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眉
王姓樵农的妻子,人唤月婶,甚是热情,听说是玄心大师介绍而来,立刻挑了个最靠里间的僻静房屋,让於雪尘住下。
荆旭直见这里屋舍虽然简朴,倒也十分洁净,又见月婶做事利落,颇为放心,叮嘱於雪尘安心住下,等待几日。
临走之前,於雪尘喊住了他:“大人……求取心经,若能成,便成,若是不能成,也无妨,六出能够来这一趟,已经心满意足了……”
荆旭直眸光幽邃,湛然看向她:“六出,此事一定会成……你等着我!”
荆旭直说话,向来一言九鼎,他心中早有计较,此次来少林,无论怎样,必然要求取达摩心经。他自小心性坚韧无比,只要认定之事,千方百计也要达成。
这个女孩,为了救他性命受尽磨难,落得浑身是伤,不仅身受寒症袭扰,更似要瘫残在床。她才十六岁,朝气蓬勃的花样年华,绝不该活得如此困顿,更不能这样渡过一生。
他性情向来清矜高傲,嵚崎磊落,从未亏欠一个人这么多,这不仅是出于对女孩的心疼,也是出于自己的良心。於雪尘心性秉直,他又何尝不是?这是他欠她的,不管有多难,他都要补偿给她。
荆旭直的话语如此坚定,令於雪尘一瞬失神,听着他脚步声渐行渐远,缓缓垂下眼帘,渐渐眸眼中泪光闪闪。
她当然也是极度期盼能够求取心经,让身体摆脱寒毒,可是,想到荆旭直可能要经历的艰难处境,心中又矛盾万分。
从玄心大师说话的语气,以及谨慎的表态之中,她已愈发明白,此次求取心经,必然难上加难。她又知道,这位右都使大人,一旦心坚意定起来,将是怎样的顶真。他刚刚说到:此事一定会成,可是,如果少林真的不愿给出心经,她不知道,荆旭直又该如何?
她绝对不愿因为自己的处境连累到他人,她从小无父无母,如同孤儿长大,习惯自食其力,性情坚忍质直,哪怕自己忍受苦痛,也绝不愿为难他人。这是她的心性,与生俱来,就像那日在刑狱被提审,即便身受酷刑,几番昏厥,死去活来,她也从未松口,没有牵连到任何一人,这是她的底线。
如今,坐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她明显感觉到一股无力感:荆旭直去了少林,去替她争取一切,可是,如今她又能为他做什么呢?一颗心飘飘荡荡,有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
於雪尘的居室,紧临一片竹林。背靠深山,草木苍翠,风景颇佳。
第二日清晨,洗漱完毕,她倚在窗口,远远看向竹林。
月婶在这里放养了一些山鸡,此刻正是鸡儿们出来觅食之时,三五成群,颇为热闹,又有母鸡护雏,小鸡啄食,於雪尘看得甚是有趣。
倏然,眼前闪过一道灰影,如风飘入竹林,一瞬掠过,宛若幻觉。
於雪尘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一位光头老翁,两道白眉,飘垂至肩,甚是醒目。身着灰袍,还背着个布袋,年纪应有七旬,行为举止却极为敏捷。
一入竹林,直奔最肥壮的一只山鸡而去,动作疾如闪电,手指轻轻一点,山鸡竟似被定住,一动不动。老翁上前一探,把山鸡搂进布袋之中,随后,目光又转向一只半大雏鸡,手指一点一探,又装进了布袋。
於雪尘看着,不禁眉头一蹙,这位白眉老翁鬼鬼祟祟,一看就知道是在偷鸡,抓了一只大山鸡也就算了,为何连小雏鸡也不放过?
而且,此刻离得近了,於雪尘仔细一瞧,此人头顶明明还有九个戒疤。原来,是个和尚!这么一把年纪,竟然在樵农处偷山鸡,这得犯了多少戒律?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地唤了一声:“和尚伯伯,您是在这里放生么?”
未料有人,白眉和尚吓了一跳,抬眼往声音来处望去,顿时一怔。
这间临竹林的房屋,平日极少有人居住,如今,在一扇半掩竹窗之中,露着一张莹玉般的少女脸庞,带着一丝挪揄的笑容,一双明眸璀璨如星,正灼然看向他。
:“放生?”白眉和尚又一愣,眼珠骨溜一转,顺势说道:“啊对,是放生……”
:“那,就把布袋里的山鸡也放出来吧……”於雪尘声音响亮清脆,顺着和尚的话提醒他。
两道白眉顿时一蹙,敢情,这女娃娃都看见了?连忙嘿嘿一笑:“老衲现下有点急事,马上要走,待会再放……”
於雪尘眼睛一睨,如今才发现,白眉和尚腰间还别着个酒壶。此人既然来偷鸡,必然要杀生,刚刚又骗她说了假话,腰间还别着酒壶,必然饮酒,声线立刻又提高了一点,不依不饶:“和尚伯伯,佛有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您这是除了第三戒,无一不犯啊!”
女孩口齿伶俐,知道不好糊弄,白眉和尚眼珠又骨溜一转,口气硬了起来:“欸,女娃娃不是佛门中人,懂什么?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世人若学我,即是如魔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也是大无畏的修行!”
於雪尘见他说得振振有词,思忖一瞬,点了点头:“嗯,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欸,这个女娃娃,看事颇为通透……”白眉和尚没想到,自己这一番言语,竟能得到认同,立刻展颜笑了起来,挺起身子,撸了撸肚子:“老衲早饭还没吃,如今,得去给山鸡超渡去了……”
:“和尚伯伯,那只大山鸡,您若实在要吃,就算我请你的。届时,我会告诉月婶,将它一并算入住宿费,只是,那只小雏鸡尚未长成,实在可怜,可否放了它?”
