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 演
回到御察直使司,女孩被晾在内室,荆旭直在外厅忙碌。
於雪尘坐立不安,无可奈何。
对她而言,萧儿已经被解救。还有其他女孩,只要在宅子里,必然会被救出。她最关心的事,已经完全解决。
她也知道,荆旭直能够这么快找到这个深宅,作了一番布局,必然是通过某些渠道,做了许多谋划,费了不少心力。
今晚,他本意是要查实证据,再作部署,准备一网打尽。如今,被她一暴露,打草惊蛇,中年男子一逃,重要人犯漏网,可谓前功尽弃。荆旭直再要重新策谋布局抓人,自然难上加难。
愈是思忖,於雪尘愈是慌乱,内疚万分。卸下妆容,几次想走到外厅,向荆旭直认错。可是,又知道此刻他正是万分忙碌之时,自己一出去,估计又是添乱,只好牢牢摒住。
她如今才有深刻意识,自己的那些小聪明,在狭里巷办案,或许还游刃有余。到了巷外,进了皇城,真正遇到硬茬,显然是不堪一击。自己不甚稳重的心性,到了此种场合,终还是要闯祸。
她托着脸腮,坐在桌前,不停胡思乱想,又是懊恼,又是愧疚。心中烦闷,又是高烧初愈,渐渐难抵瞌睡之意,昏沉之中,进入半梦半醒状态。
过得一个多时辰,荆旭直终于回到内室。
此刻,子时已过。他抬眸一看,於雪尘坐在桌前,正托着下巴,头一点一点,不住地打瞌。
心中不由想笑。走到一盆清水前,将双手浸没水中,用旁澡豆搓手,又用清水洗过,仔细擦净双手。
随后,走到於雪尘面前,仔细打量女孩,见她困倦之中眉目稚气,长睫犹如蝶翼微颤,樱红小嘴翘起,愈发觉得可爱。
这女孩遇事,确实有些沉不住气。今日,她情急之中暴露身份,制造了一些麻烦。不过,他行事思虑向来周全,应对之策层出不穷。像此类暴露身份之后的处置,也是寻常应对之一。就是再要费些时间,重新布局罢了。从地道遁走的这几人,逃脱不了多久。
想到女孩这一路的神情,知道她必然内疚。此刻半寐之中,仍是眉心不展,显得心事重重。
他略一思忖,右手食指微勾,抵住女孩下颌,轻轻一抬。
於雪尘倏然一惊,眸眼一睁,感觉下巴抵着一股力道,顺着荆旭直的手势站起身,一瞬清醒,怯怯唤了一声:“大人……”
荆旭直目光一睨:“怎么坐在桌前?既然想睡了,就去榻上……”
:“不用,就是打个盹……大人,今日之事,是六出鲁莽,拖累了大人。那些人逃遁,全怪六出……”她心中难过,立刻认错。
见她神色惶惶,荆旭直眸光一收,声音瓮然:“算了,你也不是第一次了。”
当日在绚花楼办案,她就没把他叮嘱放在心里,只顾临场发挥。这女孩的确聪慧,只是心性朴挚,做事直来直去。不过,也让人看得明白。
於雪尘立刻明白他话里意思:她这样给他招惹麻烦,不是一次两次,他早就习惯了。
脸上顿时飞起绯红,心里更是一慌,嗫嚅半晌:“大人,以后不会了,我会记得大人叮嘱……如若大人不嫌弃,追缉那些人,六出可以……”
於雪尘大病初愈,气色原本未好,苍白脸色泛起红晕,更显脆弱。见女孩神色愈发紧张,荆旭直倒是心头一紧,轻轻一挥手,截断她话语:“失踪女孩已被救出,此案就算达成。擒人之事,无需着急。我既有办法找到他们一次,就有办法找到第二次……”
於雪尘眸光一闪,极为意外,闯了这么大的祸,这位右都使大人竟一点不责怪她!
