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春雨贵如油。
江城落下第一场春雨,已经是三月底。
第二场时,刚好是清明节。
绵雨细如丝,一针一针的,沁扎在人们的皮肤上,头发上。
艾家的祖坟在江城的地级市宁曲市,距离江城市中心有五十多公里。
往年清明节,艾家人都会回宁曲祭祖,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一早,艾言就坐着车和艾军涛、艾夫人踏上归乡的路。
艾家在清朝初期曾经出过一个举人老爷,有个三进三出的宅子,后来门庭落败,宅子也被赁了出去。
直到艾军涛做生意发家,才又将祖宅赎回来。又出钱修缮了祠堂,重新梳理族谱。
有钱人最喜欢讲究门楣,也喜欢抱团,所以艾军涛主张每年清明节回祖宅祭祖,这一号召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
艾言坐在车后排坐上,和沈逾白聊微信。
apricity°:【端端,我们出发去宁曲了[雨伞]】
沈逾白:【好】
沈逾白:【我也到工位上了】
不错,大清明节的,沈逾白又去公司加班了。而艾总艾东就在艾言所乘坐的轿车后面的某辆车子上——他也要回家祭祖。
不过这样一来正好,艾言先陪着家人回宁曲,中午前后再回江城,下午就可以陪着沈逾白去给沈父沈母扫墓。
其实艾家要在宁曲住上一晚,等到第二日上午才驱车回江城。但艾言从小就与宁曲八字不合似的,她几岁时跟随父母回到宁曲,夜里总是高烧惊厥,艾军涛再不信邪也不敢拿女儿的命开玩笑,所以往后祭祖,艾言和艾夫人都会当天去当天回,艾军涛则在宁曲跟其他亲戚在祖宅住一宿。
艾言一家到时,三叔一家已经到了,一边聊天一边等人。
艾三叔迎上来:“二哥,你们来了。”
“希希,还不赶紧过来叫人。”艾三叔虎着脸,招呼艾希。
艾希娉婷地站在房檐下,料峭的春寒中,她穿着一条白色长裙,很是抗冻的模样。
听到艾三叔召唤,艾希走过去:“二叔,二婶。”
艾言小时候与这位堂姐关系很是要好,她们年龄相当,经常一起玩芭比娃娃、捉迷藏、过家家。
后来她们慢慢长大、懂了事理,艾希就与艾言渐行渐远,到最后,两人甚至就在过年过节、回家祭祖的时候见上两面,其他时间都靠朋友圈点赞维系感情。
原因无他,艾希心高气傲,她自问不比艾言差,怎么可能像自己的爸爸逢迎二伯那样去卑躬屈膝地讨好艾言?
——她可做不到。
随后,艾军涛和艾三叔一起去聊天,艾夫人和艾三婶也聊了起来,唯独剩下艾言和艾希。
气氛略显尴尬,艾希主动开口:“你今天的风衣裙很好看。”
“是吗?这是端端买给我的。”艾言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
她一身墨绿色泡泡风衣裙,这件衣服比较蓬松,所以下身搭配一双黑色窄筒长靴,看起来复古又不失时髦。
艾希觑着她脸上的得意,心里颇不是滋味。
她这个堂妹,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父母把她当成掌上明珠,其他亲朋好友对她更是阿谀奉承,把她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艾希故意提及去年的生日宴,想给她点难堪:“你现在跟沈逾白关系怎么样?去年你溜了,我跟他一起跳的舞,他跳得确实不错呢。”
艾言面不改色,四两拨千斤:“谢谢你夸他,我转告给他,他一定很高兴。”
过了没多久,祠堂大门敞开。
艾言作为小辈中的女眷,跟着艾夫人、艾希缀在队尾。
艾言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里还在琢磨艾希的话。
哼,还跟沈逾白跳舞,她都没跟沈逾白跳过舞呢!
