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云怪鹄
大唐永贞元年,6月,夜半,长安早已进入宵禁,整个长安如沉睡了一般空寂,只有树上的蝉儿耐不住暑热大声鸣叫着。三更时分,空无一人的宣平坊内突现五人,这五人均身着夜行衣,黑纱蒙面,于屋顶疾速轻行。他们行至一所不大的宅院,飞身跃下,领头一人点了下头,众人抽出腰间长刀,四散进入各房。其中一人径直进入主人卧房,他举起刀,消无声息的走向床边,床上一对夫妇搂着个婴孩睡的正香,这人对着男人的颈部割去,手起刀落,男人还未出声就一命呜呼,旁边的女人被惊醒,看到如此场景,刚要大声呼救,被这人伸手使劲按住口鼻,女人用手扯住这人的衣服拼命挣扎,这人另一手的长刀直接横向女人的咽喉,鲜血“噗”的从她咽喉处涌出,女人扯住这人的手慢慢垂下,不再动弹。这人松开女人,擦了擦头上的汗和脸上溅落的女人的血,松了口气,突然,床上的婴孩许是意识到了父母遭此横祸,哇的大哭起来,这人一惊,看向那几个月大粉团子一样的婴孩,正在犹豫中,一枚银针破窗而入,扎向婴孩头部太阳穴,婴孩头一歪,四周瞬间安静了,可那院内树上的蝉儿却叫的更响,不过此时听着像极了声嘶力竭的哀鸣。那人转身返回院中,经过桌边,余光看到了桌上放着一封书信,封面上写着:“安平崔护兄亲启”,他掏出信,快速扫了下,惊得瞪大了双眼,他急忙翻到最后一页,看到落款为:“弟柳宗元敬上”,那人思索片刻,将书信揣进怀中,返回院内,跟着提着带血钢刀的众人悄然离去,只留下那院中的一团死气。
这已经是长安城中第五起灭门惨案,被杀的乃是新入翰林院的韩学士,而他也跟其他四起被杀之人一样,同是革新的拥护者,同是寒门庶族出身,不同的是,坊间传言,前几起皆无任何线索,而这次在韩学士卧房中竟出现了一块儿神策军的腰牌!可奇怪的是,这线索到了京兆尹却如泥牛入海,没了后续。一时间整个长安甚至整个朝廷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人人自危。
此时的大唐已进入中期,太平盛世犹如过眼云烟,不复存在。虽安史之乱早已平息,却形成了藩镇割据,宦官专权的政治乱局。唐德宗驾崩后,做了25年太子的李诵因中风在一片议论声中登基,定年号“永贞”,孱弱的身体并未阻止李诵改革的决心,他自元月登基后,立即启用了自己老师王怌、王叔文,罢五市、消宫坊、除贪官、抑藩镇,大刀阔斧的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却因用力过猛,深深触动了宦官、藩党的利益遭到强烈抵制。时至六月,革新派欲由宦官手中夺取神策军兵权,不想行事前计划暴露,夺权没成功反而加剧了宦官集团的怒火,几方势力开始了最后的疯狂角逐。
韩学士家被灭门的次日清晨,一个人鬼鬼祟祟的从神策军大营离开,朝博陵安平方向狂奔而去,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安平,却尚未感触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依旧一片热闹祥和……
今日为中元节,安平慈云寺外十里戏场人头攒动,杂耍的、卖货的应有尽有,而那戏场中心的舞台最是拥挤,今年这杂戏班子这可是博陵郡一等一的门阀贵族安平崔家特意为了慈云寺的盂兰盆会花重金从外乡请来的。高高的戏台上一个书生打扮的戏子正摇头晃脑的高声吟唱着:“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戏子吟唱完,啪的一声合上折扇,一脸谄媚的望向台下主位上衣着华贵的老妇人,谁知这老妇人刚才还喜笑颜开,听了这诗却脸色铁青,哪还有半分笑容?