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细雨朦胧(2)
一九三九年复活节,雷古勒斯因为在学校表现良好,获得了七天的假期。刨去在路上的时间,他能在家中待五个整天。
雷古勒斯在家的第一个白天,沃尔布加没完没了地向他抱怨着女仆萨拉的“懒惰”。什么没有给克利切及时添狗粮啦、花瓶上落了灰啦、忘记把她的衣服送去洗衣店啦。
原来,女仆萨拉除了要在施瓦岑堡家做工外,一周好几个白天和晚上还要参加“国家社会主义妇女联盟”的活动,去接受“世界局势”“德意志母亲”之类的培训,比如——
“作曲家罗伯特·舒曼(Robert Schumann)是五个孩子中最小的,帝国宰相俾斯麦是六个孩子中的第四个,音乐家莫扎特是七个孩子中最小的,诗人伊曼纽尔·盖贝尔(Emanuel Geibel)是八个孩子中的第七个,音乐家瓦格纳是第九个孩子中最小的,物理学家韦伯是十二个孩子中的第十一个。”(注:见《黑色军团报》1940.1.25)
一名合格的德意志母亲需要为帝国生育更多未来的战士。这似乎是一个“母以子贵”(Das Kind adelt die Mutter)的时代。
女仆萨拉刚好有三个孩子,再生一个孩子就有望获得德意志母亲十字奖章。沃尔布加对于她不上心的工作态度十分不满,刻意遗忘了萨拉是因为“祖国的伟大事业”才变成这样。她嚷嚷着自己对萨拉已经够可以的了,毕竟很多帮工一个月的薪水才只有二十二马克,大概相当于七美元。
雷古勒斯在家的第二个白天,沃尔布加又在他面前没完没了地唠叨起那名手帕交的女儿,让他都有点后悔回慕尼黑了。也许是沃尔布加在他耳朵旁边念叨了一天的缘故,雷古勒斯在这天晚上梦到了那名绿眼睛的女孩。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梦中了。她的眼神是那么温柔,绿色的眼睛如同一池春水。她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似乎是一种邀请……
雷古勒斯醒了。梦停在这种时候,他心情烦躁得想骂人。
雷古勒斯在家的第三个白天,沃尔布加对他说:
“冯·沙茨贝格小姐今天下午要来做客,正好介绍你们认识。”
雷古勒斯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抗拒。沃尔布加在旁边如江水般滔滔不绝地说着这名女孩的诸多优点,雷古勒斯一条也没记住,满脑子都是她们先前提过的“雅利安贵族”和“六个孩子”。他想象出了这么一幅画面:
一个像沃尔布加一样脾气暴躁的贵族老婆和六个像西里斯那样调皮捣蛋的雅利安小崽子。
“你这头母牛!”
“你这个孽子!”
叮铃咣啷,稀里哗啦,劈里啪啦……还得乘上六。“嘭——”,他准得爆炸了不可。
不,这实在是太可怕了。上帝保佑,放过他吧。
雷古勒斯一点也不想结婚。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想在天上飞一辈子。
于是,他很有先见之明地逃了。他随便拿了一本书,预备在英国花园他最喜欢的那个山坡上待一下午。
他拿的这本书是莎士比亚的戏剧《暴风雨》。他随意翻开一页——
“喂,兄弟们!出力,出力,兄弟们!赶快,赶快!”
电闪雷鸣之中,一只船在暴风雨中前行,水手长正在号召众水手拉帆收缆。可惜,这只船终究逃不过遭难的宿命。
在下一场,荒岛上善良的米兰达对父亲说:
“亲爱的父亲,假如你曾经用你的法术使狂暴的海水兴起这场风浪,请你使它们平息了吧!天空似乎要倒下发臭的沥青来,但海水腾涌到天的脸上,把火焰浇熄了。唉!我瞧着那些受难的人们,我也和他们同样受难:这样一只壮丽的船,里面一定载着好些尊贵的人,一下子便撞得粉碎!啊,那呼号的声音一直打进我的心坎。可怜的人们,他们死了!”
