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县衙大牢,银铃熟得很,早些苗乱还未起的时,便来过好多回想要塞点银子进去看看那可怜的女人。
但门口的守卫出奇的刚正不阿,清廉守法,愣是一个铜板也不收。于是就那样一直耗到寨子里的人忍无可忍拉起诺大的队伍前来申冤,不知是擦枪走火还是故意为之,有人率先射出箭矢就此再次掀起轰轰烈烈的苗乱。
朝廷出兵镇压,传言将再次在苗疆启用羁縻制以苗治苗,不过最后来的还是朝廷的流官。
今天这路明显不是往衙门大牢里去的,倒是绕到城东去了。她紧跟着陆清河东张西望,好奇问道:
“大人,这是去哪儿?不是去衙门大牢吗?”
陆清河:“喔,这是去杨翰府邸的路。衙门大牢在你嫂嫂被害的当夜牢房就清理干净了,什么线索也没有了。咱们去杨府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点蛛丝马迹。”
煞有其是应着小姑娘,转眼间三人就到了杨府。门上贴了官府的封条,衙门里缺人手因而也没有看守。
何玉上前几步率先揭掉封条,推开门让两人进去,随后才顺手将门掩好。入夏后,乾州多雨,杨翰吊死的房间里一推开门便是一股潮湿的霉味袭鼻而来。放置在里面的桌椅竟是从木缝中冒出了小菌菇来,木头已开始有了腐烂的迹象。
银铃一踏进屋便被从梁上悬挂下来的裤腰带吸引住了目光,忍住就伸手拉了拉,踮脚去够想是想要将自己的脖子挂上去一般。
何玉见状立刻阻止道:“银铃姑娘,这是案发现场,切不可乱动。”
害怕她不知轻重破坏了凶手留下的证据,但他们侦察过了原也没发现什么。
“可是这里你们原本也没保护好啊,屋顶漏那么大的雨,你们也不修修。”
银铃嘟囔着踮脚还是往绳扣上挂自己的脖子,奈何她个子实在不高,如何也够不到。
陆清河不言语,纵容她在凶案现场胡作非为。见小姑娘腿短够不到,颇为好心的搬过一旁的掐腰圆凳给她。
何玉面上有些挂不住,惊觉自己话多了,讪讪的闭上嘴。
半响待踩着圆凳够上绳扣,银铃惊讶道:“大人,这杨翰不是自尽的吧?”
陆清河点了点头,虽然早就知道杨翰不是自杀而是被谋杀的,但他要银铃自己亲自去发现里面的端倪。
然而听见她的话,何玉还是有些吃惊。看了眼陆清河以为是他告诉银铃的,毕竟他连重炎那么贵重的东西都能送给她把玩。
却只听那姑娘煞有其事道:“杨翰身长七尺有余,这吊绳那么长哪儿能真的勒死他。而且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是极度害怕的,他腿长只要挣扎一下脚尖就能够到地。既还有逃生的机会,他怕死肯定就自己下来了。”
她垫着凳子刚好同杨翰一般高,扣绳松松胯胯的悬在脖子前,垫个脚就能把脑袋挂进去,但又能轻而易举的出来。
“还发现了什么?”
陆清河问道,凭借对现场的观察她便推测出了杨翰是被人杀死的。而在当初看到尸体的第一眼他和何玉第一反应是畏罪自杀,甚至连仵作的验尸格目也是窒息自杀而亡。
直到看见从房顶漏下的阳光,陆清河才意识到杨翰死前有人进来屋子,又从屋顶翻出去了。只可惜天黑,盖瓦时出了疏漏,留下一道偌大的缝隙。在夜里和阴天都是难以发现的,只有当日头升到未时,阳光从缝隙落下来,或是下雨天才能发现。
这点漏洞自然也没逃过银铃的眼睛,她站在圆凳上,伸手指了指屋顶。昨天夜里刚刚下过雨,现下没有阳光她也把握不准这瓦什么时漏的,只是颇为保守的猜测道:
“这瓦得看是什么时漏的了,倘若是杨翰死后,说明衙门对案发现场保护不利,屋子漏雨也没发现。倘若是杨翰死前,就不好说了。”
“依据你的推断这是杨翰死前还是死后呢?”陆清河仰头问道
银铃:“大人在考我?”