她瞥了坐在她右侧身着绛色罗裙的中年美妇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这绛色美妇也是憋的满脸通红,牙齿紧咬着嘴唇,抬眼看了下戏台,起身跟着老妇人离开,更怪异的是,之前台下还不停叫好的众人,现在竟然也都像浆糊封上了嘴一般,鸦雀无声,不过脸上的表情倒是感觉看笑话的居多。看到这一幕,台上戏子有点懵圈,明明上台前有个自称金主家仆的中年男人到后台特别提点,读了这主家做的诗必可讨赏,自己还得意遇到贵人了,看这架势,别说讨赏,估计是要讨打了。戏子这厢还拿着范硬挺着,琢磨要不要继续呢,一个身高过丈,腰大十围穿着褐色麻布缺胯衫的少年跳到台上,伸出左手一把揪住戏子的领口骂道:“奶奶个熊,谁叫你唱这诗的,活得不耐烦了吧!”说罢,握起右手就要开打,眼看那钵盂大的拳头就要砸到脸上,那戏子吓得面如土色,连声求饶。“大虫,行了,他一个外乡来的,不懂规矩,让班主换出戏就得了。”说这话的是个身着白色绸缎襕袍的少年,他歪坐在刚才老妇人坐的胡椅上,虽长相清秀,可那一脸的散漫不羁加上瘫坐的姿势一看就是被惯坏了的公子哥儿,他斜睨着戏台,一边啃着桃子一边又说道:“阿婆和阿娘走了,咱也不用拘着了!”名唤大虫的少年转头过头来,好嘛,豹头环眼,铁面虬髯,竟生得一张钟馗般的丑脸,他看了看台下的白衣少年,顿了顿,才怏怏的松了手,指着戏子鼻尖凶巴巴的说:“奶奶个熊,再让我听你唱这诗,你虫爷定打的你满地找牙!赶紧下去,换出热闹点的。”戏子口里连连应着狼狈的跑回后台,接着后台传出了低声的啜泣。再说这大虫跳下戏台便径直坐到了白衣少年的右侧,还未等坐定,站立在白衣少年左侧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紫色圆领袍白色垮裤男装打扮的少女就对他呵斥道“大虫,你起来,那是主子们坐的地方,别不守规矩!”那大虫听了这话并未起身,反而从桌案上的精美瓷盘里揪下一颗红的发紫的葡萄,扔进嘴里,然后四仰八叉的瘫坐在椅子上拉着长长的尾音道:“好吃!舒服!”紫衣少女见他这副模样气鼓鼓的走过来伸手要去拽他,这时华服白衣少年又开口道:“我说紫草呀,你能拽动他?上次他喝醉了倒在八仙居门口,我叫了四个人去抬他,我回去结账的时候,就听见这哥儿四个喊着口号1…2……3起…,结果等我结账出来,门口这四个人还喊着1…2…3起,咱家这个躺在地上就头脚调了个个儿!还有你问问这个憨货今天早上吃了几个馒头?\"紫草疑惑的问道:\"几个?\"只见大虫一脸不屑的伸出两个手指,紫草道:\"两个?\"大虫摇头,\"22个?\"大虫还是摇头,紫草真急了:\"你总不能一顿早饭吃220个馒头吧?!\"大虫不紧不慢的答道:\"错,是11个…\"紫草被气的差点没背过气去,拿起边上的西瓜就要砸他,忽然又觉得这么好的西瓜丢他太浪费了,塞进嘴里咬了一口,气冲冲的说道:\"你家11这么比划吗?我警告你,最近不要理我,小心我忍不下去了用弹弓打烂你的虫头!\"说罢转向戏台,再也不搭理他们了。
今日乃七月十五正日子,常年礼佛的崔家老夫人便带着媳妇及孙男弟女来做盆供,为逝去的族人积德祈福。这白衣少年乃是崔家嫡长孙崔伯翰,另外两个是从小跟着他的贴身丫鬟紫草和仆从郑大虫。崔家老夫人对崔伯翰非常溺爱,这崔家少爷要说吃喝玩乐,那是样样精通,一说要让他读书考个功名,不是头疼就是肚子疼的,还换着样的捉弄先生,这西席先生都不知道被他气走了多少个!他爹崔护文采斐然,性格和顺,却也没逼他,只是让家里的护院也就是紫草他阿耶教了他些强身健体的招式,大虫和紫草也从小陪他一起练习。崔伯翰是今天起不来,明天溜出去,可紫草和大虫可是冬练三伏夏练三九,就是为着这俩贴身仆从可保这宝贝儿平安。
