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坠兔收光
三人看到忽然冲出来的刘恒隆,俱是吃了一惊。他竟一直躲在屏风之后,将众人的对话悉数听了进去。
刘恒隆的眼角还噙着泪珠,脸上潮湿一片,鼻尖红得像颗山果。他闷着头将匕首往顾梦的身上刺去,半路就被顾梦拦了下来。
“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是吗?”刘恒隆颤声质问。
顾梦抢下刘恒隆手中的匕首,偏过头不敢看他:“隆哥儿,对不起…….”
“师父……不对,李梦,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教我武功吗?”
“其实……我叫顾梦。”
至少在名字这一点上,顾梦不想再继续骗他了。
书房内陷入了沉默。萧路衿看着相顾无言的二人,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见刘恒隆忽然抬起了手。萧路衿以为刘恒隆要突袭顾梦,心中捏了一把汗,却见他只是将挂在顾梦腰间的纸青蛙拽下来,用力摔在了地上。
“还给我。”刘恒隆昂起头,满脸涨红地瞪着顾梦。
地板上的纸青蛙被揉得皱皱巴巴,看起来委屈极了,就像刘恒隆发现自己被欺骗之后的内心一样。顾梦回想起昨日小少爷将纸青蛙送给自己时的场景,心中的感受并不比他好上多少——
“师父师父,这个送给你!”刘恒隆的眼睛里泛着光,他欣喜地将手中的纸青蛙挂在了顾梦的腰带上,“不许摘下来哦!”
除了萧路衿和萧路青,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顾梦送礼物,她感到有些新奇。顾梦的师父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顽童,不靠谱得紧,骨子里就装不下“闲情逸致”这四个字,更不可能想得到给徒弟送礼物这种事。
虽然这只纸青蛙叠得歪歪扭扭,长得十分难看,但顾梦却很是喜欢它,竟真的没有取下这只丑青蛙。
“大娘子和其他家眷迫害过不少仆役,还侵占了许多平民百姓的财产。要替这些无辜的人平反,就得治他们的罪。这小鬼从今以后就没有家人了,你准备怎么办?”
顾梦的回忆被舒澜的话所打断。她看着眼前比自己矮上几个头的刘恒隆,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忽然将手伸到刘恒隆的背后,一掌将他劈晕。
“我会把他带回花空堂的总部,回头让李伯帮他收拾好东西,我传信让堂中门人过来接他。在此之前,能让他先住在不查阁吗?帮我收留他一阵子。”
“就依你所言。”萧路衿点头。
后续会有方县丞的人过来善后,三人便带着刘恒隆离开了这座吃人的府邸。
“张安的信是假的,你用它作物证,就不怕以后被查出来?”萧路衿提醒舒澜。
“我不会把它当成证据交给方县丞的。”舒澜打了个哈欠,“我让方县丞自己去审,从刘县令的口供里去找真正的物证。就算什么也找不到,为了升官发财,方县丞自己也会想办法,伪造也好,逼供也罢,随他去,不需要我去操心。”
“空手套白狼,我竟不知,舒兄原来是只成了精的狐狸。”
“彼此彼此,萧兄一本卷宗使两次,也挺会物尽其用。”舒澜一把勾上了萧路衿的肩膀,“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吧?这场赌局,算你我打了个平手。”
“自然算数。”萧路衿从舒澜的胳膊底挣脱出来,“那我们就下次再比吧。”
萧路衿侧过头,见顾梦背着刘恒隆沉默不语。她很少见顾梦陷入这种低沉的情绪之中。萧路衿看着顾梦的侧脸,回想起第一次遇见她时的场景。那是东宫未立,年号未改,萧路青未死,萧夫人未判流刑,萧路衿的时间尚在正常流转的文嘉六年——
萧路衿发现萧路青总是鼻青脸肿地回到家,像是被人欺负了,问他也不肯仔细交待,只说是去武馆跟人切磋武艺,让萧路衿不必忧心。萧路衿根本不信他的鬼话,兄长从小师从名家习武,功夫在同龄人中属上乘之列,极少见他被打成这样。更何况,武术切磋,点到为止,萧路青频繁受伤,看起来着实不太正常。萧路衿终归是放心不下,于是偷偷地摸进了兄长常去的武馆。
擂台上的场景叫萧路衿大为震撼。只见台侧乌泱泱地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兄长正在台上同一个与他差不了几岁的少女打得气势汹汹。确切来说,应该是那位少女单方面气势汹汹地碾压萧路青。
“这顾梦确实厉害,连青哥儿都打不过她。”
“就是说!若非韩家那纨绔大少爷非要惹事,青哥儿也不至于替他受罪。”
有人在萧路衿眼前小声嘀咕,她听得满头雾水,于是上前询问。
原来,韩府大少爷前阵子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非要跟顾梦比武。顾梦本看不上韩少爷那稀松的三脚猫功夫,谁知那韩少爷祭出了一件做工精细的软甲作彩头,若是顾梦赢了,就把这软甲送给她。
结局自然不必说,顾梦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了那件软甲。结果韩大少回家之后被他亲爹胖揍一顿,说那软甲本是圣上亲赐,韩大少如果要不回来,以后也不用练什么骑马了,毕竟双腿被亲爹打断,再也控不住马了。为了不被韩老爷大义灭亲,韩少爷硬着头皮来求顾梦,顾梦表示,只要韩少爷能给顾梦当半个月的陪练,就把那甲还给他。然而,韩少爷本事不大,自尊心却不小。明明他在家就已经被父亲揍得不轻,在顾梦跟前还非要逞强,顾梦不知他有伤在身,便未控制力道,直接把他拍骨折了。
韩府就在萧府隔壁,两家走动频繁,几个孩子也相熟。韩少爷灵光一闪,搬出了萧路青来给自己当救兵。
“既是比武,那顾姑娘也该下了彩头吧?”萧路衿提问,心中隐约有几分猜测。
“韩少爷要人给他做媳妇呢!”
