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惊鸿一瞥
雷古勒斯从来没想到,自己能和君特·迈尔、保罗·因特曼两人成为朋友。
君特·迈尔,拥有淡金色头发和湛蓝色眼睛的标准雅利安人,毫无疑问的血统纯正,体育课的前几名,文化课的吊车尾,连飞机投弹这样的简单计算题都算不对。他来自勃兰登堡州一个雷古勒斯从没听说过的小镇,父亲是一名国防军上尉,有一个在柏林做工的姐姐。
保罗·因特曼,看着瘦弱实际在学校里也永远只有被打的份,体育课勉强合格,业余爱好是写诗。出于某种历史原因,他在自我介绍时从来都说自己来自弗莱辛(Freising)而不是慕尼黑。他的父亲是相当于国防军上校军衔的党卫队旗队长,三个哥哥中军衔最低的也是少尉。
雷古勒斯花了一些时间来弄明白君特·迈尔是怎么先和保罗走到一块的。原来,君特·迈尔最近的语文课和数学课作业都是保罗帮忙写的,作为交换条件,君特·迈尔要替保罗挡下了那些想欺负他的人,美其名曰“互相帮助”。
雷古勒斯一开始的同学大多出身高级军官或政府官员这样的体面家庭,后来插班进来的才有像君特·迈尔这样来自低级军官家庭的。但政教院也没有那么看重出身,君特·迈尔脸皮厚、拳头硬、讲信用,在同学中还挺吃香。
去年九月份,雷古勒斯差点把不听话的君特·迈尔的一条腿给打断,但他一点都不记仇,腿好了后天天缠着雷古勒斯。他们上课是同桌,吃饭是对桌,练习格斗是搭档。雷古勒斯不喜欢拉帮结派,可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其他同学算作是君特·迈尔小团体里的人了。
雷古勒斯还是不太愿意搭理他,但他同样对与对方划清界限没什么兴趣。想来马库斯·因特曼也不会在乎儿子多写一份作业,那就随他去吧。
一九三七年二月,雷古勒斯报名参加了政教院举办的飞行班,滑翔机的训练场地在特雷宾(Trebbin)。在雷古勒斯因训练不在的时候,君特·迈尔便暂时替代了他的位置,成为了二十多个男孩的头头。
“你听说了吗?过一阵子有一所奥地利的中学要过来交流呢。”一次训练回来后,君特·迈尔对雷古勒斯笑嘻嘻地说。
雷古勒斯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好笑的。他冷着脸点点头,从橱柜里拿出来一套干净的制服。
君特·迈尔凑近了些,用神秘的语气说道:
“有女孩子呢!”
女孩子来军校做什么?雷古勒斯皱眉。难道要看他们是如何打架的吗?这可不适合女孩。
毫无疑问,波茨坦政教院只接收男生。教养员是男性,看门的是个老头,老头养的狗是只公狗,马厩里拴着的是公马,雷古勒斯怀疑连在这里飞的蚊子都是公的。
君特·迈尔从制服口袋里拿出来一张明信片,送到雷古勒斯眼前翻过来。雷古勒斯看到上面印的白花花的东西,脑袋“嗡”的一下,脸颊涨得通红。
“看在咱们关系不错的份上,送你了。”君特·迈尔很大方地说。
“拿走!别再让我看到!”雷古勒斯语气严厉地命令道。
君特·迈尔又在雷古勒斯眼前晃了晃那张色情明信片,雷古勒斯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一个地方涌。他赶紧把目光转向一旁,可明信片上的内容像是印在他脑子里了似的。
该死的迈尔。
“好啦,你想看我也不给你看啦。喂,施瓦岑堡,你不会连女朋友都没有过吧?”
