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侍
:“公主府里的常侍,自有本宫羁管。御察直使司要从这里带走人,也要有名有份。什么证据,先呈予本宫看看……”宁禧公主语气愈发不快。
这位公主的母亲端静长公主,曾在深宫囚禁二十余年,直至当今帝上登基,才被释放出宫。年逾四旬,由帝上赐婚,两年之后,生下独女,即宁禧公主。
当年的先帝,性情孤僻邪戾。甫一登基,罗列罪名,将同辈皇子关入天牢,所有公主囚禁深宫。二十余年之后,待得当今弘文帝执掌天下,已有九位皇子死于天牢,七位公主死于深宫。幸存的两位公主,其中一位即是端静长公主。弘文帝怜恤这些伯叔姑辈的皇子公主,在先帝治下受尽苦难。十分厚待,重赐封地、宅邸。对于这些皇子公主的子女,也是十分爱护。
端静长公主中年得女,对这个唯一的女儿,极尽溺爱。宁禧公主金枝玉叶,仗着长辈恩宠,自幼性格执拗泼辣。十七岁成婚,因脾性暴烈,与驸马之间罅隙渐起。没过两年,夫妻就已形同陌路。为了皇家体面,虽未和离,驸马却独居驸马府,公主独居公主府。除了一些皇家重要场合,夫妻俩还出双入对,其余时候互不干涉,各自逍遥。这位公主还在府内豢养起了男宠,号称十二常侍。在和京城里,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端静长公主性情温厚懦弱,对于女儿,除了宠溺,毫无约制。待得弘文帝也风闻了一些宁禧公主之事,几次问及,端静长公主只是哭泣,着力替女儿掩饰。毕竟并非自家儿女,弘文帝只好作了些言语敲打。由此,仗着母亲这棵遮天大树,宁禧公主性格愈发凶悍跋扈。
荆旭直对这位公主的底细一清二楚,个人私事上的放浪形骸,只要帝上不发话,谁也不便插手,如今,公主府常侍已涉重案,必然要秉公执法:“宁禧姑婆,此案正在办理之中。相关证据,不宜公开。”
:“既然已有证据,为何不能呈上?”宁禧公主横眉冷对。
:“此乃办案流程,望姑姥体谅!”荆旭直眸色静谧,柔声解释。这位公主,向来行事张狂,如今府内常侍涉案,她自己究竟牵涉多少,还要作具体查实。荆旭直自然守口如瓶。
:“什么流程,本宫不懂这些。如此遮遮掩掩,这些证据,莫非都是陷害之词?”宁禧公主分毫不让,愈发强词夺理。
:“此案办结之前,会提交三司会审,并上呈御前。案中证据,是否为陷害,自有三法司层层把关。姑姥如若信不过我,也应信得过三法司。”荆旭直话语沉稳。
:“本宫女流之辈,不懂这些……”此言一出,更显无赖。
:“三司会审之时,所有证据,皆会呈堂。届时,宁禧姑姥可禀明帝上,敕许旁听。届时,一目了然。”知道这位公主脾性古怪难缠,荆旭直干脆将话讲透:”御察直使司办案,均有严格规程。如今,此案是侦缉阶段,所涉证据,皆为机密。宁禧姑姑若有任何质疑,三司会审之时,皆可提出复议。”
:“既然是要陷害,必然沆瀣一气……什么规程,欲盖弥彰罢了。今日,要从公主府提人,就先过本宫这一关!”宁禧公主寸步不让。
:“ 宁禧姑姥,这是在质疑三司会审的治法之道?”听着这位公主口无遮拦,越说越不像话,荆旭直神色如常,语气已隐蕴威势。
:“本宫不管,本宫就是信不得他人!今日,不呈上证据,谁也别想从公主府动人!”
:“如此说来,宁禧姑姥,可是信得诏令?!”掂量出了这位公主就是恃势挑衅,无理取闹,荆旭直眸眼幽黑,示出诏令,语气霭霭:“此案是奉旨查办。今日,公主府如若不放人,即是抗旨!宁禧姑姥,您是皇亲身份,今日可是要以身试法,贻笑天下!”
