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天狼(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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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见点点和花花了吗?”李长舟一大早起来,就没看见他的猫。
这个时候,两只猫该在门口的树下晒太阳。
猫也不在院子里,巡逻兵满屋子翻箱倒柜的找,依旧不见猫咪的踪影。
岱珏道,“跑了?”
化妆了几天家猫,觉得被投喂的生活无趣,还是野猫舒坦,趁人不备,离家出走,逃之夭夭。
李长舟不信,“再找找看,可能在附近玩儿,迷路了。”
骆湘想起来,“我今天一早,看见门口有几个小孩儿,隔着门看猫,会不会是他们把猫偷走了?”
“谁这么无聊?”岱珏道。
自认为治安很好的岱珏,立刻吩咐属下找猫,谁家孩子这么大胆,敢偷到大营里来。
李长舟这些日子,与猫儿有了感情,想小孩下手没个轻重,生怕猫儿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坐着等不下去,出了院子,与巡逻兵一起沿着路找。
谢白和孙副将正商量守城军需,要往宿州大营打报告要钱要粮,如今中军不愿接战,想他们祈梦城牵制住鞑靼蹄子的主力,拖延战局,战马粮草,还有武器,都得及时供应上。
门外吵吵闹闹。
“出什么事儿了?”
孙静波抓了个人来问,一听,岱将军带着巡逻兵,挨家挨户的搜猫。说是世子殿下的猫丢了。
猛将顿时气炸了肺,“你说他一个皇城的公子哥,到底来西北做什么的!福星将世,改变战局,我看他纯粹就是捣乱!这都什么时候了,找猫?他当祈梦城是奉天皇城,当鞑靼蹄子是软脚虾?”
“算了,”谢白无奈,“西北军令,好吃好喝伺候着他,他吃穿用度,有宿州大营专供,耗得也不是咱们的粮食。他对咱们的人,也很和气,我看岱将军最近,与他处的就挺好。”
“他胡闹,岱珏也跟着他一起胡闹!”孙副将更生气了,“他之前还把那个姓骆的姑娘领进城,万一是鞑靼的细作怎么办?”
谢白陪笑,“她是岱副将的娃娃亲,人家千里迢迢而来,咱们边军虽有纪律,也得人性一点。”
“将军,你到底向着哪一边?”孙副将总觉得谢老头儿胳膊肘往外拐,平时拐拐就算了,现在火烧眉毛,岱将军这一大战力,还被世子牵制,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刚刚,咱们说到哪儿了?”谢白指着城防图,他们得研究正事儿。
岱珏的正事儿是找猫,在他手底下护卫二十人全员孜孜不倦的寻找下,终于在城西边边角旮旯,找到一群小屁孩,两只猫被五花大绑,架在两根烧火棍上,瑟瑟发抖。
几个孩子被提到世子殿下面前,都是士兵的家眷,爹亲操练,娘亲下地干活,家里没人管,还没到当少年兵的年纪,整天在街边瞎混。
猫咪们扑向主人,喵喵的抢着诉苦告状。
李长舟见都是孩子,被边军拿着,吓得眼泪肆虐,“岱将军,放了他们吧。”
“得给他们长长记性,”岱珏就当替他们爹教训儿子,小小年纪不学好,出来偷东西。
几鞭子而已,养几天就好了。
“饶命,岱将军,饶命啊!”小孩磕头求饶,“我们再也不敢了,我们一时馋肉,才想……想……”
把猫烤来吃了。
李长舟阻止岱珏,“岱将军,他们既然有心悔过,不如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岱珏冷哼,“随你的便。”
李长舟让人给孩子松了绑,“你们以后,可不能做偷东西的事儿了。再说,猫肉不好吃。你们家大人,不给你们吃肉吗?”
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推出一个高个子,“我们已经一年没吃过肉了。”
“一年?”
“自从鞑靼蹄子占领草原,城外的牧场都荒了,城里种的粮食,也不够吃饱,每天只一顿。不过,我明年就够年龄当少年兵了,当上了兵,有每天还多给管一顿军粮。哥哥,你不是祈梦城的人吧?”
李长舟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去去去……都放了你们,还在这儿瞎说,”岱珏收了队伍,找猫费了他太多的时间,苗丹在北门等他很久了。
小孩跑了,岱珏见李长舟蹲着不动,“殿下?”
李长舟问,“我吃的东西,你们平时,吃不得吧?”
