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火
过了这一夜,於雪尘的瘾痛再无出现。早上,医馆大夫过来把脉,对恢复情况甚是满意。中午,又安排了一次药浴。於雪尘出透一身大汗,感觉愈发舒适。
她开始知道,原来,这几天,她一直住在医馆。荆旭直在近处客栈租了房,实际每天陪在医馆,守护着她熬过每一次瘾痛时刻。
於雪尘心中愈发内疚。想到意识迷蒙之时,时不时回响在耳畔的声音。她已经明白,每次忍受瘾痛之时,自己必然是抓着磕着甚至咬着荆旭直,才抵住了苦楚。也不知道这位右都使大人,经受了她多少次无意识的抓咬?
想到这里,看向荆旭直之时,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如今,意识清晰起来,她又回到了男孩心态,倒不是觉得自己日夜拥着荆旭直有何不妥。而是这样抓着咬着磕着,伤害了右都使大人,总是有些愧疚。幸而,这位右都使大人,自始自始未提起过一茬。自她醒来,似是一直沉浸在难得的喜悦心情之中。
看着於雪尘结束药浴,穿着他在成衣铺新买的绸袍。一张脸庞皎如秋月,一头乌发柔美如瀑,一双星眸潋澈晶亮,整个人冰肌莹彻似霞光映雪。荆旭直目光曜亮,似是一刻也不舍得移开。
女孩倚靠在床榻之上。他拖过椅子,坐在一旁,和她开始聊天。
他知道了她从小失去双亲,六岁时曾被卖作侍从,九岁时进入狭里巷,认了秦光明作义父,又与容道结缘成了师徒。
於雪尘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任何戒心,将一切全盘托出。她只是有些奇怪,这位右都使大人今日话怎么这么多,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几乎将她从小到大的经历都问了个遍。
她在狭里巷长大,对人其实颇有戒备。平日,绝不会这么容易敞开心扉。可是,这位右都使大人的话语间,总似有一种蛊惑的意象,让她不由自主地将一切向他倾述。
她记得,初次在当铺遇见他时,当他突然问起她的姓名,她也感受到了这样一种被牵制的意象,将小名脱口而出。
她认真地看了看荆旭直,觉得这位大人的眸眼既犀利又深不可测,令人难以捉摸。
对于於雪尘的回答,荆旭直自然是满意的。他的问话之术,源自肃卫,运用了控惑心脉的技巧。被询问之人,尤其是心思纯明之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只能诚实回答,做不了任何隐瞒。
如今,他对於雪尘愈来愈感兴趣,愈来愈想掌控她的一切。这场问话,自然也是他刻意要做的。综合各处了解的情况,再加上於雪尘自己说的。对于这个女孩,他几乎已经了如直掌。有了这份笃定,他似是有了更深的念想。
到了晚上,於雪尘极力想让荆旭直回客栈休息。白天,她瘾痛没有发作,应该已经无恙。
荆旭直却并不同意。
之后,於雪尘每提及一次,这位右都使大人的神色,就沉郁一层。於雪尘见他像是生气了,想着毕竟是关心自己,便不再坚持。于是,荆旭直以与昨晚一样为理由,顺其自然地倚靠在床榻之上。
於雪尘前几天煎熬得厉害,有荆旭直在身旁,心境又特别放松,很快睡得深沉。
望着小猫般熟睡的女孩,荆旭直颇为满意。一揭锦衾,轻轻将她搂进怀中。两人相依相偎,睡得十分惬意。一清早醒来,都是精神甚好。
遂江府案件的追缉,这几天,荆旭直分派给了三位校尉与朱鸿雁。
校尉俞诚与朱鸿雁,一直守在槐序帮码头,查证杨绪负责的漕运。这些业务,是杨绪被抓之前联络的。许多客户并不知情,继续将私货夹带进漕船。
朱鸿雁动脑筋不太行,特长是做事十分牢靠。接受明确指令之后,这几天,兢兢业业,与俞诚一起对每艘船都仔细查验。凡有夹带私物,一律被搜查出来。这些货物,对于今后案件的定罪,也是非常重要的证据。