:“你……荆家二郎!当今天下,还轮不到你姓荆之人,来恐吓我赵家人!”
荆旭直自十一岁独立办案,经手的全是皇族公卿重臣大案,见惯了大风大浪,愈是嚣张跋扈之人,愈是毫不手软。俊脸一沉,眸眼幽黑,语气冷凝:“此话怎讲?今日,御察直使司来公主府提人,是秉公执法。如此,宁禧姑姥可是要与我一起到御前?让帝上来断一断,这天下之论?!”
宁禧公主见他神色骤然倨傲,眸眼现出狠戾之色,全身上下,如挟风云,酷冷慑人。立时一怔,心头莫名一慌,开始回过神来,自己的言语,已然是过分,犯了大忌。
当今帝上,对天策将军一家的恩宠,举世皆知。天策将军兼领总督军,掌天下百万兵马二十余年,自不用说。如今,两个儿子,一个掌北境戍卫,一个掌百官监察,皆是风头极劲。弘文帝对荆家人如此宠信,放眼世间,绝无仅有。皇族之中,有人暗地里心存不满是有的,但是,敢于当面挑衅的,却是前所未有。
二十余年前,皇长子贪念储位,被镇南侯利用,陷害重权在握的天策将军,即是用了这番荆家人不是赵家人的说辞。弘文帝当即龙颜震怒,重手惩治。皇长子从此立储无望,乃至大晏国至今储君未立。镇南侯被处斩立决,全族流放。至此之后,天策将军威赫更盛。所谓异姓掌权之说,在大晏国从来就是个禁忌。
如今,宁禧公主口无遮掩,说出的这番话,自是犯了大忌,真是到了御前,必然会触动帝上逆鳞。当年皇长子的境遇,已是前车之鉴。
她瞬间心虚,怔怔坐了下来。
这位“玉面狼君”软硬不吃,机敏过人,且心狠手辣,皇城内外鼎鼎有名。今日一交锋,果然吃了瘪。换作他人,她用尽泼辣手段,今时今日,谁也别想从公主府带走人。偏偏与荆旭直一番对话,三言两语,反倒被激得失了分寸。一语不慎,覆水难收。如今,若不再放人,这句话若被荆旭直回禀到御前,可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紧攥伽楠手串,指尖都已泛白。宁禧公主一张脸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没好气地冲管家说了一句:“唤鞠常侍过来……”
荆旭直身姿挺直如剑,脸上不见一丝表情。这位公主恃势狂妄,极为自负,口不择言,他就着重抬出她的皇亲身份,令她自乱阵脚,果然立时中招。
过了半晌,一位面相儒雅的四旬中年男子缓步走向厅堂。
荆旭直目若鹰隼,眸色清冷幽邃,牢牢盯着他。
此人,正是深宅撷美会上的当家人。
当初,因於雪尘心急关切之中唤出一句“萧儿”,引起他警觉,跃身密道逃匿。此后,御察直使司一直在布控追缉此人。最终,线索指向公主府。因手中有另案涉及公主府,为免打草惊蛇,荆旭直始终按捺着没有动他。
这段时间,经肃卫厅查实,各项证据愈发明晰,又涉及另案关键线索。周政决定收网。
知道这位宁禧公主颇为难以应付,其他人过来,多数会白走一趟,就让荆旭直亲自过来提人。
鞠常侍远远走来,见厅堂中央站着一位青年官员,身姿挺拔,威势咄咄,心中已觉十分不妙。待走近了,定睛一看,脸色瞬间煞白,眼如死鱼,呆立当场。万万没有想到,当日那位风流挑剔的丁公子,如今一身墨紫官服,冷若冰山似地睥睨着他。
从管家口中,他已得知此次是御察直使司前来提人。原本还心存侥幸,如今一见,顿时心如死灰。
目光倏然转向宁禧公主。
这求助的一眼,厅堂里的两人都看得明白。
宁禧公主脸色愈发不好起来。
荆旭直目光意味深长,回眸注视了宁禧公主一眼:“宁禧姑姥,旭儿这就不打扰了。告辞!”一揖礼,径直往外走去。
守候在厅堂之外的两名尉官,动作利落,已经一左一右,牢牢执住鞠常侍的手臂,将人带离。
宁禧公主脸色一变,急急往前行了两步,厉声道:“鞠田君,到了御察直使司,你可想清楚,非你做的,不要乱认!”
