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一角
元熙感觉自己轻飘飘地好似在云端上,他像是摆脱了沉重的肉体凡胎,如风一样吹拂天地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以尽情地到处游走。
他想看看大承的边疆,下一秒就到了大承与北戎的边界,看到了边关上被黄沙拂面却依旧如磐石一样伫立站岗的士兵;
他想看看烟雨如画的江南,下一秒就到了繁华富庶的苏州,码头上人流如织、货品不绝,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行商和采买人员;
他想看看大承的未来,下一秒就到了某地学堂,看到了教书育人、认真负责的先生们和努力学习、刻苦向上的孩童们;
他想看看大承的子民,下一秒就到了某处街道上,看到了沿街两道的商贾起早贪黑努力经营,行人神情闲适无有慌张,商贩们的叫卖声、孩童们的欢声笑语绵延不绝......
这就是大承!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元熙脸上不知不觉洋溢着笑容,为这样的大承而骄傲!
转场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元熙高兴不过三秒,眼前画面陡然一转,他就到了一处青砖黑瓦盖就的宅子里,一个扎着高马尾、身上穿着白色劲装的少年在院子里练武。那少年看着身体消瘦,手上的红缨枪却是舞得虎虎生风、铿锵有力,他在旁瞧了一阵,少年不管是枪法还是步伐,都很是不错!
院门处走进来几个人。
为首那人眉眼瞧着与少年有五六分相似,且衣着华贵,身上很有气势,元熙猜测这人应是少年的父亲。果不其然,少年唤了那人一声:“爹。”
元熙想:“有这样枪法出众、英武不凡的儿子,这当父亲的应该很自豪吧?说不定还会夸赞几句?”
事实却是截然相反,那父亲脸上非但无一丝骄傲,还满是怒火,他抽出一条九节鞭,反手就朝少年身上招呼,嘴里骂道:“孽女!这红缨枪是你一介女子该使的吗?整日里只知耍枪弄棒,哪有一点为人女子该有的温柔模样?管家,把小姐带回她的房间,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她出房门半步!”
元熙:......
一时之间,他不知该为这样的英勇少年竟是一名女子感到震惊,还是该斥责这当父亲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子女动粗。
可有一事,他却是本能地感到不喜:“有谁规定?还是有律法写明,女子就该温柔?又有谁说,红缨枪是男子的专利了?”
元熙气不过,想也没想攥起一拳朝那父亲脸上揍去,结果毫无障碍地穿了过去,对方连根头发丝都没被吹起来。这一拳不仅没揍到人,他自己还差点摔倒。
站稳后,他不信邪地对着那父亲又哐哐哐揍了几拳,结果无一例外,对方毫发无伤,或者说,元熙的攻击就像是鬼魂在击打活人,纸老虎一般毫无作用。
若说刚开始,元熙对这种自由自在的状态有多满意,此刻,他就有多憎恶!
可恶!居然只能看,不能揍,真真是气死老子了!
即使明知揍不到对方,但元熙紧攥双拳,弓步上前,抬起双手还是往对方脸上招呼——还是好气!即使是无用功,老子也要揍你丫的一顿不可!
眼前画面又是一转,他眨眼间又到了别的地方。
元熙:......
可恨!满肚子怒火没处撒!
他鼓着脸颊,气呼呼地随便转了转。
这户人家,虽也是青砖黑瓦盖就的宅院,但那颜色明显暗沉许多,墙壁即使被修缮过多次,墙皮仍旧斑驳脱落,厅堂里放着一张四方桌并几张长条凳,还有墙壁上零散的几幅字画。
身为皇子的元熙见多识广,他只随意一瞧,即便那几张桌凳满是灰尘脏污,他还是一眼便瞧出那是由名贵的沉香木雕刻而成的家具。
出了厅堂,过了小院,他晃晃悠悠随意进入了一个房间。
光线从窗棂上透过,照亮了这间屋子,他看到这间房间还算宽敞,床、柜等与厅堂里的家具系出一门,都是沉香木雕刻而来,靠东南那角还放着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
看起来像是个读书人的房间?
元熙摩挲着下巴猜测道。
“咳咳咳,咳咳咳......”
连绵不断的咳嗽声由内而外顺着沉重的脚步声传过来。元熙转身一看,一个成熟女人和一个豆蔻少女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个满脸苍白病容的男子走过来。
二人扶他靠床坐下,少女很快端来两杯热水,一杯给男子,一杯给女子。
男人喝了一杯热水,咳嗽渐渐停歇了下来,他拉着妻女的手,面露哀伤:“今日大夫诊过,确认我已时日无多,往后,家中的银钱不要再给我买药了,你们留着,将来好做傍身银钱。”
顿时,妻女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溪流,哗哗哗流了下来。二人拼命摇头,妻子说:“别这样说!你会好的!这个大夫医术不行,我们就去别地找别的大夫!我相信,总会找到医术高明的大夫治好你的!”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除非是神医再世还可一救,其他大夫都只能束手无策。”
男人眼里落下泪来,“夫人、徽娘,你们这般柔弱,我若是去了,你们娘儿俩可怎么办啊。”
元熙看得沉默,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家的男人,也是真心疼爱妻女的吧。
“爹,我今日路过大伯家,听到他们商量着等你死后,他们要找族长把燕哥儿过继给我们家,还打算将我嫁给城北黄家的傻儿子,燕哥儿还跑到娘面前,气势嚣张地让娘把家中的银钱都给他,不然就不给我娘养老送终。”少女一边哭一边诉说着她听到的言语。
男子暴怒:“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我还没死呢,他们竟然就敢这样对待你们!”