小姑娘一下就猜到了陆清河的用意,轻轻一跃从圆凳上跳下来,颇为神气道:
“杨翰怎么说也是县丞,朝廷官员自是讲究怎么会让屋子漏那么大条瓦缝进来。所以这是他死后漏的,而且是死的当夜才出现的。从屋顶翻出去的人由于天黑,看不清楚瓦片没盖严实导致出了那么大一个纰漏。”
“那依照你看在苗疆谁有那么大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来杀死了杨翰?”
“不好说.....”
银铃摇了摇头,是当真不好说。有这本事的人当前屋子里就站了一个,她怕一下兜不住叫陆清河怀疑到自己师父和师兄头上去。
知晓她心有戒备,陆清河不再追问,反而坦诚道:
“那夜你师父撤兵后,杨翰一整夜都在四处寻找射上到城墙上面来的箭头。所以说那箭根本不是苗人射的,而是杨翰授意指使,意在挑起争端使苗疆再次陷入混乱中。这伎俩和半年一样,只是计划败露他自己也被灭了口。所以只要查出那箭头的来历,应是就能顺藤摸瓜揪出背后操纵的主谋来。你心思细腻,又通晓这寻痕推理之法,颇有几分做捕快的天赋。怎样愿意来衙门吗,和我们一起揪出杀害你嫂嫂的罪魁祸首。”
再次发出邀请,陆清河说的比上次在石家还要真诚。心下猜测自己已经对这个丫头足够的坦诚信任了,连她胡配的药也敢吃。凭借这份信任,她总不该还是拒绝不愿意来吧,那可是她的莫翠嫂嫂。
以前不急,是他觉得自己还有时间慢慢将她骗下山来。可现在敌在暗我在明,在身边放上木桑这颗炸弹,他是要连安稳觉都不敢睡了。迫切的需要这丫头下来替自己盯紧他,当然也防止言语不通着了歹人的道还蒙在鼓中。
但显然只是信任还不足够吸引人,银铃摇了摇头,对于陆清河的信任只是感动了。
“大人掺和官府的事,让我师父知道了她会打断我的腿的。我可以帮你看看着箭头的来历,但是衙门的话我还是不来了.....”
扯出了师父来当挡箭牌,陆清河微微失望,知道这不过都是借口,山下没什么她非来不可的人而已。
“这样子啊,没关系,等你什么时候想来了再来。天快黑了,你难得来进城来一趟,夜里有夜市叫你何大哥带你出去逛逛,明早再走怎么样?”
陆清河热络安排起来,唤何玉陪小姑娘出去逛街,给以两人独处的机会,也是意在叫他想办法再套套,看能不能将人留下来。
“好啊,那背篓大人你帮我背回去!”
银铃原就没打算回寨子,背上的小背篓塞进陆清河的手中迫不及待推着何玉往外走。
“走何大哥,我们出去玩去!”
但走了几步,她又才反应过来两人逛街多无聊,于是招呼着陆清河道:
“大人你也一起吧?”
陆清河单肩背着她的背篓摆手,一副大忙人的模样。
“我就不去了,衙门还有卷宗要看。你们赶紧去,我回去让差役给你安排客房。”
“那我们走咯?”
知晓他这个大忙人和他们这些小喽啰不一样,一天天日理万机的,银铃也不强求推搡着何玉欢欢喜喜的出门了。
对于陆清河特意制造独处的机会,何玉是明白他其中的用意的,带着小姑娘去了乾州最好的酒楼。
是个喘口气都比别的地方贵的地儿,仿的是京城名店宣阳阁的菜式,量小而精致。一道鱼脍装扮成莲花盛开的模样,点缀几多萝卜花就敢卖的比别的酒楼贵上三倍。招牌的文先果酒是乾州特色,卖的一样比寻常酒贵。
银铃是知晓的,点菜时尽量拘着点。何玉却道自己请客想要吃什么只管要便是,大手一挥弄了满满一桌子。
可是他吃的比银铃还努力,以至于小姑娘撑着胳膊忍不住问,“何大哥,你饿了是吗?”
何玉一愣,笑了笑,往她碗中夹了一块熏肉催促道:
“一天没吃东西了,不饿吗?快些吃,吃完我们下去逛街。刚上庙会,城隍庙外该是停热闹的。”
“喔。”
银铃扒拉着碗中的菜慢吞吞的吃,直到何玉将桌子上的菜一扫而光她才放下筷子来。兴冲冲的望楼下张望,迫不及待道:
“何大哥,我们走吧,外面好热闹。”
“好,我去结账。”
何玉站起来,身子却是一晃脑袋昏沉沉的,看似温和的果酒慢慢的上了酒劲上来。
“何....何大哥,你喝多了?这酒后劲很大的,你怎么能全喝了?”
