庄睨他一眼,用食指戳了戳宋弋,“有人造谣你暗恋我,我可不得离你远点!”
“谁说的我暗恋你?”
“就......”康庄指尖点着额头努力回想,却发现根本记不起来那个男生的名字,“想不起来了......好像叫......好像姓张吧......”
“哎呀,管他是谁呢,反正也是瞎说。”康庄没有强迫自己回忆,打哈哈道。
宋弋一脸似是而非的表情。
空穴不来风,康庄突然像是发现什么似的,把脸凑过去,不怀好意地叫了声他名字:“宋弋......”
“嗯?”
康庄憋笑调侃道:“张同学该不会说的是真的吧?你小小年纪就春心萌动了?”
“咳咳......”宋弋板着脸轻咳两声,别扭地把头转向一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康庄看着他僵硬的坐姿和不自然梗着的脖颈,以及悄无声息红起来的耳朵,心下自然明了,遂起了玩心想要逗逗他。
她攀着宋弋手臂,强行把他拉近靠着自己:“是吧!宋弋!说!是不是早就对我图谋不轨了?”
宋弋抿紧双唇,硬是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强忍着一言不发,康庄觉得自己此刻一定像故事里恶毒的后妈,逼迫单纯的小孩子做坏事。
“说啊,宋弋......”康庄软下态度,撒娇地哄着他,“反正我现在也是你女朋友了,喜欢就说喜欢,没有就说没有,我又不生你气。”
康庄抬肩碰了碰他,宋弋依旧紧咬牙关不松口。
“反正那时候我对你就是同学。”康庄自顾自地念叨,“虽说咱俩老是打打闹闹,但别说,你确实还是比其他同学关系近点。”
上学时候不都是这样吗?记得最深是相爱的朋友,其次是相杀的对手,剩下就只是擦肩过客。
“你那时候喜欢我什么啊?”康庄深感好奇,小时候的她长得并不突出,也不是能歌善舞的文艺明星,放在人群里实在平平无奇。
“可爱?开朗?豪气?潇洒?”康庄配合着说词,一会儿托腮扮可爱,一会儿叉腰装豪气。
“难不成......你是看上我的脸了?”康庄故作惊讶地玩笑道,“啧啧......有品位!”
康庄算不上好看,也就称得上清秀,高中前一成不变的学生头,衬着圆圆的娃娃脸,乍看定然是个文静听话的乖乖女。现在虽是长大了,但也没有像俗话说的那样女大十八变,只是轮廓逐渐成熟,气质更加沉稳,跳脱出学生气,但依稀还能辨认出曾经的样貌。
康庄没有继续追问,实际上她也并不在乎宋弋当时是不是真的喜欢,毕竟十几岁的孩子哪里懂爱情,无非是日久天长的相处滋生出隐约朦胧的情愫,却被误以为是男女之爱。
或许是嬉笑打闹的欢乐,或许是安静读书的陪伴,也或许是志趣相投的默契......
万般缘由,换件东西,换个人,他一样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