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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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办?”叶熙指着昏迷的何必知,“把他扔在洞里自生自灭吗?”
“他这种败类,死了活该,”顾家兄弟这些年受够了何必知的恶气,又因他是朝廷命官,还揪着他们偷生的把柄,不敢轻易招惹。
连路尊玉也起了杀心,“不如趁他昏迷,一刀给他个痛快。”
叶熙想说,你们也不是什么好鸟,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比何必知更加可恶,却听丰沉道,“小微,带上他。”
丰沉要留何必知一命,顾家兄弟与路尊玉也不好说什么。
几人沿着洞穴,又回到那个放着五口棺材的小洞。
洪家寨三人,虔诚对着躺在棺材里的骷髅大哥,拜了三拜。
小洞不大,除掉棺材的空地,几人勉强才挤进去。
“丰公子,就是这儿了,”路尊玉用火把照明,完全不像有出路的样子。
五口棺材,一模一样,丰沉让属下把棺材盖子挨个打开,“这几口棺材,在这里放了多久?”
路尊玉道,“我三岁被师父收养,棺材就已经在这儿了。”
丰沉问成微,“小微,方才你搬几个棺材盖子,可有不一样?”
“这一个盖子轻,”成微意识到疏漏之处,之前他探查时,直接用内力把棺材盖子掀开,没在意盖子的轻重。
五个盖子,单单只有一个是中空的。
丰沉对着那口盖子轻的棺材,思索了一会儿,“三位当家人,可否把银霜给我一用?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见丰沉有想法,立刻摘下指环,给了丰沉。
丰沉又摘下何必知手上银霜指环,五个指环一起给了成微,“小微,把它们融了。”
何必知手里,有两个指环,一个是何必知自己的,大概是从洪家寨五年前死去的六当家处所得,一个是成微从这骷髅手上摘下来的。
顾其挽见成微当真随身携带了硝石粉,能融金银铜铁,丰沉并非玩笑,而是认真的,急道,“丰公子这是要毁了银霜呀。”
丰沉试了试棺材板,“你们还想不想出去了?”
顾家兄弟与路尊玉相视一眼,彼此给了个安慰的眼神,如今他们前后无路,唯有相信丰沉,丰沉也想出去,总不会坑自己。
叶熙一直冷眼旁观,离着丰沉与棺材最远。堂堂亭云阁主,竟然迷信卜算卦术,若非倾城药引只有他晓得,她真心不愿再与他同路。
她忽的察觉动静,转头对上一双阴影里的眸子,何大人不知道何时已经醒了。
何必知被成微一路扛过来,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可谓狼狈不堪。他错过叶熙审视的眸光,也没有在丰沉融化银霜的棺材地停留,含着血丝的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
叶熙心头一慌,这些人定有隐瞒,可她没来得及问,只听棺材处一片欢呼,似有石头挪移摩擦之声。
出路还真被这神棍找到了?
那个盖子轻一些的棺材底板下,随着银霜融化的银水慎入,竟然逐渐打开了一条能过一人的缝隙,缝隙下似有楼梯。
顾家兄弟一前一后跳进棺材,路尊玉爬进半个身子,忽然想起这条出路是丰沉靠着聪明才智打开的。
出于礼貌与道义,他压抑住内心中的急切与激动,与丰沉匆匆谢道,“洪家寨路旨谢过丰公子大恩。”
随之也消失在棺材底。
丰沉倒是不急了,左右一条路通向外面。
“利用白银融化做水当钥匙,变幻万象,是机关大师燕逐流制作机关的惯用方法,我小时候,机缘巧合,曾经研究过一点点,”丰沉真的是误打误撞。
燕逐流纵横一世,机关大作历经几百年至今延用,却没有继承人,燕氏的子孙后代早早绝迹江湖,留下有关机关的记载,也凤毛麟角,怪不得熟读万卷书的成微与成婉,也不知道此中关键。
丰沉问叶熙,“叶姑娘,我们也尽快出去,还不知九尾狐躲在何处呢。”
“等等,”叶熙面向何必知,“你刚刚,笑什么?”
何必知说,“笑世道轮回,报应不爽,笑你们天真,赶着找死。”
“别说我们听不懂的,”叶熙不是丰沉,没多少耐性。
何必知闭上眼睛,一副视死如归,再不说话。
叶熙说拔剑,绝不含糊,暗鹰刑讯逼供折磨人的手段,她又不是没见过,却是丰沉悠悠道,“多谢何大人提醒。”
何必知虽是首恶,又曾想杀了他们,但就他不怕死这一点,比之顾家墙头草,更有江湖人的骨气。
丰沉与叶熙小声说,“他宁死都不愿说,肯定有他的难处,叶姑娘何苦逼他,江湖多艰,得饶人处且饶人。再说……姑娘家的剑,沾了血,就不好看了。”
“我还不是怕他另有计谋,给我们找麻烦?提前知晓,方可回避。”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人活一辈子,麻烦层出不穷,遇见了,解决就是,回避一次,还有下一次,说不定更难解决,”丰沉微微一笑,“方才叶姑娘还说,从不相信占卜算卦,占卜算卦不也是世人为了回避麻烦,想要借天地神力提前知晓吗?”
