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宽恕
崔学生帮我接了杯水,叹了口气:“老师,您说这承文吧,这祸惹得,天大!”
我吹了吹茶叶,抬眼问道:“怎么说?医院跟家属准备怎么谈?”
“根本就不是谈的事儿。”崔学生自己倒了杯白水,喝了一小口:“老师,这是典型的责任事故!您说,像秦教授这样一个国宝级的人物,不说像菩萨一样小心伺候着,怎么也得像照顾自己亲爹一样仔细着吧?这位秦教授,何止千金啊?那是万金之躯!他活着,对他们家里人意义多大?他死了,对首尔大学物理系意义多大?”
我喝了一口水,摇摇头淡淡道:“这时候就别耍贫嘴了,我看这承文呐,这回没事也得吓出毛病来。”顿了顿,我又问道:“那他的家属难缠吗?”
崔学生叹了口气,情绪有些低落:“老师,这次的事情怕是没这么简单就能了啊!”
“怎么说?”我追问。
“这回怕是悬了!”崔学生介绍起了秦教授的家庭背景:“那位秦教授的夫人是一家知名报刊英文版的编辑,他的儿子是首尔大学化学系最年轻的博导,这家人能量大得很!这次出了这样的医疗事故……”
崔学生没有说下去,我却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问道:“那院长怎么说?”
“院长啊?准备今天晚上给秦教授守灵去。先跟着一块儿哭呗,软化一下家属情绪。”崔学生还有心思开了个玩笑,“老师,您说这承文吧,平时焉了吧唧的,话也少,从不惹祸,这猛不丁地篓子捅得惊天动地。”
“说到底啊,这事儿我也有责任。”我又问道:“承文人呢?现在在哪儿?带我去见见他。”
“一个人待在会议室呢。”崔学生引着我,“老师我带您去。”
来到会议室,韩承文一脸颓然地坐在椅子上,面色惨白没有丝毫血色。我见状,暗叹了一口气,也软了心肠,走到他身边把他从椅子上扶起来:“给我站直了!”
韩承文羞愧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哆嗦着:“老师……”
我帮他理了理白大褂,又把桌子上的听诊器挂到他的脖子上,有些无奈:“吃一堑长一智,希望你能从这件事里吸取教训,以后做个好医生!”
韩承文朝我鞠躬:“老师!我……”
不待他说完,我摆摆手示意不用再说了,转头嘱咐崔学生道:“你在这里陪着他,现在千万不要让他出去!知道吗?”
崔学生张嘴想说话,看到我严厉的眼神还是闭上了嘴,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吁了口气,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和李教授谈一谈。
在办公室找到李教授,此时,教授坐在沙发上,面容枯槁,眼神呆滞地看着手里破旧的模糊不清的老照片,连我进来也没有意识到。我呆立半晌,还是从嘴里挤出一句:“教授,您节哀!”
李教授抬头看了我一眼,复又低头在手里的照片上。
我坐到教授对面,刚想说话,却听见低着头的李教授自言自语:“我和秦教授不仅同岁,而且同乡,我们老家在济州岛的农村,从十二三岁起就是好朋友。此后又一起上学,一起考上大学,一起入伍,一起服役,一起退伍……”李教授完全沉浸在回忆中,手指不停地颤抖着轻抚着照片。
我几次欲张嘴,但看到教授现在的状态,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只得叹了口气,退出办公室。
身后传来声音:“允瑄,老李他?……”
我回身,是院长还有院办的严主任。我微微摇摇头:“让李教授一个人待会儿吧,还没从秦教授的事情里缓过来呢。”
院长颌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严主任,还是你来说吧。”
严主任拍拍我的肩膀:“允瑄啊,我看啊这件事还是先和家属协商,看看能不能私下解决,毕竟如果闹得太大,对医院的形象、医生的形象都不好啊!”
我苦笑:“能私下解决当然最好了,可是……”
严主任脸色倒是并不凝重:“还是我去和家属沟通吧,毕竟这是我的本职工作。”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即使家属答应私了,这个韩承文以后也不适合再当医生了。”
我怔了怔:“严主任,一定要这么处理吗?”
院长接口:“允瑄,你是什么意思?”
“俗话说教不严,师之惰。承文我还是了解一点的,能不能不要这么处置……”不待我说完,院长有些生气,厉声道:“不处置?不处置他责任谁来担?!这么大的篓子,怎么跟家属交代!”