岱珏不知世子为何这么问,“当然吃不到。”
见李长舟又低沉着脑袋,岱珏道,“自从殿下来了祈梦城,宿州大营每过三天,送些新鲜的蔬菜水果,鸡鸭鱼肉,专供给殿下伙食。”
“你们为何不告诉我?”
岱珏纳闷,“这是孙将军的差事,你找他问呀?再说你不长眼睛啊,你每天南北来回的,见到过一只鸡一头猪吗?见到过一棵果树吗?”
没有。
岱珏并不知道,他早就习惯的事,在李长舟心里,滔天震荡。
李长舟知西北苦,却没想到这么苦。难怪他带来二十车军粮进城,满城百姓,就跟过年一样喜笑颜开的围着车转。
可他来祈梦城后,顿顿鸡鸭肉鱼,蔬果羹汤,十八色香味俱全,虽比不上王府精致,至少,也有朝廷那些寒门清官,平日吃食的待遇。
他一度以为,这就是西北的苦。
苦不过如此,他还特别自豪,自己能很快适应西北的生活。
却不想,一切都是虚假的,都是祈梦城的将军们,为他特意打造的安乐窝。
他哪来喂猫的剩菜残羹,祈梦城的百姓都吃不上。
每日一餐,那么小的孩子,连温饱都不及。只有本参军,才能得多一顿的军粮。
难怪,有那么多的少年兵。
“岱将军,谢将军在大营吗?”李长舟站起来,转头往回走,也不理会两只卖萌的猫了。
“不……你到底去不去北城门了?”岱珏一来二回三翻四次折腾的终于忍不住了,“你不去早说啊,我都跟苗丹说好了。”
“我自己回去,岱将军不用跟着我,”李长舟脚步不停,越走越快。
岱珏真想立刻实践世子殿下的命令,又想到他最近求着谢白,再给他多点战马,不能给他在保护世子的本职上,挑出毛病来,跟上了李长舟。
孙静波把人马安排好,刚要离开大营,谢白披上盔甲,要去校场,李长舟和提着两只猫的岱副将,把他们堵在了门口。
“谢将军,我想与你商量个事儿,”李长舟拦住谢白。
“世子殿下请吩咐,”谢白忙把人迎进来,李长舟难得的一脸严肃。
该不会岱将军惹他了?
“两件事,”李长舟说商量是客气话,其实就是命令,“以后我的吃食,与你们一样。宿州送来的东西,先供给军需。”
谢白和孙静波看看岱珏,岱珏两手一摊,天知道世子殿下突然发什么疯。
“还有一件事,我想明日,召集全城百姓,北门城下,开仓放粮,”李长舟没有半点犹豫之色,“我今日才知,祈梦城百姓,竟然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
“哪来的粮食……”孙静波刚要说世子殿下天方夜谭,忽然想起,不久前刚跟世子一道而来的二十车精米。
“我带来祈梦城的粮食,”李长舟没打算用祈梦城本有的的军需。
“不可,”谢将军谢过世子爱民之心,“但世子有所不知,祈梦城是孤立的堡寨,一旦开战,南北城门封闭,鞑靼铁骑极有可能绕过堡垒,切断宿州粮路。军粮储备能撑到何时,我们就能守城多久。这些年,草原大旱,城中耕田减产,宿州供给,也杯水车薪,祈梦城省吃俭用,三餐变一餐,攒下的粮食也不多。我与孙副将早前算过,加上世子带来的二十车粮食,最多撑三个月,三个月我们等不来宿州援军,就必须舍城突围撤退。”
“三个月……只够三个月?”李长舟从没关心过军务,可朝廷不是每年都会往西北运送军粮吗?宿州军难道都不往堡寨运的吗?
孙静博叹息,“西北中军自己都吃不饱,根本顾不上堡寨。朝廷供给,每年给那点儿,都不够塞牙缝的。堡寨一直都靠着军民省吃俭用,供战时急需。”
“你们怎么不上奏朝廷呢?”李长舟自问从没听李澈说过,有关边境少粮的奏事。
“谁说没上奏?可又有谁理会我们?”孙静波不忿。
大周重文轻武,边关的奏书,根本就到不了御前。
李长舟自从来到祈梦城,一个鞑靼蹄子也没碰见过,可安稳的表象,埋藏着深深地危机。
他一直以为是岱珏日日挂在嘴边的野战力量不足,可如今他意识到,祈梦城最大的危机,是缺粮。
大周国泱泱大国,农牧鼎盛,岂能短人吃食?还是在西北苦寒之地,为国守边疆的将士们的吃食?