上帝作证,雷古勒斯在这个连蚊子都是公的的地方要上哪里去找女朋友。他从小到大接触的最多的年轻女性是家中的女仆萨拉,但雷古勒斯觉得她长得一点都不好看。他宁愿抱着克利切睡也不愿意和这种女人躺在一张床上。
“既然你这么在行,那不如说说女孩子都是什么样的?”雷古勒斯不动声色地问。西里斯曾经告诉他,很多男人只是喜欢吹牛,实际上自己也是个生手。雷古勒斯怀疑君特·迈尔就是这样。
“女孩子嘛,软软的。”他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熟稔地说。
嗯,雷古勒斯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说起话来很温柔。”
如果他见识过沃尔布加发飙的样子,就不会这么说了。
“笑起来很好看。”
雷古勒斯沉默地注视着君特·迈尔,让他不太自在地挠了挠头。
“好吧,我说的是我姐,”君特·迈尔耷拉下脑袋,终于承认了,“不过我将来就想娶我姐——不是,是娶我姐那样的。”
雷古勒斯看着他窘迫的样子,突然心情大好,轻笑出了声。
“说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他主动问道。
“我听说,要选几个人陪他们游览柏林,”君特·迈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如你推荐我去?”
“好让奥地利的女孩们知道政教院全都是对她们虎视眈眈的饿狼?”雷古勒斯拍拍他的肩膀,他不服气地看着他,“知道了,我会考虑的。”
接下来的一周里,至少有十个人来找过雷古勒斯向他表达愿意陪同的意愿。雷古勒斯最后实在是烦了,干脆宣布谁在下一次射击训练中成绩最好,他就向教养员威廉·普林茨推荐谁。一时间,二十几个男孩疯了般地迷上射击,连做梦的时候都在练习瞄准。
君特·迈尔那张明信片带来的影响很快在雷古勒斯第一次驾驶滑翔机后消失不见。七个少年一同将零件扛上山坡、组装好滑翔机,雷古勒斯是第一个尝试的人。
大地如同画卷般在他脚下徐徐展开,寒冷的空气拂过滑翔机的双翼、扑向他的面颊,雷古勒斯有了一瞬间的眩晕,但很快找回身体的掌控权。他踩下方向舵,让滑翔机优雅地避开了前面的树林。
三分钟后,雷古勒斯驾驶的滑翔机如同一只白鹭轻巧地降落在一片草地上。这对于初次驾驶的人来说已经足够好了。
教官和其余六名兴奋的学员从山坡上走下来。雷古勒斯从滑翔机里爬出来,在教官面前站好、敬礼。
“雷古勒斯·冯·施瓦岑堡!”他大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人类对于飞上蓝天的渴望由来已久,但大多数人都不适合飞行,只适合在地面上待着。雷古勒斯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在他控制着操纵杆和方向舵驾驶滑翔机越过天空时尤为强烈——
他是为飞翔而生。
比起能带他冲上蓝天、和他并肩作战的飞机,比起能将一起都踩在脚下的飘然眩目的感觉,一个娇滴滴的、像瓷器一样一碰就会碎掉的女孩子是多么、多么的乏味啊。
啊,真是搞不懂这些傻小子们都是怎么想的!
君特·迈尔在射击课上排到了第四位,遗憾落选。但排在头名的雷古勒斯大手一挥,把自己的机会让给了他,金发少年顿时喜笑颜开。
“以后我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给你看。”他用肩膀轻轻撞了下雷古勒斯,以示亲近。
“谢谢,”雷古勒斯面无表情地回答,并不想知道他口中的“好东西”是什么,“你见了女孩子可别直接扑上去,会把人家吓坏的。”他提醒道。
“放心。我一定会暗中潜伏,仔细观察,找准时机,一击而中!”君特·迈尔认真地说,一甩淡金色的头发,接着比划出一个帅气的瞄准姿势。
“你看上去不像是要和女孩出去约会,”保罗在一旁说,“你看上去是要去打野鸭子,再把它们烤烤吃了。”
君特·迈尔把“瞄准镜”对准保罗,开枪了;保罗作势晃荡了几下,假装被击中。
“恭喜你,得手了。”雷古勒斯心不在焉地补充道。
不管是女孩子还是野鸭子,雷古勒斯全没兴趣。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以后怎么往天上飞,就差把飞机翅膀拆下来装到自己身上了。政教院的训练场上有一个简易旋转器,需要旁人帮忙转。作为得到和女孩们一起出去的机会的回报,君特·迈尔答应雷古勒斯帮他转一个月的旋转器。这是飞行员的基础训练,雷古勒斯的第一个目标是能在一分钟内转十二圈。