严主任见状,忙道:“院长您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闭嘴。
正当我们僵持着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开了,李教授走了出来,见我们站在走廊,大眼瞪着小眼,不由愣了愣:“都在啊?”又对我吩咐道:“允瑄,承文呢?把他给我叫来。”
“李教授……”我不挪步子,而是看着他。
李教授皱了皱眉,一想,倒是明白了我的顾虑,摇头道:“允瑄,你放心吧,我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严主任插话道:“李教授,这次的事情,您看……”
李教授摆摆手:“不要问我,你是负责和病患家属斡旋的,这件事由你拿主意,你去和家属商量这件事怎么处理,最好能不闹得太大。”
严主任只得点头,又请示院长:“那行,我先去和家属商量商量?”
“嗯,你去吧。”院长叮嘱道,“语气诚恳一点,不要刺激他们!”
严主任去了,留我们三人在原地。终究还是李教授打破了沉默,他推开办公室的门:“院长,允瑄,进去说吧。”
我坐在沙发上正襟危坐,保持沉默,这当口,我插话并不怎么合适;院长则是一门心思研究着手里的茶杯;李教授则是呆坐着,双眼无神。
就在这种死一般的寂静中,严主任竟然又敲门进来了。院长听到动静,忙问严主任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家属呢?家属怎么说?”
严主任坐到我身边,摇了摇头:“家属带着秦教授的遗体回去了,什么话都没留。”
“这是个什么意思?”院长迷糊了。
李教授则是叹了口气:“院长,他们看样子是不准备追究这件事情的责任啊!唉……”
院长愣了愣,同样叹了口气,说道:“等下葬的时候,我们去看看吧。”
……
秦教授的遗体被安葬在一座公墓。
院长带着严主任、我、崔学生和承文到的时候,秦教授的遗孀和儿子、儿媳、李教授已经在墓碑前行礼了。
我们几个人顺次排开,对着秦教授的碑行大礼两次,行小礼一次,又对亲属行大礼一次,待他们还礼之后,我们沉默地跪坐在墓碑前。
院长深吸了口气,还是开了口:“我们无比无比的抱歉和内疚,无论怎么样的表达都不能改变现在的结局。我们医院,对于秦教授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作为院长,我难辞其咎!”
“我的父亲拥有今天这样的社会地位,并不是因为有多么显赫的家世,而是他自己努力奋斗得来的。这也是他为什么这么大年纪了,自己生了病,仍然坚持自己到医院去。因为他始终啊,把自己呀,看成是一个普通人。”秦教授的儿子看着院长,语气沉重。
“是的,是的!这也是我们今天诚心来道歉的原因。”院长又鞠了一躬,“这件事情,责任完全在我们院方,错在我们。这个韩医生……”院长示意承文上前,“今天他也在这里。我想,经过这件事情,他已经不可能再继续当医生了。但是他的疏忽,那绝对是我们这些教授、副教授,主任、副主任,还有我这个院长教育监管不得法。其实啊,我们院方没有对秦教授尽到责任,我们也感到非常难过!”
秦教授的遗孀微微摇了摇头:“在这个问题上啊,你们医院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昨天我们全家聚在一起,都已经商量过了,他们今天派我做代表,郑重地向你们提出要求。”
院长忙道:“您请讲。”
她看了一眼墓碑,抿了抿嘴唇:“就是希望你们正视它,同时也放下它,让我丈夫已经终结的生命背负在你们的职业生涯上。每每想到,我们对你们的原谅,对你们的期望,就让你们更加热爱这个职业,能够珍惜每一位病患的生命,善待每一位病患,尽心竭力地尽量救死扶伤、治病救人!能够少犯错,甚至不犯错。”又转向承文:“至于你,韩医生啊,我们全家都希望你能做一个负起责任来的好医生,你做得到吗?”
承文愣了愣,随即用力地点着头。
她又看向墓碑,语气哽咽:“我的丈夫,他已经走了!但是他的心,和我的心,都不希望其他人因为这样一个意外事件而跟着离去。韩医生,我希望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情,而影响到你成为一位优秀医生的道路和信心,你明白吗?”
“明白!”承文感激并且坚定地答道,又起身到墓碑前,额头碰地:“谢谢!谢谢!”
“老秦啊,你的心意,我已经都向他们转达了,你就安息吧!”教授夫人语气深沉。
教授夫人和院长一行人先后离开,只留下承文仍旧深深跪在墓碑前。我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和崔学生对视一眼,一左一右上前扶起承文,对着秦教授的墓碑,我轻声道:“承文,我暂时收回你的处方权,等你什么时候让我满意了,再还给你!”
承文用力地点着头。
“秦教授,您不会白死的!我一定会把承文教导成一位优秀的医生,您放心!”我再次对着秦教授鞠躬。
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