强烈的情绪起伏又影响到了气管,男子又开始咳嗽,且咳嗽越来越厉害,大有把肺都咳出来的情势,看得妻女焦急不已地又是给他顺背又是喂药。
忙活了好一阵儿,男子的咳嗽终于再次停歇。
他的妻女哭泣:“朝廷没有立女户的律法规定,按族中规矩,你若去了,家中必得从同族中过继嗣子顶门立户,按照血脉远近亲疏,除非燕哥儿暴毙而亡,否则咱家这嗣子人选非他莫属。可他那般蛮横无理,一向对我与徽娘横眉冷对,今后若真是由他过继,我与徽娘定是没有活路了。”
元熙皱眉:难道不能找别人过继吗?
男子绝望:“燕哥儿这样,其他人也不遑多让,不是一家人,哪能真心对待你们?”
妻女满脸哀愁。
一家三口沉默了许久。
晚上,男子强撑着病体到厅堂与妻女一起用饭。而后,他把忙完琐事的妻女叫到四方桌前坐下,他从袖口中掏出一把短匕放在桌上,妻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男子:“我想了一下午,我若去了,留你们孤儿寡母在世上,不管是否过继嗣子,你们多少都会受到欺负,不如......”他又咳了一阵儿,好不容易喘息平静后,他接着说下去,“......不如,随我一起去了吧。”
妻女脸色煞白,像看疯子一样看他。
男子:“与其受尽欺负,无一日好过,不如随我而去,咱们一家三口,也好在地下团聚。”
他看着妻女陌生的眼神,眼泪滴落下来,他趴在四方桌上,声音隐忍痛苦,“但凡有一点生机,我也想尽力为你们争取!可朝廷不落女户,出门到处需要路引,宅外尽是盯着咱家的人,只怕他们看到宅外一有马车或陌生行人,都要想尽办法盘查审问,一旦发现你们有外出逃跑的迹象,定会想方设法将你们寻回,到时,你们就真的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妻女听完男子的话,脑子里也过了一遍目前的情形,那苍白的脸上,泛起无尽的绝望。
男子呜咽不停:“与其留你们在世上受苦,不如狠心让你们随我一道而去,哪怕你们会因此仇恨我。”
元熙急的上火,围着他们疯狂大喊,企图阻止他们这样危险的想法,可那对妻女却忽然笑了起来,“听夫君/爹的。”
男子动作一顿,而后嚎啕大哭。
深夜时分,万籁俱寂,四周一片静悄悄。
妻女将柴火摆放在宅子四周,且都泼上了火油,她们在院子里对视一眼后就分别往宅子四周丢了火折子,而后回到大厅关上大门。
元熙慌张地上前阻止她们,但他此刻如同游魂,躯体根本触碰不到她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熊熊而起,片刻之间,火舌席卷了宅子四周。。
还是在那张四方桌前,一家三口换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妻女还打扮得格外漂亮。
男子将短匕放在桌面上,对妻女道:“夫人,你们先走一步,为夫稍后就来寻你们。”
那妻子颤抖着双手抓起短匕,又颤抖地对着自己的腹部位置,可她举着匕首好几分钟,浑身抖动不止,却依旧不能对自己下狠手。
她把匕首放回桌上,颤声道:“我......我不敢。”
短匕被推到少女面前,少女脸上敷着桃红胭脂,可仍旧掩饰不住她惨白的面色,她眼里满是恐惧:“爹......爹......我怕。”
男子叹息一声,从桌上拿起短匕,脚步如坠千斤,缓慢而沉重的走到妻女面前,他柔情满目地抚了抚妻子姣好的容颜,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深情:“记得那年杏花树下,你我初次相遇,那时起,我便深深为你着迷。”
女子也是满腔深情:“我何尝不是如此。”
“夫人,对不住了。”他把短匕插入了女子的腹部,看她嘴角汨汨不停冒出鲜血,男子一个呕吐动作,也吐出一大口鲜血。
“爹!娘!”少女脸上一片泪水,她嘶哑着声线痛苦地问道:“他们为什么不肯让我们活?皇帝不是天下之主,号称天下百姓都是他的子民吗?为什么他不来管我们?!”
“女儿,天高皇帝远啊!”男子别过脸不敢看她。
“若是有朝一日,女子也能如男子一样顶门立户,如男子一样昂首挺胸立于天地间,可以像他们一样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若是有那一天,就好了......”她说着说着,往男子拿着短匕的手上一撞,利刃入腹,她闷闷地痛呼了一声,“可惜,我看不到了......”
“夫人、徽娘,你们先走一步,我马上就来地府寻你们。”男子将妻女的尸体平整地放到地上,在给她们盖上一床锦被后,他拿着短匕狠狠刺向自己,为了追赶上已先走一步的妻女,他又给自己补上了两刀。
鲜血从他身体里争先恐后的喷涌而出,男子缓缓倒在妻女身边,在生命的尽头,再一次深深看了他深爱的两个人,恋恋不舍地闭上了双眼,而后,火舌肆虐,顷刻间就将三人吞吃入腹。
元熙看着这一幕,那种眼睁睁看着别人绝望寻死却无能为力,半点儿也做不了什么的感觉将他吞没,他的心底弥漫着厚重的悲哀,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该向谁质问。
身为天之骄子,天底下最尊贵的天潢贵胄之一,他本以为大承在他们元家的统治之下,如同他想象的那样国泰民安,百姓乐业安康,可他却不知,这看似祥和的繁华景象之下,竟隐藏着无数的累累白骨。
世人逐渐愚昧的思想,日渐严苛的礼教束缚,惶惶不可触碰的森严等级,构成了一只只吃人的恶魔,一道道逼人去死的催命符。
这样的大承,还有得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