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误
许阙慌忙赶紧来,吹亮了火折子,眼前骤然出现的情形令她倒吸一口凉气。
自来如神女般高贵不可侵犯的永嘉郡主,此时像朵将近凋零的鲜花一样,悄无声息地靠在宣晟怀间,刺眼的鲜血划过她雪白的皮肤,看起来凄艳至极。
而许阙从未见过宣晟此时这幅神情,他双眼满是猩红血丝,额头青筋暴涨,何曾有半分素日的云淡风轻。
“拿来。”宣晟克制的声音回响在山洞中,许阙慌忙将手中拿着的披风递过去。
她暗暗想,怪不得出发前庄主吩咐她带上披风,莫非他已经料到了会有这般情形出现?
人已找到,许阙释出信号,云浦山庄一行人便悄无声息地自连花谷内撤出。
宣晟毫不犹豫地将温憬仪带回了致远斋内,只派人往拈花院传信,眼下,温憬仪必须留在他身边,他才能够心安。
在山洞内,他握住温憬仪四处抓挠的手腕时,便已经为她把过脉。
确然是中了秘药,此药可催春情,且药性凶猛。加之她饮过酒,在酒力催动下,这药才发作得如此厉害,将她折磨得痛苦不堪。
宣晟甫一回来便即刻写了方子命人去抓药来熬,可是终究需要等待,而温憬仪即便沉睡昏迷,也依然深陷折磨之中。
她口中无意识地呻.吟着,双颊通红,额间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双目紧闭而秀眉微蹙。双手虽被宣晟制住,可随着身体的辗转扭动,衣领渐渐被扯落开,自脖颈到锁骨敞露无遗,曲线绮丽秾艳,在药性作用下,肌肤甚至微微泛出淡粉色。
“热……好热……”
此情此景譬若坊间香艳的春.宫图册,任是柳下惠来,只怕也难以抵挡如此诱人的画面。
可宣晟唯有痛心。
他命人取来大量冰块铺在床榻四周,又亲自持扇扇风,在冰凉的空气之下,温憬仪才渐渐舒展了眉头。
药终于熬好,宣晟连忙用调羹一口一口喂她服下。
奈何即便在梦境中,温憬仪也半点不让人省心,才送入口中的药就被她用舌头顶出,褐色药汁流淌得到处都是,简直同昔年在云浦时一模一样。
“痛,我痛……”她含含糊糊地哀泣着,宣晟小心翼翼翻开她的唇瓣,却见她唇舌上到处都是伤口,隐隐还有血丝渗出。
宣晟反应过来那是方才她将石头含在口中时,被磨出的伤口。
为了不被人发现,她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却又难以自控,情急之下只能找一块石头堵塞住自己的嘴。她固然坚韧聪颖,可在宣晟,只恨不能将温煜等人千刀万剐。
又要喂药,又要按住她的手不能乱动,还要顾忌着她口中的伤口,他如此干练厉害之人,一时也不由被她折腾得颇有手忙脚乱之感。
实在无奈,他只得喊来许阙帮忙,喂了药后,温憬仪才总算消停了些。
听着她绵长的呼吸,宣晟那颗如被烙铁炙烫着的心,终于获得了些微的安慰。
可也仅此而已。
他如凝滞般久久坐在床边,凝视着温憬仪静谧的睡颜。红晕自她脸上渐渐褪去,转而变得苍白,像一尊没有生命力的白玉雕塑。
温长策的话语在此时猝不及防闯入脑海:“你既然钟情于温憬仪,难道忍心将她置于危险处境?她若是知道了你曾有机会可以救她于危难,却眼睁睁撒手不管,必定会痛心万分然后弃你而去的。”
此话像一柄利刃狠狠刺入心间,宣晟几乎痛得无法呼吸。
他确然,明知她会陷入危险,却不曾相救。无论为了什么缘故,他的袖手旁观,已成事实。
自责、愧疚、悔恨,种种情绪翻涌交织,如扑天巨浪几乎要将他淹没。
如果……如果他那时答应了温长策的提议,将军马走私案的调查文卷给他,温憬仪也不会陷入今日境地。
他的选择,却要温憬仪来承受代价。
念头一旦出现,便如藤蔓野生猛长,肆意横行在脑中。
从习字开始,大师傅就教导他“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师父与他既为知交,历来也要求宣晟无论何种境地,不得违背本心,不得为一己私欲而致使生灵涂炭。
他宣晟一直坚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但是,今日在山洞中看见伤痕累累的温憬仪,宣晟素来秉持的信仰,几乎要在瞬间崩塌。
生民离他太远,眼前人的一颦一笑却无时无刻不牵动心弦。
或许,他错了。不仅自误,还误了她。
温憬仪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她甚至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因为她又回到了云浦。
这怎么可能,她从九岁后,便再也没回去过。
可是这一切又很真实。
不知道自己又因为什么生了重病,依然是师兄坐在床边给她喂药。那药的味道好苦,还有酸涩味,简直是世间第一难喝的药。
她不想喝,可不知怎么回事,她只觉浑身僵硬,无论如何也转不动脖子,只好用舌头把调羹从嘴里抵出去。
她已经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为何还要这般强制逼她喝药?
