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 机
神思迷离之间,荆旭直翻平手掌,缓缓伸嵌入她左手之下 ,见她没有抗拒,又缓声道:“六出,我先帮你把纱布解了,如果痛了,告诉我……”然后,才轻轻地全然握住她的左手。
一股温润暖意,透过手掌肌肤,闪电般穿透身体,令於雪尘全身一颤,眸光惘然无措。无论多想戒备,只要认真看他一眼,熟悉的亲近感就如同春风细雨润物无声,悄然潜回心怀。
荆旭直声音温煦,手势轻柔,抚握着女孩手掌,仿佛拥着世间最珍贵之物,待解开第一根手指纱布,呼吸立时一滞。
女孩当日受拶刑,是他替她拔出竹签,十指惨状,他了如直掌,昏迷之时,也曾替她换过药。然而,自从女孩清醒,就极度抗拒他的靠近,此后,他只能站在远处,观望玉茜替她换药,如今,将她手指放在掌心,仔细察看:已经半月有余,手指伤势依然很重,原本葱白般的玉指,指盖翘起,凝血乌黑,衬着惨白肤色,愈发触目惊心,想到女孩遭受的非人折磨,眸眼中陡然升起一股煞气。
於雪尘看着荆旭直嘴唇抿成一道直线,宛若刀锋犀利,原本温润如玉的气息,瞬间逆转成冷若寒冰,眼底煽燃起的狂戾之色,犹如黑云压城,隐蕴狂风骤雨之势,令人心悸。
瞳眸一瞬放大,心头猛然一跳。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似是错了,荆旭直此刻势如猛虎般噬血凌厉的眸色,才是真正的酷吏眼神。
那一日,当他掐住她下颌的一刻,眼中的凶狠之色,却宛若浮萍,无依无着,只是,他气势迫人,装得那么像,也骗过了她。
如今,看着他眼底真正的怒意,她才明白过来,为了震慑住她,逼她说出真相,他必然使用了乔演之术,他只是在竭尽一切办法,想要找出真相,想要救她,自始自终,荆旭直所承受的苦楚,或许并不比她少。
知他心绪起伏,於雪尘眼中秋水微漾,嗫嚅半晌,轻唤了一声:“大人,不疼了……”
一声“大人”,唤得荆旭直心头一颤,这么久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唤他,蓦然抬眼,望向女孩。
四目相对,气息凝滞,渐渐地,能听到对方重重的呼吸之声。
:“六出,对不起……”荆旭直眼底幽黑,簇燃起苦痛火焰。
於雪尘长睫微颤,垂下眼帘,努力忍住心酸:“大人,别说对不起,是我做错了事,拖累了您……”
她心中依然仓惶无措,她知道,自己是被荆旭直从刑狱中救了出来,可是,她的盗陵之罪并无可赦,她觉得,此刻的安宁只是暂时,最终,她还将面临重罪惩治,而她,绝对不愿意牵连到荆旭直。
荆旭直手势一顿,看向女孩,紧紧攥了攥右拳,忍了又忍。
女孩眸光凄弱,宛若惊弓之鸟,看得他心头晦涩难捺。这个女孩,为了他,究竟承受了什么?疼惜之情,难以自抑。右手缓缓探起,轻轻抚向女孩脸庞。
於雪尘眸光一诧,一瞬退缩,猝然躲开他的右手。如今,对于肌肤上的直接触碰,她已有种惊惧反应,哪怕荆旭直的手掌此刻灼热而温暖,她依然本能地逃离,被他攥在手里的左手,也僵硬起来。
荆旭直手势一顿,略显尴尬,眸眼一黯,声音沉郁,反问:“拖累?!无稽山上,六出为我寒潭取水,服用九星寒草,割腕作药引,应允盗皇陵,这一切,究竟是谁拖累了谁?”
於雪尘眸光骤然收缩,心中极为惊骇。
:“没错!我什么都知道了!六出,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何说对不起,却要我别说对不起。为什么,你的主意总是这么大?在答应这些之前,你可曾想过我的意愿?”虽然是在质问,荆旭直眼神不含厉色,满溢苦涩:“你如此舍命相护,只是因为不想拖累我么?”
於雪尘愕然到极至,她完全没有想到,荆旭直竟然已经知道一切来龙去脉,这个结果,只意味着一件事:骆伯已经被他找到。
既是害怕也是慌乱,於雪尘身体微微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大人……盗陵罪无可赦。您,绝对不能与此有任何牵连……这些,都是我自愿的……”
:“自愿还是胁迫,骆伯已经全部招认。”荆旭直眸光闪烁:“六出,你怎么这么傻?甘心被他挟持利用!无稽山上,你想救我;肃卫厅里,你想护我,你瞒着我这一切,想要一力承担罪过。可是,你就是不愿信我!你可曾想过,这件事,或许还有别的解决途径?”
荆旭直一边说着,一边轻柔地将另外几根手指的纱布拆开:“六出,你答应了骆伯盗陵,不要紧,你盗了皇陵,也不要紧,只要你告诉了我,这些事,其实都有办法解决。”
於雪尘眼睛越睁越大,十分疑惑:为什么?如此罪无可赦之事,如今在这位右都使大人嘴里说来,竟是这样轻描淡写?
:“大人,盗皇陵,是死罪……”於雪尘不敢相信,极度怀疑。当日在天牢,荆旭直也曾说,身犯此罪之人,会被凌迟处死,为何如今在他口中,却仿佛不值一提,这件事的背后,难道还能有什么转机?
荆旭直眸眼幽邃深沉,看着女孩天真神色:“六出,你如此害怕说出真相,如此害怕牵连到我,是因为相信骆伯说的话么?可是,骆伯心性如此邪妄,他的话,可信么?”