校尉雷彬和孔在安,守在府衙大牢,每天提审杨绪。他虽然咬紧牙关,不愿承认夹带私物之事。但是,天天被车轮战似地提审,心绪早已紊乱,几乎快要崩溃。荆旭直就是要从身心上折磨着他,只待一个彻底摧毁他的契机。
这个契机,自然是那本被於雪尘藏在半路的账本。
中午,於雪尘重又易容为红脸男孩,与荆旭直一起,赶到大街右侧支巷的朱门大宅。从门口左侧的镇宅石狮口里,掏出了账本。
荆旭直接过账本,赞许地看了於雪尘一眼。女孩在那么危亟的时刻,竟能够妥善藏匿起账本,心智胆略确实远超常人。
拿到账本,就要给杨绪致命一击了。
荆旭直即刻准备赶赴府衙大牢,於雪尘自然也想去。但是,顾及到她身体初愈,荆旭直没有应允,直接将她送到了官驿。
六天前,荆旭直已亮明身份,一行人从客栈转入了官驿。於雪尘的房间,又被他安排在隔壁。
无法同去府衙大牢,於雪尘甚是失望,却也无可奈何。一个人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烦闷得很。无事可做,想着理一理东西,一打开衣柜,顿时吃了一惊。
她知道,今日早些时候,荆旭直已请官驿的一位嬷嬷,将她在医馆的衣物先行拿回。她也知道,她在医馆所穿的衣物,全是荆旭直在成衣铺新置办的。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荆旭直竟然买了这么多。而且,每一套,里外全套齐备。她一套套翻看过去,越看越觉得惊奇。
这位右都使大人怎会对女子衣物如此熟悉,每一套都搭配得十分细致,连鞋袜都全部配齐。而且,这些衣料看着十分精致昂贵。问题是,他一下买这么多套干嘛?
她不知道,荆旭直虽然自己生活尚俭,对他人向来出手阔绰。进了成衣铺,以於雪尘旧衣作为参照,吩咐直接拿全套衣裳。必须是最好的绸料,从内至外,从上到下,一应俱全。衣服的颜色,则由他把关。
他知道於雪尘肤若凝脂,白晳似雪。因此,全挑的湖蓝、淡粉、浅藕等颜色。普通女孩压不住的颜色,於雪尘却十分适合。她泡药浴之后穿的那件绸袍,就是浅藕色,映衬得女孩肤色光洁莹亮,超凡出尘。
於雪尘却完全不是和他一个心思,一边看一边心中暗笑:这位右都使大人毕竟是皇城里的人,不知道节俭。她如今外出都是男孩装扮,回了狭里巷,也必是男孩装扮。这么好的衣服,哪有机会穿?
转念之间,甚至已经有了想法,或许可以打个折扣,问问琴行里的姑娘们是否喜欢。若能打折卖给她们,倒是能赚回一大笔钱。
如此,又不禁替荆旭直心疼起银子来。好好的新衣服,买来必然昂贵。转手一卖,至少要折旧两成。唉,这位右都使大人,真是不知道持家人的辛苦!
她正在暗自感叹,门外突然传来朱鸿雁的大嗓门:“六出,六出,你回来了么……”他听俞诚说,今日於雪尘可能会回来,一进官驿,便大声喊她。
於雪尘连忙将衣柜门关起,转过身来。荆旭直已经嘱咐过她,此次遇险,朱鸿雁并不知晓。就怕他知道之后,又犯毛躁脾气。
对于这个,於雪尘默认了下来。她的确也不想朱鸿雁担心。如果,他知道她被人强行喂食芙蓉膏,必定会暴跳如雷。
办案期间,这也是一种干扰。她自然要装作一切如常,不让他起疑。
朱鸿雁一脚踏入房间,一眼见到於雪尘,顿时喜笑颜开:“六出,你怎地又在尹府待了这么久?右都使大人早就拿到了线索,我们都追查出好几船私物啦!”
於雪尘微微一笑:“稳妥起见嘛。万一尹府里还有什么线索,我想再查得仔细一些,就多待了几天。”
:“你做事就是顶真。”朱鸿雁连着十天没见到於雪尘,十分兴奋,上前又一把搂住她肩膀,一边用手摩挲她的发顶:“这几天,我可担心你呢。那个右都使大人,总也不见人影,想问你点情况都找不到人……”
:“我在外办事,你还不放心?瞎担心!”
