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
“堂堂天子少师,晏国第一权臣,竟也会纡尊降贵来这小茶坊里。啧啧啧,我还真是看不惯你这幅霁月清风的装模作样。”
宣晟面无表情啜饮着茶水,他对首坐着一个面戴鎏金面具、额边须发半垂的男子,正是温长策。
温长策见他不接话,恶意道:“花街灯如昼,少师大人不放眼欣赏满街美女,就光顾着喝茶。怎么,莫不是你清心寡欲久了,已经不行了?”
闻言,宣晟举杯的修长指骨轻敲杯壁,淡淡道:“温勉,今日是你说有事商谈,约我来此。如果你的‘有事’,就是说这些废话,那不必浪费我时间了。”
说罢,他放下茶杯,阖上碗盖,当真是欲走的姿态。
“啪”,温勉手中折扇不轻不重敲在桌面上,发出撞击声,他道:“咦,那不是你的小郡主么,你确定不看看再走?万一她是与哪个野男人同游呢?”
宣晟抬眸看他,温勉耸耸肩,手上折扇轻轻一挥,指向窗外。
“喏,我看清了,不是野男人,是个女子。”
话音才落,他调笑无忌的姿态一收,骤然起身,手扶窗檐,凝眸看向楼下。
见状,宣晟才慢慢起身,走到他身后,一同往下看去。
只见是温憬仪、温沁,还有另一白衣女子,三人相对驻足,正在交谈。
此时夜幕降临,街上一派繁花似锦、灯炽如昼景象,那盏梅花灯散发出的灯光不偏不倚正正投射在三人面上,映照得她们娇颜如酡,笑靥比花还绚丽。
憬仪姿容艳绝,温沁娇憨可爱,宣晟不认识的那位女子则白衣胜雪,灵气飘逸。
见她们四周有人在窃窃偷看,宣晟不禁皱眉。
但最反常的还是温长策。
他可是恣肆随性惯了的人,调笑无忌、喜怒无常是常态,却很少会摆出此时那幅严肃深刻的模样。
宣晟见他有异,顺着他的目光细细看去,是那位白衣女子。
“你认识她。”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温长策猛然回神,知道瞒不过宣晟一双利眼,唇角轻挑,笑道:“这天下美人,我温长策都认识。如何,你有意见吗?”
宣晟岂是这般容易糊弄之人:“我会派人去调查。”
温长策骤然变色,捏着折扇的手腕青筋迸发,他压低了声音,警告道:“你敢!”
“我不与不坦率之人合作,你心性不正已成定局,如果还有重要的事瞒我,影响了大局,即便看在……面子上,我也不会容你。温勉,你知我宣晟历来言出必行,敢不敢,你尽可以试试。”
宣晟很少说这么长的一段话,足以代表了他的严肃。
温长策阴桀桀看他许久,胸膛起伏不定,捏住折扇的手腕不住颤抖。
终于,他似无法忍受般“哈哈”大笑两声,阴阳怪气道:“好好好,少师大人果然威严深重。”
语罢,笑容顿收,他冷冰冰道:“你放心吧,她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罢了。数年前与我有些纠葛,因我不喜此人,所以此时看到才会失态。你要查只管去查好了,于你的大业不会有任何妨碍。毕竟,”他顿了顿,才道:“说不得她何时就死了。”
宣晟对他这番话并未表态,而是转身道:“此时此地不适合议事,注意掩护好你的身份,等我通知。”
温长策知道,宣晟是当真会去调查,他绝不容许任何纰漏出现。在查明白那女子身份之前,以宣晟的谨慎,不会与他见面。
但是,他无论如何调查,都不会有结果。
温长策复又转身看向楼下。
宁莳已经与温沁、憬仪辞别,正由侍女搀扶着登上马车。一袭白衣,在这满街的绫罗绸缎、庸脂俗粉中,独显不染尘的出脱。
辞别了宁莳,温沁和憬仪沿着大街走走停停,时而驻足看看别人的作品,时而商量是否投笺。
“我还是觉得这盏灯失之纤细了,非要论,还是……”憬仪话说到一半,忽觉温沁沉默下来,便转头看她。
却见她呆呆看着前方,脸上笑意全无,贝齿紧咬唇瓣,刻出深深白痕。
憬仪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
一面循温沁视线看去,只见前头不远处,顾焰正站在一女子身旁,二人一道仰头观灯。
憬仪心中暗叫糟糕,怎会如此不凑巧。今日本是为了修复温沁心中创伤而来,现下全毁了。她暗暗叹气。
“别看了,走,我们回明月楼去。”她坚定地拉起温沁的手,道。
温沁却呆若磐石,一动不动。方才还红润的面色,此时已经黯淡苍白,眼眶中溢满了泪水。
“温沁!”憬仪心中担忧,见她如失了魂魄一般,忙高声呼唤她的名字。
那头顾焰听见有人在唤温沁,不由自主收回视线,转头张望。
这一看,二人视线便对了个正着。