於雪尘心头微微一沉。在盗皇陵这件事上,她确实一直是被骆伯牵着鼻子走,为了履行承诺,她将他的话奉为金科玉律,放弃了质疑与反抗,如同掉落陷阱的小兽,明知不该做、不可为,却被形势所迫,一步步在泥沼中愈陷愈深。
只是,以骆伯的心性,她是否太轻信了他?他确实视她如亲子,可是,为了一己私利,他能够驱策幼童练习偷盗之术,也会调控瘴毒赶走山脚无辜百姓,他原就是一个毫无原则之人,信守对这样一个人的承诺,究竟是对是错?他关于此事的说法,又有几分可信?
荆旭直长睫低垂,眸眼处投下一层浅浅阴影:“有一点,六出,你的判断是错误的!你拼尽全力,不想让我与盗陵案扯上关系,可是,其实只有将我与盗陵案扯上关系,才是真正的保全。这件事,关键不在于你做了什么,而在于你为什么这么做!在皇城,除了是非曲直,还要讲背景、讲渊源、讲动机……这些考量,有时才是关键……”
荆旭直从玉罐里挑起膏药,轻轻涂在於雪尘的手指之上,轻柔而细致,他的手指修长匀称,宛若玉琢而成,一种天潢贵胄的贵族气质,极致彰显。
荆旭直是武官,常年习武持剑,手指骨节分明,筋腱强韧,饶是如此,眼前的这双手仍是格外精致好看。於雪尘心头猛地一跳,渐渐醒悟过来:在皇城之中,荆旭直是什么身份?什么家世?他的母亲,是当今帝上的义女,定国公主,他的身份,实际就是皇孙。
当初,完成盗陵,她已兑现承诺。骆伯为防泄密,刻意警告她,盗皇陵,是死罪,任何人与此案扯上关系,都会有牢狱之灾。以她的处事经验,自然相信了这个警示,而且,她想得更加深入,荆旭直是朝廷命官,如若与此有牵连,恐怕声誉俱毁,一世难以翻身。
因此,当她被逮入狱,万分惧怕,唯恐被人发现盗陵案缘由涉及荆旭直,会拖累到他。在她心目中,她与骆伯,无论怎样,都是罪有应得,但是,荆旭直是完全无辜的,自己只有守口如瓶,一力承担,才能保全他,哪怕面对荆旭直的质问,依然誓死不愿开口。
然而,她的确未曾想明白,这件事,最大的转圜之处,其实就是作案动机。无论她做了什么,单凭这个原因,以荆旭直的身份,他面临的绝不会是灭顶之灾,反而会是帝上的怜爱和疼惜。而她的处境,自然也不会是绝境。
她没能看破骆伯的故意诱导,也未能参透皇城的行事规则,只想凭一己之力,承担起千斤重担,其实,却是作出了没有必要的牺牲。
於雪尘脸色煞白,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确很傻,她的那些入世经验,遇到骆伯这样心性邪昧之人,进入雾里看花的皇城之境,简直就是幼稚,只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荆旭直小心翼翼地替她手指缠上纱布,感觉女孩的呼吸声越来越重,知道她冰雪聪明,一经点拨,已经走出牛角尖,渐渐明白过来。眸眼微抬,望向女孩。
这件事的处理,当然没有那么简单!为了保下於雪尘,这段时间他也是费尽心力,运用皇孙身份,谋取帝上怜悯是其一,让骆伯揽尽罪责,悉数追回宝物,利用“司眼”身份……只有经过仔细筹谋,进行明里暗里操作,方有可能让此案彻底平息。
幸而,此案帝上顾及皇家尊荣,只作暗查。骆伯的盗陵,实则是取出十余年前盗匪藏入甬道的宝藏,并非皇家陪葬品。这背后的曲曲折折,荆旭直准备留待以后再告诉她。他如今将此案描述得易如反掌,是想取得於雪尘的绝对信任,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滔天难事,他都要这个女孩对他坦诚相见,他要她百分百信任他,不能再让她擅作主张,乃至自我伤害。
於雪尘对上他的眸光,一瞬心虚,脱口而出:“大人,我是不是很笨?”
荆旭直停下手中动作,眸光一凝,轻轻将她双手拢在手掌之中,极力想温暖这双伤痕累累的冰冷小手:“六出,你不是笨,你是……”他一瞬顿住,耳畔响起骆伯那句话:世间唯有情毒,蚀骨噬心,万药无救!心中愈发心潮澎湃:这个女孩,为了他,连命都舍得,他欠她的,何止是一份情意。
看到女孩眼底的自责之色,他想让她尽快摆脱低落情绪,眸光柔曜:“六出,你是心性秉直,就你这性子,在狭里巷能够做到堂主,如今看来,也就只能靠义父撑腰了,是不是?”
於雪尘一怔,这位大人,说话真是戳人心肺,又看到他眼中的揶揄之色,瞬间回过神来,知道是调侃自己,脸色染上一片绯红:“在汇善堂,我做堂主很称职的……孩子们都喜欢我……”
女孩樱唇微翘,眉眼略带忐忑,又透着娇媚。荆旭直望着她,心火直蹿,这个女孩,他愈是接触,愈发觉得心地纯善,秉性赤诚,这一次,即便身陷囹圄,受尽折磨,也是坚守自身底线,不愿牵连到他,这样坚韧的脾性,实在弥足珍贵。遂紧紧拢住她的双手,叮咛道:“六出,以后不许你自作主张!不论大小事,都不准瞒我!你要记得,再难的事,我都有办法替你解决!”
他的这句话,说得甚是直白,既似安慰,又似承诺,於雪尘听得,心跳一瞬加速,愣怔看着他,一时茫然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