结果他的好伙伴君特·迈尔过于用力了,一分钟内给他转了二十圈。雷古勒斯还没下机器,在君特·迈尔给他解绳子的时候,没忍住把全部的午饭吐到了他身上。
能回到地面的感觉可真好,雷古勒斯虚弱的大脑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还有,他又想把君特·迈尔那个嬉皮笑脸的家伙给打一顿了怎么办。
但雷古勒斯是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困难放弃的,他将训练时间调整到了吃饭前。半个月后,他终于能忍住不吐了。
奥地利的交流团在一个周六到达波茨坦政教院,据传言说还给他们排了瓦格纳的戏剧《罗恩格林》。雷古勒斯同级的二十几个男孩亢奋得晚上睡不着觉,在寝室里窃窃私语。他们的级长雷古勒斯那天不在,他们都觉得如果雷古勒斯在的话就没他们什么事了。
雷古勒斯似乎忘记提醒他们了,交流团里不一定会有女孩子。不过,他们到时候会自己发现的。
周六的阳光很好,有风,对于滑翔来说是个有利条件。这一天,雷古勒斯的滞空时间达到了四分半。
给他们上飞行课的教官对雷古勒斯赞赏有加。从小到大,雷古勒斯已经习惯了被表扬,但能得到飞行教官的认可他还是感到很高兴。
雷古勒斯在这天的好运气结束于回程。这一次轮到他坐后面那辆装着滑翔机零件的车回学校,晚出发了五分钟。不巧的是,车开到半路,抛锚了。
把管军需的人骂个狗血喷头又有什么用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阴沉起来,眼看要下雨。他们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必须得回去报个信。
“会骑马吗?”开车的士兵问雷古勒斯。
“我会。”雷古勒斯点头。他除了骑马还会开摩托车和武装泅渡,这些都是政教院的必修科目。
士兵指了指旁边的农舍。
“跟他们说你是政教院的学生,问他们借一匹马。”
“要是他们不肯借呢?”
“那就走回去,但我得看着车。”
雷古勒斯采纳了他的建议。马主人打开门看到穿着制服的雷古勒斯吓了一跳,显得有点害怕,但最终还是答应借给他那匹棕马。雷古勒斯用随身携带的希特勒青年团佩剑拍打着马匹,朝坐在车里的士兵挥了挥手。
大概一刻钟后,雷古勒斯看到了政教院主楼上飘扬的旗帜。三分钟后,他骑着马来到学校门口,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让那个死板的看门老头把他连人带马一起放进来。
也许老头觉得不能将一匹母马放进学校,雷古勒斯突然想到。
他牵着马走进学校,决定先把它拴在楼前的树上。恰好此时,一队学生从楼里走出来。他们步伐凌乱,一听声音就知道不是政教院的学生,这让雷古勒斯心中生出来点优越感。他转过头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女孩。她穿着浅灰色的大衣,配着暖和的毛皮领子,盘起的亚麻色长发上斜戴着一顶红色帽子。她朝雷古勒斯的方向走来时,正侧脸和一旁的女伴说话。银铃般的笑声传到雷古勒斯耳边,似乎能将他心中的冰雪融化。
她可真漂亮,像从电影银幕中走出来似的,雷古勒斯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
女孩的同伴先注意到的雷古勒斯,对女孩说了句什么。女孩笑着转过头,看到了一动不动盯着她看的雷古勒斯。这样做是很失礼的,可她没有面露不悦。
“下午好。”她在经过时率先和他打了声招呼。那双温暖快活的祖母绿色眼睛看向雷古勒斯,让他的心先是化了,接着争抢着要跳出胸膛。
“下午好。”雷古勒斯哑着嗓子说,实际上脑子已经不转了。
女孩柔柔地笑着,走时带起一阵风,雷古勒斯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味,觉得鼻子痒痒的。
过了好一会等到他们人都走远了,雷古勒斯才懊恼地发现,他忘记问她的名字了。同时他意识到,自己竟然盯着她看了那么久。真是太傻了,他在心中评价道。
这天晚上入睡前,雷古勒斯依然想着那名漂亮得出奇的女孩。那双祖母绿色眼睛在他眼前晃啊晃,让他禁不住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叹息。
唉,硬邦邦的滑翔机和软乎乎的女孩子,还真是不好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