“别把我跟那些算命的神棍相提并论!”叶熙真想一剑戳穿眼前人的喉咙,让他这辈子都说不出话。
叶熙气鼓鼓先行一步,成微最后才有,临走时解了何必知的穴道,“公子放过你,你好自为之。”
空荡荡的山洞,剩下何必知一人,守着五口棺材,漆黑一片,他战战巍巍走到骷髅骨架前,“舞儿,我知道你没有死,你终于回来找我们报仇了……”
……
石阶比想象的长,几次曲折迂回,叶熙心里默数了三百步,终于看到了微光。
风声入耳,洞口就在前面,叶熙熄灭了火把,顾路几人早就不见踪影,病秧子丰沉走的依旧很慢,跟着成微与成婉,三人足足落下她一大截。
那放下落石的人,还躲在暗处,谁知道会不会再封一次洞口。吸取之前的教训,叶熙没等丰沉,一个人先出了山洞。
洞外在途山腹地,丘陵起伏,一眼望不到边界,荒草萋萋依旧,零星几棵新生树苗,火烧尽人生活过的痕迹,剩下五年前的洪家寨砖瓦碎屑和断壁残垣。
山洞的另一头,原来在洪家寨的老巢。
叶熙大致能想象出洪家寨当年之盛,寨子里少说有一千口,城墙与围着城墙的一圈河道,说是山中之城,也不为过。连片的耕地,猪牛羊马圈,屋舍成聚,纵横有致,瞭望塔之下是商铺林立,最热闹的,该是眼前一座酒楼。
叶熙驻足酒楼前,大概是沾了高处位置的光,烧毁的最轻,隐隐还有三层木质结构的雏形,几个酒缸,散布零星在院落中。
风铃清脆叮当,声声入耳,宛如曲调。
叶熙抬头,黑黢黢的木梁上,竟挂了一排风铃。
涂山荒芜多年,途经路人本就稀少,多被何必知等人祸害,风铃未经火烧,颜色崭新,是谁挂在此处的?
熟悉的感觉,仿佛这里不是涂山,而是她自小生活的东宫小院。她的床前,也挂着一串银风铃,每每嬷嬷丫头打开窗子,她都能听见风铃作响,似在与她说话,正如送她风铃的那个再也见不到的人,总是用风铃奏乐哄她开心。
叶熙下意识的抬手,拨弄风铃。
“阿熙,你回来了?”
叶熙僵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强逼着自己缓缓转身,眼前的青年金冠玉带,玄衣龙纹,眉宇轩昂,迎风而立。
“王兄……”叶熙潸然泪下,情不自禁,“哥哥……”
她的王兄,大周朝的皇太子殿下,正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哥哥,你没事了?”
“当然没事,阿熙,这些日子,你受苦了,过来,让哥哥好好看看你。”
叶熙却是站着不动。
“多日不见,阿熙与我生分了,”青年似在抱怨,一如既往的温和,言语尽是宠溺。
“我……我没脸见哥哥,”叶熙伸手抹去眼泪,“哥哥给我的那本册子,掉到了水里,上面的笔墨,全都花了,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叶熙的记忆回到了半年前,靖明官道,王兄与她被一群蒙面人袭击。
蒙面人武功高强,处处杀招,而太子李澈此行是临时改道,只带了不到十个随从,与三个苍山弟子护卫。官道左右都是庄稼地,远离城池,深夜宁静,无人往来,埋伏早早设下,等在太子一行的必经之地。
浴血拼杀,难以突围,叶熙纵有秋水剑诀,可双拳难敌众手,蒙面人人数众多,统统不要命的前赴后继,死死的把叶熙牵制住。
随从不断倒下,苍山弟子也快强弩之末,提着最后一口气要护太子周全。
李澈左肩中了一剑,知道蒙面人都是冲他而来,此般形势,或难逃命数,他把自始至终抱在手中的包袱扔给叶熙,“阿熙,你先走。”
叶熙拔出刺入蒙面人胸膛的剑,靠近李澈,接住包袱,“我不走,我怎能一个人逃走,撇下哥哥不顾。”
“我们还抵得住,”李澈捂住流血的伤口,“阿泉他就在附近,看见我们放出的烟花,很快就会带人来援。”
“他手底下才几个暗鹰,来了也没多大用处。我不走,有我在,多一个人保护哥哥,”叶熙就是不走。
“这是命令!”李澈脸色严肃,他自出生就是太子,对身边人温文谦和,从没红过脸,对幼年失去父母的叶熙,更是怜惜,连重话都没说过一句。
“阿熙你听着,这个包袱里有一本册子,是当年七杀门侥幸存活的一个弟子交给我的。我临时改道靖明台,深夜出城,就是为了拿到这个。册子里面写的东西,事关落叶山庄灭门与五年前英王府谋逆,是这些蒙面人刺杀我的目的。”
叶熙的剑稍有迟疑,被李澈推出战圈,“只有当年英王府的事水落石出,长舟他才能回得来。阿熙,哥哥只信你,无论发生什么,你定要把这册子带回皇宫,亲手交给父皇。”
被蒙面人围困在此,援军不知何时才来,他们早晚会被活活耗尽气力,只有分头退走,才有生的希望。
叶熙手上沉甸甸的,这是哥哥命不要也要护着的东西,是她这辈子最想实现的愿望。
叶熙跳出数米,脱离蒙面人的围困,“哥哥,你一定要没事!”