她在狭里巷办案向来所向披靡,极少犯错。一旦有所闪失,必然会招来师傅一顿训责,没有一个时辰,绝对不会结束。
今日这个时候,她就是候着荆旭直的一番斥责。此类闯祸,属于毛躁,是办案大忌。何况,她是明知故犯,未将荆旭直的叮嘱记在心里,实在不应该。上次在绚花楼,她自作主张,还被他质询了几句。这次是怎么了?
於雪尘看向荆旭直,心中又是忐忑,又是疑惑。一双彻底清醒过来的眼睛,湛湛闪光。
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荆旭直心头不由来地一跳,旋即,掩饰般地轻咳一声:“六出,洗漱一下,先歇息吧……”
听得这句话,於雪尘一愣。
眼前的这位右都使大人,如今一副富家公子模样,看着俊美无俦。只是,比之往常的清朗俊逸,多了一份风流意象。
不知为何,心头蓦然一跳,似是察觉出一丝异样,心中一阵警觉。她身体微一僵直,倏然将下巴往后一缩,退开一步。
脑海之中,回响起他与中年男子的对话,又回想起他那副纨绔子弟的好色神情,她一瞬胆寒。此人当时轻浮的神态,比流氓还要流氓。那样的自然而然,令人真假难辨。
耳畔,又响起苏妈妈那番官宦子弟的话语。她立时觉得,这位右都使大人的本性如何,其实自己并不知晓。或许,他在办案之时,与平常生活之中,确实判若两人。
她对他的敬佩,几乎全部源于办案之中的交集。对他日常的其他情况,实际一无所知。
她愈想,愈觉得害怕,全身愈发僵直。双手攥拳,缓缓挡在身前。保持戒备姿势,身形渐渐退后,小心翼翼说道:“大人……我,今晚还是回狭里巷去……”
看着女孩眸光倏然收紧,一副防范的样子,荆旭直不禁有些好奇。她一边退,他就一边往前逼近:“今日这么晚了,六出不用回去,在这里将就一晚……”
於雪尘退了几步,后背突然抵上衣柜一角,一颗心顿时一悬。这个内室本就不大,再往后退,就是床榻。感知到退无可退,慌得语无伦次:“我,我……我可以住客房……请问,大人……这里可有客房?”
於雪尘知道,府衙均设客房,方便其他州府捕头捕快来访时居住。她此刻真是急中生智,想到御察直使司这么气派的公门,必然也有客房。如此,就不用睡在这里,可以安心一点。
荆旭直目光上下打量一番,转瞬间,对女孩的奇怪心境已经了然。
一时默然。想着自己的一片呵护之心,竟挑起了女孩的防范之心,感觉真是一言难尽。心头突然起了一点小心思,眸光一闪,摇头悠然说道:“本来呢,御察直使司客房确实空着几间。不巧,昨天应天府来了几位同门,出公差,住满了……”
:“全部,全部住满了……”於雪尘大失所望。心跳愈发猛烈。她身子已经贴紧衣柜,后背磕得生痛。可是,荆旭直继续在向她靠近。她无法再退,急得汗都快出来了:“那,那,我还是回狭里巷去……”
:“夜黑风高,我不放心让六出现在回去!”荆旭直不依不饶,眉尖一挑,看着就有些不怀好意,还明知故问:”怎么?六出现在很怕我么?”