温沁见他看见自己,眼眶中泪水霎时滑落,她此时伤心欲绝,只觉自己如同丑角一般,又可笑又可怜,还要被他看见自己的难过模样,于是想也不想转身离去。
顾焰不由追随着她的方向迈出一步,却又硬生生止住步伐。
温憬仪匆忙间只顾看了他二人一眼,便转身追赶温沁。
“你怎么了?”顾焰身旁女子注意到他的异样,问他。
顾焰摇了摇头,道:“庄主命你进京办事,你却只顾观灯,还传信让我来寻你。”
许阙不满道:“横竖还没见到庄主,我玩一天怎么了。罢了罢了,反正注定要被庄主责罚,我还不如先看了灯再说。喂,我让你来是想让你借我点钱买花神笺,这京城的人忒会玩。你不借就算了,还噼里啪啦一通说教我,真烦死了。”
顾焰无心理会她的抱怨,总忍不住分神想方才温沁苍白含泪的模样。
也好,她今日见此情景,总该彻底死心了。
只是虽作此想,到底意难平。
***
今日大街上人潮汹涌,温沁跑得飞快,憬仪不过才一顿足看了顾焰和那女子一眼的时间,就被人潮裹挟得再也追不上温沁了。
她又不敢高声呼喊,万一被有心人听见有女子落单,心生歹意,才是大事不妙。
想了想,憬仪吩咐侍卫先去寻找温沁,找到后即刻回明月楼禀报,她在那儿等消息。
虽然主意落定,可憬仪满心焦虑、担忧,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明月楼。
正在彷徨失措间,憬仪忽见宣晟正独自坐在窗边,自斟自饮。
“师兄?”
温憬仪此时见到他,颇有些见到救命稻草的感觉,也来不及问他如何会来这里,忙道:“你可见过温沁回来?”
宣晟一手负在身后,摇了摇头。
温憬仪大失所望,不由向后踉跄一步。
连自己都回来了,温沁却没有消息,她到底去了哪里?只求她千万不要出事,否则温憬仪会恨死自己。
宣晟见她摇摇欲坠,脸色微变,几步上前,以刚劲有力的手臂揽住她。
“长清郡主周围也有侍卫保护,你不必过于担忧。”
宣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在扶她坐下后,便松开手,淡淡道:“我方才在茶坊内看见你们,不欲打扰你们雅兴,便独自来了明月楼。”
憬仪失魂落魄点点头,见宣晟起身欲走,她忙拉住他的衣袖,颤着声音道:“师兄,别走!”
宣晟顿住,垂眸看她牵着自己衣袖时露出的一截莹白手腕,道:“我并非要走,而是吩咐益安持我名帖去找五城兵马司今日当值之人,有他们帮着找,会快一些。”
闻言,憬仪弱弱点了点头,慢慢松开手。
好在宣晟不久便回来,壁青跟在他身后,端了一碗甜汤,劝道:“郡主,喝一点吧,少师大人吩咐后厨做的。”
以前在云浦,她每每不肯喝药,总是有甜汤蜜饯抚慰,这么多年过去了,宣晟竟还记得。
憬仪精神稍感振作,接过白瓷碗来,用调羹一口一口舀着喝了。
宣晟便问她:“长清郡主因何缘故与你走散?”
说起此事,憬仪真想长叹一声。她将事情缘由,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给宣晟听。从琼花玉脂膏开始,到今日花灯节为止,憬仪娓娓道来,宣晟听得面不改色。
只在听说温沁问她“难道不喜欢赵明甫”时,手指不觉微动。
顾焰,此事会和他扯上关系,宣晟内心倒感觉有些兴味盎然。
他是自己的学生,也是信得过的拥趸,他的人品,宣晟足够了解。只不过顾焰性格沉闷有余,活泼不足,长清郡主会喜欢他,确实出乎宣晟意料。
又听憬仪说那日在江边楼,正是请了冯子阶搭桥会见顾焰,宣晟气息微沉。
“情之一字,本就无解。若是能够靠讲道理就打消长清郡主的痴心,那这世间又何来痴男怨女无数。”
宣晟语调平缓,却说得憬仪脸上一红。
是她有些幼稚和天真,过于自不量力了。
只是……好一句“情之一字,本就无解”,宣晟低低说出的这八个字,戳得憬仪内心有些颤栗。
那幅画,是她至今想起时仍会面红耳赤的存在。
他喜欢她,又是从何时开始的?为何他瞒了这么多年不提?
这些问题,憬仪真想连珠炮一般问出来,可是她终究面皮薄,说不出口。
二人皆不语,气氛便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直至雅间外传来甲胄摩擦的声响,有男子粗声回禀:“启禀少师大人,五城兵马司已寻到长清郡主,现将她护送回平王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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