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约
鸭嘴渡老槐树下卖草鞋的汉子,小摊在此处支了二十几年来了。早前是他年逾七十的老爹在这里守摊子,四年前老人家去世后才换了人。但父子俩一样都认得,那每年入夏都会来寄放的香包蜡烛的老先生——是个货郎。
这一天来他那副担子装的都是这些东西,只依旧在担边挂上惊鸟铃,五彩的纸风车,还有一盒香香软软的雪片糕。
每次放下东西他便走了,但很久以后渡口又会隐隐响起风铃声,只是看不到人在哪儿。而后在六月十五前后就会来一个姑娘,用背篓将这些东西都装走,渡过河岸背上山,约莫天黑时才会下山。
今年也一样,只是山上的姑娘来得比往常早了些。老货郎才刚放下东西,还未离开他们就撞了上。
这是卖草鞋的汉子第一次听见那姑娘站在大街上急切的喊爹爹,原来小姑娘并不如他所想那般不待见自己的父亲。
“小姑娘父亲是汉人啊?”
他第一次打听那货郎,眼睛看着适才那货郎消失的地方。头幞、长袍是中原汉人才会有的装扮,但老先生又说着一口流利的苗话,不大看得出来是何人士,只是弱不胜衣的模样看着很像中原读书的书生。
“阿叔觉得汉人不好吗?”
银铃睁着水盈盈的眸子,怯生生的问。
“怎么会,哪儿有什么汉人好不好,苗人不是也有坏人吗?你父亲每次来都会给我们捎雪片糕,很好吃的。”
汉子掀开摊子上的小木盒,拿出苏明舟留下的雪片糕分给银铃和巴东。
“多谢,在下不爱吃甜的。”
巴东抱着银铃的背篓委婉谢绝,脸色有些冷。
小姑娘却已经欢喜的接了过来,以为他只是腾不开手,大男子又不好意思吃甜。于是帮接过雪片糕点,喂到他的嘴边。
“师兄,是我爹爹做的。你尝尝,我最喜欢吃了。”
他本能厌恶的躲开,但又忽觉自己表现的太过于明显了。强迫着抿了一下示意自己尝过了,且当真不喜欢吃甜食,但看着缺了一角的片糕又舍不得移开眼。
直到跟前的姑娘毫不介意的将剩下的糕点一口都塞进嘴了,一扫先前的难过,挽着他的胳膊告别卖鞋的汉子,嘴角才扬起了些弧度。
“你喜欢吃,师兄去学来给你做,怎样?”
两人相携赶去渡口,船舱里的哲秀秀已经恢复正常的模样,回过神来便听得那小姑娘哼唧道:
“那师兄只有去跟我爹爹学了,这是汉人的糕点,苗疆没有人会。而且他们做的都没有我爹爹好吃……”
她垫着脚附在巴东耳边小声的嘀咕,像是怕人将这话听了去。
“那你带我去见你爹爹好不好?”
巴东忽然停下脚,认真的看着身边的小姑娘。不知道她到底明不明白哲秀秀让他前来祭扫她母亲的用意,原本他也不可以不用在意她那汉人父亲的。可是银铃从小到大根本不听哲秀秀的话,对于这姑娘的约束力远不及那个汉人。
“可是,师父会骂你的。”
银铃摇了摇头,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要上船了,不要再提汉人的事了。
乘船渡过鸭嘴渡碧绿的河水,沿着蜿蜒盘旋的小路爬上山顶,再下到山谷。里面是一大片茂盛的油菜花,现下时节黄灿灿的花瓣都落光了。
在翠绿的菜杆上结满了沉甸甸的油菜荚,油菜地尽头立着一幢茅屋,数十年风雨还是依旧和当初一模一样。篱笆院子里甚至还养得有鸡鸭,紧闭的房门让人错觉,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从里面开门出来,热情亲切换一句“师姐”。
但门又都没开,只从屋后走出来两名着着短襟的苗家汉子对哲秀秀行礼。
“寨主.....”
“这些年怎么样了,有什么人来过这里吗?”
哲秀秀声音有些颓然,问着话却没等着两人回话,直径走向地边的槐树下的坟包。
“师姐,你还好吗?”
她自言自语的问,失魂落魄的模样像十五年钱第一次看见银绾摔下山崖,血肉模糊的样子。憋在眼眶的泪珠在开口的一瞬掉了出来,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孩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回头只见银铃的小背篓放在屋檐下,人不见了,巴东的身影气喘呼呼的从山谷口奔下来。
“你看,那小丫头还是一点都不曾记起你来,就只惦记着她的汉人爹爹了。”
哲秀秀哀怨道,死人难逾越,活人难以战胜;死去的娘亲比不过活着的爹爹,十五年来无论周围的人如何赞扬她的娘亲是怎样的率真善良的女子,那个孩子还是只惦记着她的父亲。
小时候一听见山脚的惊鸟铃声就哭,撕心裂肺的哭,吵着要爹爹。长大了些,会跑了偷偷背着她跑下山。那时候她真的担心那个朝秦暮楚的男人将小姑娘拐回京城去了,现在啊她依旧还在自己身边,可是心早就飞走了。
“师父.....”