崔家少爷经常混迹于市井之间玩耍,自然对这些民间的把戏司空见惯,这会儿在这呆的索然无味便想去别处转转。刚起身,身边的紫草忙道:“郎君要去哪?大娘子说了不可乱跑,等会还要去家庙祭祖呢。”“我就去后面的园子走走。”崔伯翰道。“那我跟郎君一起去,出来前大娘子特意嘱咐我看好你的。”紫草一边说着一边恋恋不舍的看着戏台,戏台上一出《目连救母》闹的正欢。另一边的郑大虫倒深知崔伯翰的心思,走到紫草面前夸张的说:“紫草,我刚才听说昨晚有人看到一个浑身湿乎乎,披头散发的人穿墙进了这院里,一边走还一边往下滴水 ,他们说是滹沱河里的水鬼来求超度的,哎呦那脑袋那么大,听说是在河里不知道泡了多久的!”一边说,还一边比划着,正说着,也不知从哪里刮过一阵阴风,紫草看着戏台上那阿鼻地狱的恶鬼扮相,打了个寒颤,结结巴巴的说:“郎,郎君,还是,还是让大虫跟着你去吧,你一定快去快回啊。”又嘱咐大虫一定照顾好崔伯翰,方才目送着他俩离开。离戏台不远处一个身着半旧绿袍的中年武士一直在看着他们主仆嬉笑打闹,却不知为何眼神渐渐聚焦在崔伯翰身上,嘴角下倾,目露怨恨,见伯翰与大虫离开也悄然离去。
大虫跟着崔伯翰走出紫草的视线范围之外,抬起下巴邀功似的看着崔伯翰道:“郎君,怎么样?摆脱那烦人的丫头了吧!”接着又愤愤的说:“奶奶个熊,我得回去找那个戏子算账去,看到底谁给他的胆读那首诗,被我揪出来非把他门牙打掉!”崔伯翰知道他对自己的阿娘十分敬重,见不得阿娘好端端的受这种委屈,交代了两句也就随他去了。
崔伯翰随手揪了根白白胖胖的茅根草放在嘴里叼着,溜溜达达走到后院,四处看看,也并无新奇之处,正觉得无趣想要返回,却听得东南方向草木掩映之处隐约传来干涩的笑声,乍一听仿佛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崔伯翰未曾多想转头正要离开,第二声笑声又紧跟着传来,这次的笑声却无论如何不能让人不去注意它,因为这声音仿佛是有人故意捏着嗓子,声音尖细,并且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打嗝声!崔伯翰一下停住了脚步,略作思索,双眉一挑快步朝那声音走去。刚转过一棵大槐树,笑声嘎然而止,似乎这笑声的主人也知道有人过来,故意隐藏了起来。崔伯翰不由的头皮一紧,汗毛倒立。他左右看了看,大声的咳嗽两声,又拽了拽胸口的衣襟,壮了壮胆子,抬脚刚要回去,又一声笑声传来。这次的笑只有一声,就像某个人刚张嘴就被人用手捂住,更蹊跷的是,这笑声居然来自头顶!崔伯翰抬头仔细搜索,并无任何异常,那笑声也不知所踪。崔伯翰警惕的慢慢退后,四周仍安静异常,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轻响,其他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像这笑声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但崔伯翰知道,他真真切切听到了那笑声,而且还不只一声!虽然现在是大白天,而且未出三伏,暑气尚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崔伯翰深吸一口气,定睛细看四周,忽见不远围墙处高高的杂草掩映下好像有个木门若隐若现,他走过去扒开一人多高的杂草,一扇拱形小门赫然露出,小门上红漆斑驳,满是腐朽之像。未等崔伯翰思索这扇小门通往何处,那笑声赫然在院外不远处复又响起。崔伯翰的不安被好奇心打败,心想着着光天化日之下还能有什么魑魅魍魉不成?追着笑声急急往外走去,院外杂草丛生,并未见人,正诧异时,那笑声又在更远处响起。这下子崔伯翰真的有点恼了,一边大声喝道:“谁?装神弄鬼的,戏弄小爷吗?看小爷不揭了你的皮!”一边大步流星往笑声的方向跑去,跑到近前,却见前方高处树枝之上站有一物,此物身高一尺有余,似鸟非鸟,一张惨白的圆脸,下颚微尖,背上羽毛呈暗灰色,双脚紧抓树枝,两只血红色的圆眼正死死瞪着他,“这什么玩意?”崔伯翰惊到,遂低头捡了块小石子砸向那物,那物见小石子过来,身子往下一转倒吊在树枝上,躲过石子。见那物竟然知道躲闪且不怕人,崔伯翰愣住了,就这样四目相对了一会儿,那物“嘎嘎...”叫了几声展开大大的翅膀往东南方飞去,这叫声乍一听可不就是那奇怪的笑声!