午饭是在祖宅吃的素斋。
吃过饭,男人们在厅堂抽烟聊天,女人们带着孩子到偏厅休息。
偏厅里小孩的哭闹声、女人的安抚声和成一首嘈杂的背景乐。
艾言觉得憋闷,就出来站在抄手游廊上欣赏外面的雨景。
祖宅处处有奇花异草,偏厅外正好有一处山茶花。
春雨打在山茶花娇嫩的花瓣上,有的从花瓣上滑落而下掉进泥土里,有的则滚入花蕊之中,沁得那黄蕊更加明亮。
美丽的鲜花不光有人类欣赏。
接天连地的雨帘中,两只不怕水的小猫打闹着钻进山茶花丛中,所过之处,皆压到一片花簇。
顷刻间,就压折了几簇花枝。
小猫的爪子极为锐利,它后腿着地、前爪不停地扒拉着花苗,俨然把花茎当成了逗猫棒。
“我的猫祖宗!”花匠连伞都没打就冲进雨里,对着那两只小猫好一顿鬼脸、乱比划恐吓,才将它们吓跑。
几朵花就这么跌进泥淖里。花匠心疼地捡了起来,将花瓣上的泥水抖掉,还没来得及长吁短叹地缅怀,他头上的雨滴突然停下,一把花伞遮在他的上方,一道女音说:“师傅,这几朵花可以送给我吗?”
花匠循声望过去,一个姝丽的女孩为他撑伞,看那样貌,是今天过来祭祖的族人。
“没问题没问题,但这几枝有点少了还被那些坏家伙啃坏了,我再给姑娘你剪几朵。”花匠笑眯了眼,说道。
艾言:“有劳了。”
花匠穿上防水工作服,为艾言剪下盛开得最绚烂的几朵,用纸包好。
艾言道谢接过花束,一朵朵山茶犹如一张张美人的笑脸,美好到让人心颤。
她初看到这些山茶花的第一眼,就想起来沈逾白的妈妈,一样的娇艳欲滴,一样的端庄秀丽。
下午她就可以将这些花亲手献给她了。
饭后不久,趁雨势渐歇,艾言出了祖宅。
艾言没让张叔再送她,要不然张叔送完她再返回宁曲实在有些周折。她准备打辆车直接去公墓。
小雨淅淅,艾言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花,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出了宅子,是一条水泥路。路面不算平整,在这样的下雨天气,路面上有不少积水。
艾军涛给祖宅装修得富丽堂皇,外面的路却这么泥泞。
艾言心里嘀咕着,她把花夹在臂弯里,一边用手机软件约车。
谁知,她的脚不偏不倚踩中了一块石头,身体立刻失去平衡。
“啊——”
就这么不到一秒的时间,艾言发出短促的尖叫,然后下意识地护住花让它们落进泥水里。
艾言重重摔在地上,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从地上爬起来。
她左手手肘和右手狠狠地挫到泥地,被上面的石子划出好几道深深浅浅的血痕,最可怜的还是腿部,双膝都磕到不说,左脚的脚腕更是被别了一下,一时间竟是站起不起来。
缓了好一会儿艾言才勉强从地上站起来,她活动着尖锐疼痛的脚腕,试着点地看看还能不能走路。
她的裙子被土黄色的泥水浸染得斑驳不堪,靴子上布满泥点,不过她无限顾及这些,雨伞经过刚才的一摔,飞到了一米远外。
她吃力地单腿跳过去,捡起雨伞。
这时,她放在包里的手机响起来。
艾言手忙脚乱地去接电话,来电人是沈逾白。
“言言,出来了吗?”沈逾白刚给艾言发了好几条消息,她都没有回,他放心不下,便打来电话询问。
“端端,我摔倒脚了,好疼。”艾言本没想哭,耳畔是沈逾白关切低沉的声音,嗓音里不自觉地就染上哭腔。
不甚熟悉的异地,漫无边际的落雨,周遭空无一人,这些都放大的艾言的恐惧,耳边是沈逾白暖烘烘的声音,她不禁鼻子一酸,没出息地哭了出来。
沈逾白听完就抓起车钥匙往外走:“不哭,地址。”
*
宁曲某小诊所内。
艾言可怜兮兮地缩在椅子上,脸上的妆容已经花了,梳理整齐的秀发沾湿趴了下来,像是斗败了的小猫。左脚的长靴脱了下来,随意地丢在地上。
沈逾白出现犹如天神降临,他胸膛起伏着,肩背上都有雨水淋湿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没打伞下车就冲了过来。
沈逾白望着艾言肿得老高的左脚脚踝,上面青紫得厉害,他的心脏都被狠狠地揪起来。他三两步走到艾言身边:“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不确定伤没伤到骨头,要我去大医院检查下。”艾言看着沈逾白,
沈逾白二话没说,气都没喘匀就背起艾言,还不忘捡起地上的那只靴子。
“等等,端端,花,花还没拿。”艾言指着她刚才放在窗台上的山茶花。
沈逾白看过去,灰蒙蒙的诊所里,一束粉如烟霞的山茶花放在那里,那花粉得水嫩,一点泥水没沾,水灵灵得像是刚从枝头摘下来。
沈逾白分出一只手,掂起花,问背上的人:“你不会是因为这束花才摔倒的吧?”