她施展轻功,抄近道跳进金黄的玉米地。
“追!东西在她手上,”见李澈一边没什么威胁,一半蒙面人都追了上去。
叶熙的轻功算突出,全力奔走,却还是几次三番的被蒙面人追上,她不愿恋战,速战速决,秋水剑下不知道沾染上多少蒙面人的血。
远远望见城门,城中有靖明道的驻军,叶熙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总算狼狈的逃到了安全之地,蒙面人被她杀的所剩无几。
天地一声惊雷响,倾盆大雨,叶熙拖着疲倦的脚步,运转全部内力,奔向城门。
自知无法再战的蒙面人,终退散离去。
城门近处,逐渐热闹,来往的商贩走卒,正递上通关文书,欲进城门交易白盐,发现车后放货的斗篷里,躺着一个抱着剑的姑娘。
叶熙逃出生天,随便爬上一个马车,眼前一黑,晕倒在马车里。
姑娘浑身是血,昏迷不醒,衙役怀疑商贩给拐卖人口,把所有人都带回了靖明府。
知府是个年近古稀的老头,先把叶熙扔进大牢,等叶熙醒了再问案,直到师爷颤颤巍巍来报,说姑娘可不是一般身份,怀里揣着大周东宫的令牌。
当今世上,有此令的,除了太子殿下,就只有最受帝王宠爱的熙公主。
叶熙醒来,已是一日之后,她身在知府家中,秋水剑已经被知府大人捡回来放在她身侧。没等知府给她下跪磕头,就跳下床,到处找她的包袱。
“殿下别着急,殿下的东西都在这儿,”知府忙让下人把叶熙的东西都送上来。
“太子殿下有难,立刻命靖明道都督,带兵去官道增援,”叶熙不知兄长生死,恨自己怎么就晕过去了,这帮人也不弄醒她。
“五日前,有暗鹰卫携周副使手书与信物,来过驻军大营,魏都督和徐参军亲点三千精兵,早出发了,”调兵乃兵事,不归府衙管辖,知府也是大概知道点情况。
叶熙稍微放下心神,三千精兵,想王兄定能逢凶化吉,“你们都出去。”
知府带下人告退,叶熙从包袱里取出册子,册子封面墨迹挤作一团,她想起瓢泼大雨下,她只顾着与蒙面人厮杀,却忘了雨水浸透她的包袱,册子字迹为墨所书,最怕的就是淋水。
知府好心,在她昏迷时,把包袱里的物件都晒干了,可册子上,连一个字都看不清楚。
叶熙脑海忽的如腾云驾雾,一片空白。
她不知册子里具体写了什么,更没办法把一团糊了的纸,交给父皇。
“都是我的错,我什么也保护不了,爹娘也是,哥哥也是,长舟哥哥也是,”叶熙没有脸再见信任她的兄长。
埋没心中的记忆,被这般突如其来的扯了出来。
太子中毒昏迷时,叶熙恨不能一剑捅死自己。不仅一无所有,还搭上哥哥性命堪忧,面对父皇,她甚至根本拿不出证据解释,太子本奉旨南下赈灾,为何突然私自改道而行,且连暗鹰护卫都故意避开。
她执着找倾城药引,若是哥哥能醒来,至少她能减少愧疚,父皇也能知道,册子里究竟写了什么。
若册子上有证据,证明当年英王谋逆,与长舟哥哥无关,长舟哥哥或许就不用再背负骂名,东躲西藏,就能回皇城世袭王爵,做回那个潇洒不羁,悠哉悠哉的贵公子了。
是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风铃的响声,此起彼伏,涂山又起了雾,叶熙眼前的太子,在雾中变得模糊,只留下那温和的声音,“阿熙,既然你犯下错事,没脸见我,你为何不去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