最奇怪的是,师兄竟然唤她“青青”,她再如何作怪,他也只是一脸无奈地看着她胡闹,并不像从前那般沉着脸。
也不知折腾了多久,她才渐渐从梦境中走出,陷入黑甜乡。
待她醒来时,又闻见了那股熟悉的、独属于云浦的安神香气味。
温憬仪恍恍惚惚地,魂魄像是还未归体,只觉喉咙干得冒烟,头又痛又涨,难受极了。
师兄的身影蓦地出现在视野中,他好像知道她口渴,端着一杯水朝她走来,又扶她起身,温憬仪忙大口大口地喝着杯中清水,喝得急了,甚至呛得咳嗽。
“慢点,别急。”宣晟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嘶哑沉郁,宽厚的手掌隔着薄衫抚过她的脊背,为她顺气。
从未觉得清淡白水如此好喝,尽管口中传来连绵不绝的痛感,刺得她眉头微蹙,温憬仪还是接连喝了两杯,才觉解渴。
她依旧很虚弱,但意识总算渐渐回笼,随着不断回忆起昏迷前的遭遇,温憬仪不由颤着声音问道:“师兄,我……我……”
吞吞吐吐,却不知如何再问。
宣晟用坚决而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她的担忧:“你很好,没有事。我赶到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在山洞中,你很勇敢……也很坚强。”
温憬仪顿时重重松了一口气,眼眸复又恢复了光亮:“那就好,我那时在山上,真的很绝望。”
她好不容易躲在草丛间,忽然听见对方传来的交谈声,几乎被吓得心跳都要停止。
浑身瘙痒燥热难耐,为了控制一阵一阵控制不住的□□声,温憬仪环顾四周,找到了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忙不迭地拿起塞入口中。
苍天保佑,那些人没听见动静,大概又见她藏身之处草木茂盛,不像有人的样子,便放弃了搜寻。
温憬仪匍匐在草丛中许久,直到彻底没了声音,才一点一点爬着离开。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山洞,她已经被药性折磨得生不如死,顾不得山洞黑不黑、会不会有蛇,温憬仪用浑身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爬到山洞最深处。
后来的事情,她就记得不是很清晰了。
山洞里的黑暗如同无穷无尽的绝望将她包裹,幸而阴寒的空气多少缓解了一些她的难耐。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忽然听见洞口外又传来男子的声音,那人一边问着“有没有人”,一边踏入山洞。
温憬仪心中大骇,想也不想地拿起石头朝他丢去。
那人仿佛又消失了,如幻觉一般。
再后来,她好像听见师兄唤她“青青”。
思及此,温憬仪骤然回神,她忙转头看向宣晟,用手揪着他的衣袖问道:“师兄,你是不是叫了我的小名?”
宣晟回望她的眼神晦暗难明,不曾回答。
见状,温憬仪才察觉他二人的距离有多近——彼此之间的呼吸可以相互缠绕,甚至能感受到气息的灼热与厚重。
她不由讪讪松开了牵住他衣袖的手,讷讷低头。
自宣晟的角度看去,她比那日在芳汀阁中清减了不少,垂首的侧颜线条纤细脆弱,锁骨连接着薄而瘦的肩头,看起来弱不胜衣。
一想到她之所以会变成这幅模样,自己也算得上是罪魁祸首,宣晟心中的悔痛便久久难以消散。
温憬仪则在暗暗懊恼她脱口而出的话语,师兄从未唤过她的小名,小时候不曾,长大之后更是恪守礼仪,不会有分毫逾越。她怎么会把错觉当成现实,还问出了口,简直糊涂。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才令你遭受此劫。”宣晟静静开口,声音中的嘶哑更胜方才。
温憬仪愕然抬首看他,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说:“师兄,这不是你的错。我是与温沁溜出去喝酒才……”
话至此处,她才想起了温沁。
“温沁!她怎么样了?我没在竹屋里看见她,她还好吗?!”温憬仪慌忙问道。
可是一激动起来,头又开始止不住地眩晕,温憬仪身子一晃,险些向后砸倒。
宣晟忙伸手揽住她,安抚道:“她没事,昨日就已经被送回住处了,只是醉了酒,无大碍。那些人,明显是冲着你而来。”说到最后,他语气中已然一片冰凉。
温憬仪喃喃道:“昨日……这么说,已经过去一天了。”顿了顿,她的声音不禁低了下去:“平王叔毕竟还在,温沁是他的掌上明珠,他们不敢招惹,也是应当的。”
平王是盛德太子的亲弟弟,连封号都可以不避讳今上,地位显赫至极,是当今所有亲王中头一份的存在。
那些人敢招惹温憬仪,无非看她是孤女,父母双亡,无人撑腰。
看着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狗一般的温憬仪,宣晟再难忍耐,他道:“郡主,你还有我。只要是伤害过你的人,我必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此话一出,温憬仪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屏住,她看着宣晟,眼神中有迷惘、疑惑。
宣晟看了她一眼,终究没有将余下的话说出口,而是不容置疑道:“你才醒来精神不济,先休息,不要再想此事了。余下的,都交给我。”
“拈花院那头,我已经命人去传过信,叫他们只需守好院子,不可泄露风声,你放心。”
桩桩件件,他都安排得妥当,温憬仪确实没有什么好担忧的,想了想,便乖顺地重新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