崔伯翰追着那物直到滹沱河边,看着那物快速的飞过河去,崔伯翰无可奈何,他一边往回走一边琢磨,还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大鸟样子奇特,还能发出人一样的怪声,自己在安平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走着走着忽听得不远处的密林中隐隐约约传来一男一女的对话的声音,对话内容听不清楚,可这女声怎么像极了娘亲的声音?崔伯翰眉头一皱,蹑手蹑脚的往声音的方向走去,眼看的越走越近,不知谁在后面拍了下自己的左肩,他扭回头去,一个一尺大的宫装布偶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不知是不是眼花了,他仿佛看到布偶竟咧开嘴对他笑了起来,就在他心下恍惚之际,布偶猛地抬起右手,捏着一支银针往他头顶百会穴刺去,崔伯翰两眼一闭,心想完了,今天要交代到这儿了!可布偶即将刺入之时,不知为何手臂向后翻转刺向了他的颈后风府穴,随着银针刺入,崔伯翰两眼一黑,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郎君、郎君,你怎么了?醒醒啊。”崔伯翰被一下下猛烈的晃动和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呼唤声叫醒,发现自己已不知被谁挪到了河边靠着大树半躺着,大虫正焦急的摇晃着自己。崔伯翰揉揉眼睛,回想刚才的一幕心下骇然,忙问大虫道:“大虫,你可有看到别人或者别的什么?”“看到什么?我到这你就靠着树,身上盖着这个披风,可把我吓死了。”大虫拿起旁边一个半旧不旧的绿色披风道。“对了,郎君,那个戏子死了!”“死了?怎么死的?”崔伯翰惊道。“我回去找他的时候他躺在地上,眼睛睁的老大,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我心里也有点害怕,没多看就赶紧来寻你了。”崔伯翰站起身望向河面眉头紧锁,会笑的怪鸟、母亲的声音、想杀自己的布偶,戏子的死,这一切都太过蹊跷!
此时太阳已落入西山,天气也骤然冷了下来,崔伯翰看到滹沱河远处黑乎乎的水面上似有星星点点顺水飘来,待这些忽明忽暗的光点渐近,他才看出原是一朵朵祈福荷灯。“糟糕,祭祖戌时开始,看这天色已黑,必定赶不上了。”崔伯翰心知虽家中放任自己,但祭祖不似平日,也顾不上再琢磨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匆忙带着大虫回慈云寺取了坐骑往崔氏家庙赶去。
待崔伯翰走远,一中年男子从河边大树后走出,捡起刚才被大虫丢在地上的绿袍系在身上,只见他两手抵于嘴边,吹出了高高低低几个奇怪音符,不消片刻,那个飞越河面的白脸红眼的巨鸟落在了绿袍人的肩上,这一人一鸟还用高高低低的怪声交谈起来,而这绿袍之人俨然就是戏台下那目露怨恨的中年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