银铃赶紧伸手扶住他,提溜起桌子上的酒壶空荡荡的,一桌的菜食被吃得干干净净的。
“无事,我们下楼去。”
何玉深吸一口气,努力睁开眼睛保持清醒,一步步稳稳当当的走下来,银铃后面跟着准备随时伸手去扶他。
“老板结账。”
话音一落,立刻就从柜台探出了个肥头大耳的胖掌柜来,手中的算盘劈里啪啦的敲了一通,殷勤的笑道:
“客官,一共是五两三钱银子。”
拽下荷包的手一顿,似乎半响才反应过来,只是不知为什么那抽绳紧得很,何玉如何也打不开,急得额头微汗,背脊生僵。
银铃赶紧上前接过荷包,帮他打开数出了五两三钱银子。但荷包一下就轻了,里面就剩下了几个铜板。那一瞬间她似乎明白过来为什么何玉吃的那么努力,舍不得浪费掉一星半点了。
“何大哥,你喝醉了。我们回衙门吧,大人肯定在等我们回去了。”
走出客栈,她拽着何玉就往衙门方向去。后者愣了一瞬,颇为愧疚道:
“好,下次我再陪你出来玩好吗?”
所谓的下次是等他发了月禄走出当前的窘迫,陪他喜欢的姑娘逛街。现在他当真就只剩下几个铜板,连买个草标的钱都没有了。
还好.....还好喝醉了,他可以回衙门了。
何玉暗暗庆幸,不知道那个心思细腻的人有没有察觉他的意图。她会不会以为自己是陆清河的侍卫,并不缺银子。
可是.....
他微微侧首去看身边的人,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完成陆清河交代的任务,没有办法让她留下来。
也许自己该要再主动些,但实际上何玉又是害怕这样的主动。因为一旦率先迈出那一步,是否就意味着往后他们将牵绊在一起,当真会娶她为妻。
“银铃....”
犹豫间,衙门已经到了跟前。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喊出声音时竟有些烫嘴。像是腹中的酒气灼烧上来,连后面的话也烫化了在喉间。以至于恍惚中险些被门槛绊倒,幸而随时准备着的小姑娘手疾眼快的扶住了他。就此也没撒开手,一路扶进屋子。
衙门后宅庭院深深,廊下的竹篾灯静静悄悄的燃着。人都各自忙去了,陆清河也不在,屋子漆黑一片不见亮灯。
院子里除了花盆底下的虫鸣就是何玉和银铃,她搀着他两人行走间靠的很近。何玉恍惚觉得鼻间萦绕了股山栀子的香气,低头看见的却是软乎乎头顶。
她一定扶着自己很吃力吧.....
他忽然想要抬手摸摸她的脑袋,将心中的苦闷宣泄出来。
“银铃.....”
他又有些痴愣的喊她,行走间已经推门进屋走到了床边。
“何大哥,你喝醉了先休息一下,有事明天再说。”
银铃伸手去揭床上的被子,话音才刚落地后背突然一道黑影压上来。
“何....何大哥你干什么?”
只回了半个身子,黑影就将她扑到在床上。果酒的香气呼呼的扫在鼻间,银铃很不争气的脸就红了。想要推开身上的人却是纹丝不动,叫灼灼地目光盯着头皮发麻。
“银铃.....”
他当时有话要说的,银铃知道,这一夜他都莫名其妙唤了她好几次了。
可次次又什么也不说,只是叫了名字。
不知道那人鼓足了好几次勇气才敢借着酒劲前进一步,可是看见身下的人睁着无辜的鹿眼,话又都噎在了嗓子里。
大掌揽着她的脑袋靠近自己,还是想要问问那夜她和陆清河到底怎么了。
那个人欺负她了吗?他们做了吗?
可是他一个字也问不出口,只能一次一次的陷入梦魇中。装作昏迷过去的模样跌在她的肩膀上,动了动唇没发出声来。
何玉知道,这夜即便喝醉了,他也依旧会做恶梦,回到客栈那夜。
他心有芥蒂,却又软弱的无法拒绝陆清河的任务,也控制不住想要靠近的心,身心被折磨的如在烈火上焚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