果然。萧路衿嫌弃地想,饱暖思银欲,看来有时候人吃太饱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不过,你别说,这小姑娘还真有几分姿色,不如纳回去做个妾,虽说小了一点,但先接回去,养个一两年也该到年纪了。”
“得了吧,就这种抛头露面跟人斗武的,谁想娶,你想?”
“倒也是。”
“二位,如此议人长短,恐有失风范。我若没记错的话,您二位先前也没打过顾姑娘吧?究竟是不想娶,还是不敢娶?”正当萧路衿心头火起之时,萧路青已经打完下了台,“不过,是不想,还是不敢,都无足轻重。重要的是,顾姑娘,她不愿。”
萧路衿听到萧路青的声音,循声看了过去,只见他抿着青紫色的嘴角,努力将肿成乌龟壳的眼睛睁开,虽然样貌不太雅观,但说话蛮中听。
那两个路人的功夫本就不及萧路青,此刻只好夹着尾巴离开。紧随在萧路青之后走下擂台的顾梦目睹了全程,抱着手笑出声来。
那日之后,顾梦就免了萧路青的陪练,直接把软甲还给了韩少爷。她被那姓韩的消遣一遭,心里有气,这才找他约战,本就无意为难萧路青。韩少爷人虽浪荡了些,本质却不坏,被一个小丫头伤得不轻,也没有占着家世背景刻意发难。也正因如此,萧路青才会答应帮韩少爷一把。
虽然顾梦已经归还了软甲,但萧路青并未就此了结,他依照约定,继续给顾梦当陪练。
萧路衿发现,兄长后来去找顾梦切磋,身上没再添新伤。
文嘉六年,少年人的江湖中出现了同行者。
四年之后的兴和初年,东宫新立,萧路青身死,三个人的江湖减了员。
顾梦和萧路青早已互生情愫,双方之间仅隔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然而,不曾宣之于口的爱意还未来得及将那层窗户纸捅破,窗外便已坠兔收光(注),闺中玉人再不得见皎如新月的少年郎。
萧路衿上一次看见顾梦陷入阴郁的情绪,就是在她将兄长死亡的消息告知顾梦的那个夜晚。
“抱歉。”萧路衿忽然道歉,“这种骗人的下作手段,我以后还会使上百次、上千次……只要你还想继续跟着我,这样的事就会不断发生。你要是受不了,随时都可以走,我不拦你。”
“我知道。”顾梦抬头凝望着空中的新月,“时也,名也,运也,非汝之所能也。别想太多,这不是你的错,我不会走的。”
“行了行了,你们还有空操这种闲心啊?”舒澜忽然将气氛打破,“现已查明,郑业的死的确系意外,无论是刘县令还是张安,都与王氏没有直接的联系。线索又断了,我想请问萧阁主,你接下来准备如何去调查郑老板的委托呢?”
刘府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而郑久明的委托却依旧毫无进展,一切再次回到了原点。
“谁说没有线索?”萧路衿反驳,“之前在郑府,我问郑老板还有没有长兄或长姊,你们还记得吗?”
“我记得,郑老板说他是家中独子,并无兄弟姊妹。”顾梦回想,“这之中有什么线索吗?”
“时间和年龄有问题。”舒澜摇着扇子说道,“王氏现年六十有六,郑久明现年三十有一。他们两人之间——”
“年纪相差的太大了。”萧路衿接上,“只不过,郑业的死在所有疑点中最为异常,所以我当时决定先排查他的死因。”
景国女子大多在十六至二十岁出头左右的年纪成婚,而王氏却在三十五岁时才生下郑久明。
“原来舒兄也发现了,还刻意装傻充愣,怎么,本打算看我笑话?”萧路衿“心怀鬼胎”地看着舒澜,“你让我想起了一种动物。”
舒澜奇道:“什么动物,狐狸吗?没错,在下的确像狐狸一样聪明。”
“不,是鳖。”萧路衿否认。
这么大的事都可以藏上这么久,舒澜是真能憋啊!
注
坠兔收光:兔指代月亮,落月收回了月光,意为月落。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