白眉和尚未料於雪尘会有如此一说,见她目光深含怜悯之意,倒有些不太好意思起来:“女娃娃,你是不知道老衲之苦!那只大山鸡,虽则肥大,若火候把控不好,肉质难免偏老,雏鸡就没这问题。老衲已经好久没吃到滑嫰的烤鸡了,实在馋得不行,你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一并将这只雏鸡的钱也付了,如何?”
於雪尘听他原来是有这个难处,一抬下巴,胸有成竹:“和尚伯伯想吃滑嫩烤鸡,这有何难?这只大山鸡如此肥美,六出去烤,包管外酥里嫩,鲜美多汁……”
:“咦,你这女娃娃,说得老衲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白眉和尚嘴里咽着口水,眼珠骨碌一转,迫不及待追问:“这只山鸡真能烤得酥嫩?”
:“可以啊,既然和尚伯伯说了,酒肉穿肠过也是修为,六出自然愿意助力,不过,请先将小雏鸡放了……”
於雪尘成长于狭里巷,身遭之人三教九流,心性各异,或愤世嫉俗,或言行相诡,或圆滑刁钻,或桀骜不驯,见得多了,也知众生皆苦。如此,看待世事也格外通透。
这位白眉和尚,对佛法自有解读,灼烁洞彻,性情明显与众不同,颇为天真烂漫,只是沉湎于吃食。
她眼界宽泛,见怪不怪,自然淡然处之。
只是,小雏鸡刚刚还欢倚在母鸡身旁,瞬间却要骨肉分离,更要入人口腹,十分可怜,她觉得毫无必要,必然要纠正和尚所为。
白眉和尚将信将疑,犹豫半晌,极不情愿地将小雏鸡放了出来,一边苦着脸:“女娃娃可莫要诳出家人,否则,就真是作孽了……”
:“和尚伯伯放心,六出必然说到做到。”於雪尘一拍胸脯,看了看窗外,有些犹豫:“只是,我腿脚不太方便……”
:“腿脚怎么了?不能走路?”白眉和尚颇为惊奇,这女孩看着花容玉貌,宛若仙子,竟有残疾?
:“嗯,我双腿受伤了,行走不太方便……”她一句话还未说完,眼前一花,白眉和尚已闪身进屋,扫了一眼桌旁的木拐,目光灼灼上下打量,随即啧啧两声:“可惜了,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双腿残了,气息也不对劲……是不是还有阴寒之症?”
於雪尘点点头,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我身上有寒毒,所以伤口愈合慢,这双腿三个多月了,不能下地走路……和尚伯伯,要不我就在这儿帮您烤?”
:“那不行!”白眉和尚眸光一闪,身形一缩,提心吊胆地瞟向前面几间房,甚是心虚。
於雪尘立刻明白,他在这里偷山鸡,肯定不是一次两次了,自然害怕碰见别人,特别是月婶,那些山鸡都是她养的,如果知道此人就是偷鸡贼,还不恨死他。
两个人大眼看小眼,默了一瞬。
白眉和尚忽然抓住她腰带,一把提起,转身往屋外走去:“我带你出去……”
於雪尘被他一把拽住,腰间却并无扯紧的感觉,腾云驾雾一般,耳畔只闻山风阵阵,已在山道上不停向前。
白眉和尚提着她,仿佛空无一物,健步如飞。
很快,两人来到一座茅屋前。周围壁立千仞,雾气缭绕,左侧高崖处,一道瀑布如银线坠落,飞珠溅玉,汇成一条潺潺清溪,流经屋前。一丛丛山茶花,遍野盛放,在旭阳下肆意飘艳。
屋前碧绿的草甸上,架着一个烤架,下面仍有黑灰色余炭,看来,白眉和尚日常就在这里烧烤食物。
於雪尘动作利落,不作半分耽搁,先让白眉和尚将山鸡处理干净,随后拿了一个大盆,倒入一点酒、两搓盐、一搓糖、几片姜、几段葱,将山鸡腌渍了一下,又问是否有荷叶。白眉和尚一瞬闪身不见,不一会儿,手里掂着几张阔大青荷叶回来。
於雪尘未用烤架,只烧热了底下的炭木,将山鸡包入荷叶之中,然后埋入半明半灭的炭灰之中,不时挑动一下,上下左右轮次遮盖。
白眉和尚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女孩做起事来神色专注,手势轻巧,一看就是经常操持的老手。只是,因为身患寒毒,脸上笼着一层煞白之色,容貌虽然清丽绝伦,却是气虚孱弱。
一个时辰之后,於雪尘拨开炭灰,将山鸡取出,一打开来,一股温热鲜香扑面而至。她做事向来细心,怕白眉和尚太过心急烫了口,用手扇了几下,等热气消散一些,才递给他。
白眉和尚蹲在一旁,馋得肚子咕咕直叫,接过山鸡,立刻撕下一条鸡腿塞进嘴里,嚼了两下,眼眸一亮,几口吃完,又撕下一条鸡腿,吃得啧啧称赞:“绝了,绝了,老衲活到上寿之年,第一次吃到此等美味,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於雪尘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听着他含含糊糊的话语,不禁有些惊奇:上寿之年?难道这位和尚伯伯竟已九十高龄?看他的样子,最多也就七旬!不由上下仔细打量起来,愈看愈觉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