鞠田身形一顿,被两位尉官用力一挟,踉跄一下,只能继续往前。
荆旭直听得宁禧公主这一声嘶喊,脚步沉稳,头也不回。俊脸之上,笼起一阵寒意。
衡清苑内,於雪尘头扎两个发髻,余下乌发披肩。身穿月白色绸袍,脸色晶莹剔透,如同瓷娃娃般,聚精会神地坐在书桌前。挥笔簌簌,一边写着什么,一边微微蹙眉,努力思索。
已是亥时三刻。屋内烛火摇曳,淡黄灯晕之中,女孩身影有些孤孑。
昨日,荆旭直离开之时,说过今晚会过来。只是,还未出现。
於雪尘写了几笔,缓缓抬眼,托着脸腮,撅起樱唇,若有所思。
她一直等着他。这位右都使大人,向来说到做到。已经打了两次瞌睡,她依然耐心守候。子时未过,他一定会过来。荆旭直性情严谨执着,她却也秉直认真。她相信他,便一直会等候着他。
屋外天色如墨,窗牖里的灯火,尤为光亮。一道欣长身影,翩然停驻在不远处,望向画境般的窗口。
煦暖烛光之下,女孩肤若凝脂,唇若红樱,青丝如墨,正托腮悠思。离得这么远,也能感觉那两片长睫,蝶翼般微扇,轻灵如梦。
白衫轻影,令他心头煦暖如春:那盏灯下,她在等他!
荆旭直轻缓迈步靠近,跨入门内。仿佛心有灵犀,女孩倏然抬头,一双眼睛亮若晨星,流光煜煜。惊喜之中,手中之笔“啪”地一声,坠落纸上:“大人……”
荆旭直唇角含笑,走到她身旁,一股淡雅馨香,沁入心田。他俯身看向她眸眼,轻声问道:“六出在写什么?”
:“噢,我在将儿时学的诗词记下来,以后教给汇善堂的孩子们,让他们既能吟唱,又能识字……“於雪尘眉眼弯弯,笑得格外开怀。
荆旭直扫了一眼桌上的纸张,眸光璀璨:“你这个堂主,倒总是把孩子记挂在心上……”靠得女孩近些,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别光顾着他们的课业了,这是你的课业。这本剑谱先熟读起来,等腿脚方便了,开始练招式……”
:“噢……谢谢大人!”於雪尘接过剑谱,恭顺地道谢。
荆旭直抿着嘴,望向女孩,神色静谧肃正,眸光一转,忽然不再说话。
於雪尘与他对视半晌,见他脸上缓缓浮起“就这样?”的表情,隐隐似有某种不满情绪。脑中灵光一闪,连忙起身让座,殷勤说道:“大人,今日一定忙坏了吧,快请坐……”
猛然又想起什么,讨好地说道:“大人这么晚过来,一定饿了吧。今日,茜姨教我做了酪乳,我去厨房拿一碗过来。“说完,就想往外跑。
荆旭直一把抓住她手臂,不让她动弹:”我刚过来时,已经碰到茜姨了,她会拿过来。你腿脚还没好全,不要跑来跑去,就坐着……“一边将她牢牢按进椅子。
正说着,玉茜端着酪乳走了进来:“小公子,来尝尝,今日的雪花酪乳,可是六出的手艺,香甜得很。”
:“谢谢茜姨!”荆旭直接过小碗,转手放到於雪尘手中。
玉茜看了两人一眼,眉眼含笑,转身离开。眼前这一对金童玉女,看得她心花怒放。她家的小公子,可算是铁树开花。而且,眼光一流。这位於姑娘相貌自不用说,性情也是洒脱温煦。将军府再入一位儿媳,看来大有希望。颇为奇妙的是,女孩这样的脾性,倒是与定国公主有几分相似。今后婆媳相处,必然投缘。想到这里,又替定国公主开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