巴东很快就穿过油菜地跑上前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
“师父,不好了。铃儿她跑下山去了,我去把抓她回来。您一会儿先去渡口等我,我抓到她就来找您汇合一起回寨。”
像是专门跑回来告知哲秀秀一般,不等喘口气他便抬脚又要赶出去,着急忙慌的样子。
“巴东回来.....”
可哲秀秀却唤住了他,招手示意茅屋前的两个汉子将银铃的小背篓提溜过来。然后从里面抓了把纸钱递到他的面前,面色严肃,冷冷问道:
“你说要履行十五年前的婚约娶铃儿,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母亲放在我这里的那笔银子?”
十五年前巴氏起兵前夕,派人将年仅七岁的小世子和五六口木箱送进矮寨。用的下聘的名义,收下箱子后哲秀秀和银绾才发现在那是巴氏夫人的托孤。随后半年不到巴氏起兵反昭,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三年苗乱。
“那么多年我对铃儿的心意师父应当都是看在眼里,那几口箱子我阿娘早就说了是给铃儿的聘礼。我要娶的是铃儿,而不是那几口箱子。”
巴东越过哲秀秀,跪在墓碑前。依旧还是能够想起银铃母亲的模样,一个爱憎分明、颇有几分江湖豪气的女子。他和银铃的婚约是在腹中便指的娃娃亲,从小他就知道绾姨圆滚滚的肚子里的小姑娘将来会是他的夫人。
只是没想到巴氏土司的覆灭会来得那么突然,母亲让他带着一大笔钱藏进了矮寨中。绝笔命书,请求哲秀秀照料自己的儿子,并在他长大后主持完成和银铃的婚约,在那之后才可将寄放在寨子里的东西归还给他。
但至于箱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巴东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里面有很大一笔银子。
“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以后这把纸钱就由你陪着铃儿来烧,师父老了。”
哲秀秀释然一笑,将手中的纸钱交给巴东。
这是两个故人的遗愿,她作为当年偷生下来的人只能不遗余力的去完成它。只是应下巴东的请求后,却又觉得有些茫然无措。
山谷的风好像突然一下就静止了,像是在无形中蓄起了一大湖死水,她沉溺在其中拼命的挣扎也掀不起一丝涟漪。
而在泠江水畔,傍晚的河风徐徐而来,裹挟着河对岸的山栀子清香,沁人心脾。从山上跑下来的姑娘蜷缩在屋檐下的木床上睡觉,藕粉色的蜷成小小的一团,像河水中突然长出来的荷花包。
惊鸟铃叮叮当当的靠近来,瞧见那抹身影立刻就用手捂住了铃铛。清脆的铃声戛然而止,胆子上的小风车还在呼呼作响。
来人是苏明舟,小心翼翼地将肩膀上货担放下,抽出插在一侧地桐油伞撑过去,替小姑娘挡住斜射过来的夕阳。
“怎么睡在了这里,着凉了怎么办?”
嗔怪着又不舍得将沉睡的人唤醒,只是开门从屋子里拿了毯子和软枕出来。
但小姑娘睡得潜,被惊醒了,看头顶上那双浑浊得眼睛,鼻头一酸。拉着枯黄干瘦的手指,难过道:
“爹爹,我带你去看她好不好?”
她顿了一下,“阿娘.....”
“以后好不好,以后再带爹爹去好不好?”
那个在山脚守了山上孤坟数十年的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抚着她软发微颤抖着手指。
“以后....以后,再等你都老了,走不动了怎么办。”
银铃枕着爹爹塞过来的软枕闷闷地哭,从她十二岁可以“打过”师父山上的守陵人时,她想要带他上去了。
可是他总是拒绝,说等以后。
那个以后是哲秀秀的点头,她的原谅。
苏明舟知道现小丫头一定怨极了师父,勾着嘴角安慰道:
“不要怨你师父,你师父是世上最爱你的人,知道吗?”
“比爹爹还爱我吗?”
银铃不信,师父若是真的疼自己为什么不许她和父亲见面。
“嗯,师父比爹爹还爱你。所以.....”
所以不要怨她,哲秀秀困在十五年前了。所有人都忘记了她的师妹只有她还记得,拼劲全力将她的女儿留在苗疆。
看着银铃那张肖似她娘亲的脸,苏明舟唏嘘想起当年怎会在两个女人间迷了心智。明明她们长得一点都不像,只是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他面。
他为两个女人所动心,却责怪她们长得太过于相像,而不敢去承认自己卑劣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