朱鸿雁呵呵笑着,紧紧搂住於雪尘的肩膀。一股淡淡药草芳香,突然渗入鼻端,甚是好闻,忍不住将鼻子往她颈脖处贴去,一边奇怪地问道:“六出,你身上怎么这么香,似有一股药草氛香……”
他循着香味,越贴越近。於雪尘连忙把脖子往后仰去,尽力躲开他不断凑近的鼻子。
一个挺拔身影,正阔步迈入房门。一眼瞧见这副情景,周身空气骤然一冷,一个箭步跨上前,一把拽起朱鸿雁搂在於雪尘肩上的右手,冷声道:“六出刚回来,那么累,你吊在她身上干什么?”
於雪尘一抬眼,发现是荆旭直,顿觉不妙。这位右都使大人此刻脸色冷若冰霜,眸色闪过一线阴郁。看那架式,对朱鸿雁已是极度不满。
朱鸿雁右手被他一把紧紧攥住,也是吓了一跳。在狭里巷,他这个姿势已是习惯成自然。这位右都使大人,如此大动干戈,岂非多管闲事。他心中不服,用力一挣,竟然没有挣脱。两个男人目光瞪在一起,互相较劲。
於雪尘一看,连忙上前,抚住荆旭直的右手,柔声说道:“大人,我不是很累,没事的……”
荆旭直被她柔滑双手一覆,肌肤一暖,心中一漾,目光瞬间被吸引,终于松开了手。一边顺势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果断拉到自己身侧,眸光一闪,对朱鸿雁说道:“我刚从府衙大牢回来,有些线索,要问六出。你先回吧,有事我会叫你。”一句话,要把朱鸿雁赶出房间。
朱鸿雁颇为莫名其妙。但是,荆旭直毕竟官至从二品。如今,自己又等于是他的下属。而且,他说的理由,振振有词,倒也不好反驳。眼睛眨巴了几下,只好应了一声:“是,大人!”又看了一眼於雪尘,不情不愿地走出了房间。
荆旭直立马转身关上房门,端坐到桌子旁,眼皮一抬,冷冷地睨着於雪尘。
於雪尘见他面沉似水,以为在府衙大牢追查线索不顺,因此心情不佳,连忙上前殷勤地替他倒了杯茶:“大人,您喝口茶。怎么了?是府衙那边……”
:“你如今虽然是易容成男子,但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不清楚么?总是和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荆旭直如今的话里,三分冷意,三分怒意,三分醋意,还有一分心烦意乱。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要看见於雪尘,就想要护着她,更是绝对不能让别的男子染指于她。
想来,他也不过认识她一个月,接触过几次,却总想着要全盘掌控着她。偏偏,这个女孩完全不在他的生活圈内,令他要费尽心思,才能靠近。
而且,懵懵懂懂,依然是一副男孩心思,根本没把自己将女孩看待。这让他对她的掌控,难上加难。
:“我们……就是习惯了。大人,朱朱是我师兄,他就是把我当弟弟……”於雪尘立刻向荆旭直解释。
:“他把你当弟弟,可你是弟弟么?男女有别,要遵守礼数。以后,不许他再靠近你,你也不许靠近他……”
於雪尘愣了又愣,这位右都使大人管得可真是宽呐。不光办案之事要全程把控,现在,连礼数上的事,竟然也要有所规定。她顿时觉得有些过份,完全不可理解,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默然不语。
她这副神情,更是让荆旭直生气,倏然起身,整个人侵压向她,沉声问道:“怎么?这很难么?”
:“不……不难……”於雪尘被他气势汹汹地迎面一压,又被一双犀利如刃的眼睛盯着,顿时没了脾气,连忙点头称是:“是,我听大人的,一定按照大人的要求去做。”
荆旭直望着眼前这双湛亮的星眸,看着於雪尘如今红脸男孩的模样,又想着她昨日像只小猫般蜷缩在自己身旁,眼中忽然簇起一团烈火。
忍了又忍,猛地退后一步,转身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压下心火。半晌,才说道:“我已经问到委托杨绪运输芙蓉膏的客户。明天,我会去探查,你随我一起去。”
听到这个,於雪尘眼睛顿时一亮,开心地道:“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