雷古勒斯看了几页,有些犯困,干脆将书搭在脸上,就这么睡过去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书滑到了一边,自动合上了。
毫无疑问,在家中等待着雷古勒斯是另一场暴风雨。沃尔布加对雷古勒斯的临阵脱逃十分不满,喋喋不休地数落着他,把他小时候卡在树洞里的糗事都拖了出来。
雷古勒斯讨厌翻旧账。
“你要是真那么喜欢‘沙茨堡’的话,干脆自己去和她结婚好了。”雷古勒斯忍不住反驳道。等等,那个女孩是姓这个吧?算了,爱叫什么叫什么吧。
“雷古勒斯·施瓦岑堡!”沃尔布加吼道。
看来,她是被气到一定程度了,连中间的“冯”都忘记说了,雷古勒斯在心里刻薄地想到。
“你给我下来!”
为了他后半辈子的幸福或者清净着想,雷古勒斯决定在这件事上绝对不能妥协。他站在楼梯上伸出脑袋,对着楼下的沃尔布加吼道:
“只要她是个雅利安人,我不在乎她头发什么颜色、能生几个孩子!我也不在乎她是不是个贵族!”
楼下的沃尔布加又开始大吵大闹了,好像这样就能让小儿子回心转意。雷古勒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翻看着他的飞行日记。
还有两天半,他就能坐上回柏林的火车了。他开始想念飞机引擎震天响的轰鸣声了,真的。
雷古勒斯现在在He 51上受训。He 51是末代双翼战斗机,在设计上平平无奇。不过,只凭它曾经被在西班牙大展身手的秃鹰军团飞行员们驾驶过这一点,就足够让雷古勒斯兴奋了。
雷古勒斯在家的第四个白天,沃尔布加出门去参加她热衷的国家社会主义妇女联盟的活动,他松了一口气。上午外面一直下着小雨。雷古勒斯吃完午餐,坐在露台的躺椅上发呆。
如果君特·迈尔那个家伙在就好了,那个嬉皮笑脸的家伙总是有很多找乐子的鬼点子。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能不能通过数学考试。
“你还记得他吗,克利切?”雷古勒斯对坐在他腿旁的金毛犬说,用手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我是说那个头发颜色和你一样的迈尔。他还陪你玩过游戏呢。你还记得吗?”
克利切听懂了“游戏”这个词,兴奋地站起来围着雷古勒斯团团转。它跑到门口,眼巴巴地看着雷古勒斯,吠了一声。
“别乱叫,克利切。”雷古勒斯立即说。克利切坐在门口,用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使劲盯着雷古勒斯看。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一人一狗对视着。片刻之后,雷古勒斯拗不过一心想出家门的克利切,败下阵来。
“好啦好啦,我带你出去,行了吧?”
克利切摇着尾巴,一溜烟地跑走了。这可是它好不容易争取过来的机会呢!
雷古勒斯手上拽着克利切的绳子,骑着自行车穿梭在慕尼黑的街巷中。慕尼黑有四条王室大道:路德维希大街、马克西米利安大街、摄政王街和布林纳街,由当时的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一世下令修建。伊萨河畔的施瓦岑堡家与路德维希大街和摄政王街的距离差不多。
他们绕来绕去,最后到了路德维希大街北段的大学门口。大学门口的半圆形草地上有零零散散几名大学生在交谈,看起来十分悠闲。
“我们还是去英国花园吧,好吗?”雷古勒斯在风中喊道。
克利切轻吠了一声表示同意。他们顺着兽医街(Veterinrstrae)一路向东,路上碰到了一队往英国花园方向进发的希特勒少年团成员。克利切在带路时刻意绕开了他们,好像不太喜欢他们。
花园入口处是遮天蔽日的高大树木。克利切在树下的荫凉停住,蹲在地上吐着舌头喘气。
“玩的够本了吧?”雷古勒斯停下自行车,好笑地看着它。按照狗的年龄来看,克利切已经不小了,难得今天跑得这么卖力。
克利切的鼻子动了动,突然站起来。它往前走了几步,转头朝雷古勒斯轻吠。
“还要?”