“怎么会!”艾言心虚地瞪大眼睛,手接过花,乖乖地缩在男人宽阔的背上。
身后的柔软好像没有骨头,宛如一团棉花糖,看着,撕一口放进嘴中,能将人甜化了。
回到江城,沈逾白开车直奔医院,挂了急诊。
急诊医生摸了摸艾言的骨头情况,大笔一挥让艾言去做CT检查。
艾言做完检查,正逢清明节假期,值班医生不多,结果当天没办法出,要等到第二天才知道。
沈逾白不想冒险,他说:“言言,我送你回家,你在家好好休息。”
艾言却道:“我不要!我的脚没事。”
“听话。”
“你背着我不就成了?我还没跟阿姨说过话呢,而且这花都是特意为阿姨摘的。”艾言急得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沈逾白身体绷紧,末了抬起胳膊摸摸她的发顶,默许了。
*
风雨凄凄,草木绿润。
萧瑟肃穆的陵园的甬道间,一个高大的男生背着女孩缓步前行,女孩一手举着伞,一手扶住男生的肩膀。
雨水从四面八方飘来,一顶小小的伞自然挡不住,雨珠飘到男生的脸上,女孩就笑嘻嘻地去给他擦。然后男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女孩缩回头,老老实实伏在男生的肩背上。
他们一路往前走,最后停在一个陵墓前。
陵墓前这时已经驻足着一个人,男人头发花白,一副儒雅之态。
林友明回头:“逾白,你们来了。”
“林叔。”沈逾白并不意外他在,淡淡颔首道。
这是艾言第二次见林友明,他的状态似乎比上次好一些。
他的手中捧着几束香水百合,那红润粉嫩的色泽在稠密的雨水中显得格外鲜妍。
林友明时常来陵园看望徐微,一坐就是一天。尤其是徐微的忌日,从开园坐到闭园,口中念念有词,经常将路过的人吓个半死。
甚至于陵园的工作人员给沈逾白打过电话,婉言表明让他管管有精神疾病的亲戚。
不过这些年,林友明正常了很多,不再成天成天守在陵园,看起来像是终于走出徐微逝去的阴霾。
外面看着没有了创伤,内里确实脓水四流,那伤不仅一辈子都好不了,反倒在阴暗角落滋生出更多的厌氧细菌,不停地溃烂、溃烂。
林友明知道他们可能要跟徐微说些悄悄话,便打着伞离开了陵墓。
艾言和沈逾白为徐微献上花,两人都没有言语,一时之间天地只剩下风声和雨声。
墓碑上是一张极为美丽的女人,她年岁不大的模样,沈逾白与她有五分相似。正是艾言在桃林三里看到的全家福中的女主人。
艾言看着那个“徐”字,瞳孔缩小。
沈逾白握住她的手腕,对着墓碑上的照片说:“妈,我带女朋友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