:“我,我……自是不怕。可是男女有别……我还是……回狭里巷去……”
:“这个么,六出将自己当作男子,不就行了么?”荆旭直轻松地说道。
於雪尘这才发现,荆旭直脸皮厚起来,简直天下无敌。她愈发慌乱,双手本能地挡在胸前。随着荆旭直愈发靠近,只好拼命抵住他胸口,想推远一些,别让他继续靠近自己。
荆旭直胸口被她一抵,双手遽然抓住她手腕,不让她动弹,眸色瞬间幽深:“六出刚大病初愈,体质虚弱,可要让我帮着洗漱?“
:”不,不要,我自己洗……”於雪尘吓得喊出来,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荆旭直双手极为有力。如今被他一抓,她几次暗暗用劲,丝毫挣脱不掉。
此时此刻,她全身每个毛孔都感受到危险的气息,眼前全是荆旭直在殿堂时的好色之相。如今,又与他近在咫尺,已是吓得魂飞魄散,眼中水雾氤氲而起。
见女孩脸色煞白,已经快要被吓哭,荆旭直不再逗趣她。唇角微勾,一瞬放开她手腕,眸中璨然一笑,温柔一抚女孩发顶。
这个女孩,初始看油腔滑调,实际是只画皮老虎。今日,她必然是被他刚才那番表演给吓到了。如今,对他避之不及。
看着於雪尘睫眼含泪,惊慌失措的样子,他轻叹一声,柔声说道:“六出,你知道乔演之术么?经常年训练,能一叶障目,装扮各种身份。”
他目光灼灼:“就像六出的易容之术,通过转换皮相,改变嗓音,可以瞒住狭里巷众人这么多年……”
:“乔演之术?”於雪尘愣怔之间,开始上下打量。眼前的荆红林,温润如玉,眸眼煦和,又与刚才的强鸷之势截然相反,令人捉摸不透。
:“乔演之术,是用间的一种。唯有以假乱真,才能与各色人等打交道。人口贩子何等狡黠?要取得这些人的信任,必须逢场作戏……否则,露出破绽,徒增风险,如何破案?”
荆旭直目光曜亮,声音温柔,又重重抚了抚女孩乌发。两人靠得近,她的头发清新好闻:“六出,今天太晚了,我也累了。你就不要回去了,在这里将就一晚,可好?”
荆旭直的话语里,有一种难以拒绝的蛊惑。
於雪尘与他近在咫尺,闻着他清冽气息,又被他温柔地抚摩着头顶。全身的戒备,竟然烟消云散。
只是,心中依然颇为忐忑:“大人,那我俯寐在桌前即可……”
:“六出大病初愈,需要好好休息!就睡床榻!六出如若实在不愿,我就在椅子上坐着!”荆旭直拒绝得斩钉截铁。
於雪尘顿时纠结,她哪能鸠占鹊巢,让荆旭直那么辛苦。此刻,发现他眼眸深处闪过一丝疲惫,心中更是泛起心疼。
今晚,他为了她,殚精竭虑布了这么大一个局,还以身犯险,亲自出马解救了萧儿和其他女孩,她实在不应该再耽搁他休息。一念至此,顿时服软下来。
她与荆旭直同榻,已有好几次了。这位右都使大人从未有过不轨之举。相反,每次有他在身旁,她都能睡得安稳。既然,他已解释清楚,她就不该再纠结于他乔演时的扮相。她原本心性就通透,一旦想明白,就不会扭捏作态,立时点了点头。
荆旭直见她同意了,拿起自己的衣物,到外室漱洗。於雪尘在内室作了洗漱。躺到床榻之上,头一沾枕,顿时觉得,自己已非常疲累。闭上眼睛,几乎立刻就进入了睡眠状态。
迷迷糊糊之中,感觉荆旭直贴近身旁,在她耳畔说道:“六出,知道么?只要拥着你,我不用呼吸之法,也能睡着了。”
於雪尘疲倦得睁不开眼睛,迷糊中“嗯”了一声,本能地转向荆旭直,蜷起身子,贴近他怀中。
这位右都使大人,刚刚吓得她够呛。误会一旦解除,内心深处,她愈发愿意相信着他,亲近着他。右手轻轻抓住荆旭直胸口衣襟,听着他的心跳,安心睡去。
女孩呼吸平缓,富有节奏,仿佛催眠之音。
荆旭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心满意足,轻轻阖眼。
近年来,他职责愈重,公务繁忙。办案之时,经常昼夜不息。他是肃卫出身,自小练有呼吸之法,可以调节睡息,强制入眠。只是,这样的休息,原本只作应急,终比不上正常睡眠对身心的平复。
他已经发现,几次与女孩同榻,自己竟都能平心静气,安然入眠。所谓温香软玉抱满怀,这样的贴熨,他已经愈发依赖。
吻过她光洁的额头,又吻向她柔润的脸颊,一股细腻馥郁芳香之中,他很快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