克利切迈开腿又要往前跑,雷古勒斯匆忙跳上自行车,搞不懂克利切今天是怎么了。他跟着克利切跑过施瓦宾溪流上的桥,来到一大片开阔的草地,在草地的东侧就是雷古勒斯常去的那处山坡。
好家伙,克利切到了草地上简直要撒欢了,雷古勒斯完全是在被它牵着在草地上飞奔。克利切的四只爪子可以轻易地避开草地上的坑洼和石子,雷古勒斯的两个轮子可不行。
“咣啷”一声,雷古勒斯连车带人一起摔在了草地上,他手上的绳子松开了。凭借多年军事训练赋予的敏捷,雷古勒斯下意识地避开了要害部位,在草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了。
金毛犬克利切看到小主人没事,竟然还要继续往前跑。
“克利切!”雷古勒斯喊道,“你给我回来!”他连身上的草屑和泥土都来不及拍掉,靠着两条腿试图追上克利切。这下,克利切跑的更欢了。雷古勒斯想踩住绳子,却差点被绊倒。
金毛犬克利切大战准战斗机飞行员施瓦岑堡,克利切胜。
由此可见,英国花园的草地还是克利切的天下。
雷古勒斯要被这只行为异常的疯狗气疯了。他轻喘着气跟克利切跑上山坡,但克利切一个拐弯,不知道藏到哪个老鼠洞里去了。
他顺着小路慢慢往上走,感到膝盖有点痛,应该是刚刚从自行车摔下来时磕的。该死,雷古勒斯想把这只疯狗宰了剁碎喂伊萨河的鱼。
山坡上是一座白色的廊式庙宇,如同一座小巧的凉亭,中间竖着的石柱上雕刻着下令建造者的名号。雷古勒斯走到山坡顶时,先是处在凉亭的背阴。他往前走了几步。
雨后的阳光穿过石碑与廊柱间的空隙,打在了雷古勒斯的脸上,让他的灰色眼睛下意识眯起。他又往前走了一步,看到凉亭那边有一个人——一个女孩。
她穿着淡绿色的针织衫、白色的长裙,全身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亚麻色的长发被春日的微风轻轻吹起,泛着迷人的光泽。听到有人来了,她微微偏头,看到来者是雷古勒斯,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个如天鹅一般的女孩,那双他曾经见过的、令他魂牵梦绕的绿色眼睛。现在,那双眼睛的主人正含笑注视着他。
时间静止,风停住了,雷古勒斯忘记了呼吸。她如同在神殿的神女,而他是躲在白色廊柱后不经意窥得圣颜的凡人少年。
她好美。
在这一刻,他想感谢世间所有的神明,让他得以再次与她相见。
“下午好。”女孩开口打破了沉默,嗓音如云雀般悦耳。
“下午好,”雷古勒斯咬了一下舌尖,来迫使自己清醒,“我……您有没有看到一只狗?我在找他。”上帝呐,他竟然第一个提到的是克利切。
金毛犬克利切从石柱后现身,摇着尾巴,依旧拿它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瞪着雷古勒斯。雷古勒斯看着它,很想向它讨个说法。
“他很漂亮。”女孩称赞道。克利切确实是一只漂亮的狗,女仆萨拉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给它梳毛。
“谢谢,”雷古勒斯表面沉稳,实则心里已经要炸锅了,“您刚刚一直在这里吗?”
“是呀,”她的声音可真好听,“这里风景很好,我在练素描。”她指了指手上的素描本。
雷古勒斯向前走了几步,绝望地发现了那个他几乎从出生起就知道的事实:站在这里可以把整片草地看得一清二楚。也就是说,他刚刚从自行车上摔了个狗啃泥的样子、毫无形象地追着克利切跑的样子、冲着它大喊大叫的样子,她站在这里全都看到了。
雷古勒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差点没背过气去。他明明有那么多套威风凛凛的制服、有那么多穿戴整齐的时间,却偏偏在最狼狈的时候被她看到了!
克利切蹲坐在他腿边,金色的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雷古勒斯瞪了它一眼,它显得有点委屈。
“您还好吗?”她担忧地看向他的额头。雷古勒斯伸手一摸,才发现头磕破了。啊,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您弄一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纱布,“我最近一直在练这个,已经差不多了,就是还没有在真人身上练过。”
“好呀。”他听到自己说,觉得脑子晕乎乎的。
雷古勒斯学过急救课,雷古勒斯不需要包扎。但他不介意,完全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