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寨(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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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心脚步如风,在五个当家人的簇拥下,走进议事堂,“怎么会这样?”
她才走了半个月,回来就是朝廷三路兵马集结湖州,往涂山进发,朝廷圣旨变的比翻书都快,说好的招安,变成了剿匪。
“那三千人……死在涂山,朝廷把罪过全都算在我们洪家寨头上,说我们……说我们设下陷阱,引诱温将军带人深入谷地,然后借暴雨雷鸣,炸毁了山体,泥石滑落,致使湖州北路一路军全军覆没,”路尊玉昨天得知如此晴天霹雳,早就六神无主。
大周朝边境不平,但各地方很少打仗,士大夫治天下的好处,就是能动口坚决不动手,地方军几乎驻扎本地不动,武将多半也是虚有其名的闲差。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旦开战,大周地方军会不堪一击。
湖州三路军集结,为首的将领,是西北军出身的谢老将军,连现在的西北军头把交椅凌大将军,都要称他一声师父。
谢将军年近花甲,体格却强健如牛,据说能轻而易举的举起百斤重的玄铁戟。他得到圣旨,立刻从朝中年轻武将中挑选将才,直接上书请皇帝恩准破格提拔,领联军出征,前往涂山剿除匪患。
洪家寨得到消息,第一想到的是解释,顾家兄弟首当其冲被派出去,湖州路大营的主将温丞,闭门不见,只见到了一个姓何的监军。
何监军倒是非常和气,答复顾家兄弟,会向朝廷上书说情,洪家寨有归顺之心,本为好事,但三千人命债,宁安帝震怒,无论罪魁祸首是洪家寨还是天灾,总要有东西来还,给天下一个交代。
顾家兄弟将信将疑的回到寨子中,与几个当家人商议,何监军的话到底什么意思,是打还是不打,此时洪心和何间回来了,众人终于有了主心骨。
洪心揉着眉心,事情已然至此,谁也无法把那三千条命救回来,她有些后悔,当时情况,若她让兄弟们留下挖一挖,说不定能挖出几个活口,不至于像今天这般,除了温丞,连个证人都找不出来,她看着坐下十双期盼的眼睛,淡淡道,“你们容我想一想。”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洪心狠狠的把桌上的茶杯,摔在地上。
温丞,你岂能,岂能如此对我。
一夜过去,洪心坐在房顶,一坛子离人醉,一滴未动,甘甜的烈酒,如此清苦。
朝廷下了如此决心剿匪,多半是想杀一儆百,以为洪家寨坑杀三千湖州军,是不愿意归顺朝廷招安,灭了洪家寨之后的寨子,再不会有任何反抗,也用不着武林盟主费心去劝说了。
作为唯一能为洪家寨说得上话的人,温丞将军却避而不见,知真相不是如此,却选择了沉默。
分明是把领兵不利让三千士兵遇害而亡的罪责,甩给了洪家寨。
帝王之怒,三路地方军齐发,军备充足,士气振奋,又有奉天皇城补给不断,洪家寨如今,只有两条路能选,退走撤离,或者,守寨死战。
选前者,弟兄们失去尊严,一辈子东躲西藏,活的辛苦。选后者,洪家寨必与朝廷联军两败俱伤,弟兄们打的畅快淋漓,最后死的一个都不剩下。
大家都在等她的决断。
“何间,召集全寨子弟,在广场集合,”洪心扛起长刀,她为寨主,就算再不甘心,再不愿意,也要为所有尊敬于她,忠诚于她的兄弟们,指一条活路。
“弟兄们,我想大家都已经知道,朝廷诬陷我洪家寨,坑杀湖州路军。如今,三路大军集结湖州,向我洪家寨进发。我辈遭此劫难,绝不能坐以待毙!”
洪心大刀一落,振聋发聩,响彻云霄。
“大当家,我们跟朝廷那帮阴险小人拼了!”
“为寨而战,死不足惜!”
“大当家,你就下命令吧!我们死守,不到最后一刻绝不退缩!”
洪心一抬手,“可我想说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有活下去,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如今我们被诬陷,不能就这么认了!隐忍一时,躲藏一时,为的是等将来有一天,洗刷冤屈。所以,洪家寨弟子听令,立刻收拾兵刃钱粮,能带走的都带走,听各位当家人指挥,三天后的深夜,全部后撤至涂山腹地。”
广场安静,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何间大嗓门说,“大当家说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回答是齐刷刷的震天响,“弟子领命!”