“谢将军,张榜告示,明日午时,北城门放粮,全城百姓按户算,每户可领一石,”李长舟一笑,“我立刻上书朝廷,与皇爷爷要粮,国库没有,我也还有其他办法。只要我在一日,祈梦城军粮的事,都交给我。”
“军国大事,殿下可不能玩笑!”谢白激动,若有粮草充足,他们岂止能坚守三个月,以祈梦军力,上下一心,拖个三年五载都是可能。
“我是认真的,”李长舟道,“还请谢将军,明日开仓,以后来了粮食,也按时发放给城中百姓,务必保证他们都能吃饱饭。”
谢白老泪纵横,当即跪下,“我代城中百姓谢过世子殿下大恩。”
“万万不可,我住在祈梦城,添了不少麻烦,也想做点事,帮得上忙,”李长舟把老人家扶了起来,“不过,若是真的打起来,还请将军保护我。”
“世子请放心,一旦鞑靼有动,我们必先护世子突围,保世子安危,不会让世子卷进战乱之中,”谢白与孙副将早有安排。
岱珏看着李长舟远去,终于问出压在心底的话,“你们什么也不告诉我!能守多少天都算好了,怎么分兵,怎么布阵?不仅我,你们连苗丹都瞒着!”
孙静波眉毛一横,“你就别心心念念战马了!”
“你该不会,想让我和苗丹,保护世子突围逃跑吧!”岱珏有不好的预感。
谢白道,“的确如此,本想过些日子告诉你。”
“不可能!”岱珏拍桌子,“谢老头,你什么意思?让我当逃兵?生为祈梦副将,岂能畏战逃命!”
“这是军令!”
“我不从!”岱珏梗着脖子,“我岱珏,与祈梦城共存亡!”
死守城池的结局,哪里能突围出去,鞑靼蹄子如何放过疲惫不堪的守城残部?谢将军决定了守城,是报了死志的。祈梦将士和满城边民,都将为边境最后一个堡寨殉葬。
孙静波直接一巴掌挥上去,打醒这个愣头青,“岱珏,你怎么不明白呢!谢将军是为你好,你和苗丹还年轻,武功好,有谋略,还有保护世子之功劳,将来定能在中军立足,继续为我大周守西北疆土,阻挠鞑靼蹄子南侵中原!”
“我不!”岱珏嘴角含血,转过头去,孙静波那一巴掌不轻,“我不走。让苗丹保护世子突围,还有骆湘,她枪法尚可,对付一两个鞑靼蹄子,帮衬苗丹带世子突围,没有问题,我留下!”
“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刚刚的意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驱逐鞑靼的梦想,现在实现不了,你就不想亲眼见它实现的一天吗?”孙静波气的手抖。
“想,”岱珏当然想,可梦想之前,还有许多别的东西,“谢将军,我虽非祈梦土地而生,在军中的时间也不长,但你们都是我的兄弟,我也有我坚守的道,我绝不会抛下你们独活!”
谢白知道他现在说什么,也无法改变岱珏的想法,“为国守城,与有荣焉,当宁死不屈。可期梦军魂,我不想就这么断了。总要有人,承担起这份传承之责。我们把希望,托付给你和苗校尉,请你们背负着我们祈梦城的军魂,继续不断的向前。阿珏,这是师父我唯一的遗愿,你能帮我完成吗?”
岱珏闭上眼睛,含住眼泪,谢将军许久没叫他阿珏,他也很久没喊谢白一声师父,他以为自己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将领,保护城池,保护大家,甚至能训练出一只打野战的军队与鞑靼蹄子正面交锋,可在师父眼中,他还是那个少年,初来祈梦城,老人受他一拜,说了声“孺子可教,假以时日,必成大气,祈梦城和西北军的未来,就交托给你了。”
他猛的夺门而去,他需要冷静。
孙静波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好阿珏,好兄弟,我有你这句话,死的值得!”
“你也冷静冷静,动不动就打,打坏了谁给我保护世子,谁给我守城,”谢白缓缓坐下,脑海中浮现出李长舟和岱珏坚持不让的身影,“多好的孩子啊!我们年轻那会儿,是不是也这样?”
少年意气,西北磋磨,碌碌无为一生,没想到在垂暮之年,还能热血报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