路尊玉抹了抹汗,苍天有眼,大当家选了活路,他真怕洪心一个激情澎湃,跟朝廷打个不死不休。
“你们,跟我来,”洪心带几个当家人,走进议事堂,姜舞已经在那里等候,洪心从姜舞手中取过卷轴,在桌前摊开,“这是涂山的地图,我昨夜亲手绘制,上面标记这次撤退的路线。”
“这条路……真的能走?”郑昊从没见过如此复杂的涂山地图。
“大当家,你的意思是,我们往山里撤,继续做山匪?”顾其挽问。
地图标注的终点,在涂山腹地。
“没错,那处山谷,林深树茂,便于藏身,且周遭猎物丰富,土地肥沃也可开垦,周边都是沼泽,行人难过,最重要的一点,是地势较高,可做哨卡设防,”洪心想暂避锋芒,等朝廷的兵马撤了,所有山寨都归顺了,再徐徐图之,在涂山腹地,再起一所山寨。
“我们何不取道秦江南下,寻求江湖同道相助?说到底,我们有此一遭,全因为帮黎大侠,他知我们遭遇,也不会坐视不理,还有南阳聚贤庄,岱二公子最是仗义……”
“路三当家,大丈夫生于世间,顶天立地,当知恩图报,勿挟恩求报。我心意已决,”洪心把地图给了二当家郑昊,“大师兄,我们师兄弟中,你最为年长,兄弟们就交给你了,你定要带大家安全撤离。”
转头与何间说,“照顾好小舞,记住我交代给你的事。”
姜舞拉住洪心的袖子,“姐姐,你要去哪儿?你不跟我们一起撤退吗?”
“我有一件事儿,搞不明白,走的心里不踏实,”洪心微微一笑,“我不会死的,我还得喝你跟何间的喜酒,带着兄弟们沉冤昭雪,重振山寨呢。”
当夜,兄弟们热火朝天的收拾,面对故土离别,大家心里都舍不得,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洒脱。
木楼的离人醉,一车一车的往寨子里运,姜舞说,酒这种东西,又沉又占地方,带走不划算,给兄弟们全部喝光,绝不能便宜了外人。
洪心四处巡视,看着兄弟们故作洒脱,心底有些凄凉。
她这个做大当家的,对不起兄弟们。
转了一圈,她看见何间在整理武器,问道,“大师兄他们呢,一直没见。”
“我也没见着,”何间笑的憨厚,“大当家,你放心吧,我会好好护着小舞,有我在,谁也别想伤害她。”
“如果,我是说如果,”洪心苦笑,“我一去不回,你就拿我的银霜,继任大当家,带兄弟们好好过,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儿,多跟小舞商量。我都跟小舞说过了,到时候,她会帮你。”
“大当家你怎么会回不来?”何间听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事要做,非要一个人去,不能跟我们兄弟说的?”
“这件事,我挺丢人的,不想让大家看笑话,”洪心没有多说,何间大概是忘了,之前在木楼见过一次的姜舞姐夫。
师宴,温师宴。
……
涂山码头,一条船缓缓驶来,船上一人,带着面具,夜色深沉,四个蒙着斗篷的黑衣人,缓缓从林中走出。
“何大人,”黑衣人拱手。
“顾当家客气,这两位,想必就是郑二当家和路三当家。”
“正是我家大哥和二哥,”说话的黑衣人是顾其挽,“何大人,您如约而至,我们也带了大当家所绘的撤退地图。您之前说好的,给我们的承诺……”
“自然,您们能得到朝廷的赏金十万两金子,足够你们隐姓埋名挥霍一辈子。”
顾家兄弟大喜,“谢何大人。”
“等等,顾其挽,你什么时候提了这荒唐要求?”
“荒唐?大哥,咱们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一百金怎么够,让你种地你会吗?洪家寨交上去那么多宝贝,我们要点钱怎么了?”
郑昊扬手就要打,路尊玉忙把两人隔开,“大哥,消消气,消消气。”
“他说的是人话吗?咱们这么做,辜负了大当家的信任!大当家若是知道,定亲手宰了你。”郑昊愤恨。
“是我们,别说的你多无辜,你现在跟我们一样,在做背叛大当家的不义不仁之事。可天地良心,咱们这么做,是为弟兄们好,”顾其挽道,“大当家想再立匪寨,兄弟们跟着她,只能躲在山林子里一辈子,可何大人说了,只要咱们上交足够数量的钱粮武器,就能抵消三千人命债,到时候兄弟们依旧能顺从招安,得到良民户籍,分得田地,想参军的也可以去参军。”
“我一直觉得,这个事儿,咱们得跟大当家商量……”路尊玉犹豫不决。
“她不可能同意,”顾其挽道,“她决定的事儿,什么时候改过?”
“咳咳,若没有其他要求,把地图给我吧,”船上人伸手,“洪大当家执意撤退,不愿顺从朝廷,好在你们几个当家人都明事理。你们放心,我们只要洪家寨的钱粮武器,绝不会伤害任何一个洪家寨的弟子。”
“有劳何大人,”顾其挽戳了戳郑昊,郑昊叹了口气,把地图交给了船上人。
小船远去,黑影渐渐隐匿在树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