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天狼(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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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梦城大营,主帅谢白身披铠甲,从北城门匆匆赶来。留守大营的少年兵立刻上前牵马,指向西北地势图的那个大屋,“宿州来的那位大人,自顾自的就进去了,我们不敢拦。”
谢白方才在北城墙上,远望北边草原,先锋营的战局已至于强弩之末,岱珏带人且战且退,于是准备集合步兵,接应城外作战的野战军回城。刚下城墙,孙慎就匆匆来报,说南城门从宿州方向,来了一位自称朝廷派来的钦差,腰系皇绸,说是奉皇命要见将军。
钦差此时而来,难道是得知战局有变,特来查问的?想到奉□□堂那些个文官啰啰嗦嗦的套路,宿州那边,谢辉该给他挡下来才对。
但皇绸钦差,为圣上亲指,必须给个面子,谢白想着快去快回,反正岱珏一时半会儿也撤不回来,命副将几人与岱将军配合。
他下了马,入了西北地势图的大屋,一人身着黑衣,斗笠遮面,手握一把刀,腰间的黑鹰令牌,赫然显露出此人身份,乃皇帝亲信暗鹰卫指挥使。
暗鹰虽不挂官衔,但人人都经过万里挑一的选拔和苛刻艰难的训练,终生为帝王办差,暗鹰卫指挥使魏慎行,更是其中翘楚,深受帝王宠信,他的地位,凌驾于奉天群臣之上。
圣上派暗鹰来宿州,难怪谢辉也打发不走。武将为钦差,这么多年来头一遭,谢白压抑住疑惑,立刻下跪,“西北主将谢白参见钦差大人。”
魏慎行摆摆手,声音浑厚中渗透着冰冷,“谢将军请起。”
谢白起身,黑衣人未再多说,眸光始终注视着脚下偌大的西北地势图,上面多有标注,插满了小旗,最清晰的当属西北防线,一直延伸到了长城之外的西突国。
“这西北地势图为先祖所创,埋没许久,是李监军发现让人清理出来,如今战局正好能用得上,”谢白心有忐忑,这位一直不说话,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谢将军,你也觉得,世子殿下的想法能实现?”魏慎行忽然问,“长城为界,把鞑靼赶出草原,倒像是殿下的做派,异想天开。”
“殿下他……纵异想天开,然敢想敢为,”谢白隐隐觉得这位暗鹰指挥使,不怎么待见世子殿下。鞑靼盘踞西北草原多年,即使有野战枪阵,有部落内乱,也是一块极其难啃的硬骨头。但世子殿下带来了太多的奇迹,他也逐渐相信,世子殿下所想并非被一腔热血冲昏了头,而是胸有谋划,他是能为大周西北边境创造奇迹福星。
“敢想敢为,连谢将军都如此说他,看来世子殿下来西北走这一遭,算是成长了,”魏慎行似乎有所触动,“谁又能想到,皇城人人头疼的纨绔子弟,能在西北军中站稳脚跟,还得如此威望,祁梦小小堡寨,竟能迎战鞑靼铁骑千军。”
“祁梦虽小,却无一个孬种,世子殿下也是铮铮男儿。殿下身先士卒,领兵去往西突国,突袭鞑靼大可汗的营帐,单凭这一点,我等将士为之奋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谢白说的铿锵有力。
“西北战局,关乎大周社稷安危,你们身为一方镇守,为国而战,不畏生死,甚好。谢白听旨,”魏慎行拿出帝王金印,为钦差之证。
谢白跪地,听魏慎行字字句句,复述皇帝的旨意,“祈梦城全军弃城后撤,大开城门,放鞑靼大军入城劫掠,城中留一千死士,四面埋伏,听我信号行事,一举炸毁祈梦城,让鞑靼大军有进无出。”
谢白猛地抬头,忘记了自己听旨未接,“你说什么?弃城?炸毁……炸毁……”
“祈梦城为大周最靠近宿州防线的堡寨,旁边丘陵草原,一望无际,单单一座堡寨在此,自然有特殊的用途。早年修筑祈梦城时,工匠就根据图纸,往城中东西南北各处重要建筑的石灰泥里,掺了火药粉,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这是奉天皇帝代代相传的秘密,连西北兵将世家谢家,也不曾知晓。
魏慎行道,“西北军中,仅秦监军知道此事。圣上本想利用先祖留下的祈梦堡寨,施请君入瓮之计,等鞑靼蹄子拿下祈梦城,在城中抢掠杀戮时,引燃各地火药,重挫鞑靼南侵主力大军。若运气好一点,鞑靼大可汗亲自领兵入城,被炸死在祈梦城,鞑靼陷入部落之间的大可汗位之争,更加无暇突破怀宿防线。”
一直以来,朝廷命令祈梦城死守,所有人都以为是白白牺牲。
小小堡寨,战力再强大,对鞑靼铁骑强大的攻势,也是飞蛾扑火,无法撼动分毫。
然奉天圣意,早早把满城藏匿的火药,算了进去。
朝廷用放弃整个西北草原的代价,换宿州以南大周国土十年太平安稳。
十年之后,再图十年之后的谋划吗?
“朝廷避战,一退再退,不是监军隐瞒不报,也不是朝廷当真怕了鞑靼蛮族,而是圣上掌控一切,钦定计策,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利益。西北战局,终将在此年终结。只是,世子殿下任性妄为,把唯一知道此事的秦监军给杀了,还给西北军训练出了一支能与鞑靼正面相抗的野战军。”
魏慎行收起帝王金印,也让谢白起身,缓缓道,“圣上或许好奇,且想看看,野战军能到什么程度,于是容世子殿下代西北监军之职,暂缓行火药炸城之局。”
为了设下陷阱,牺牲了西北草原所有堡寨的平民百姓,牺牲了大周西北军的尊严和军魂,如今还要牺牲一千死士,牺牲掉他们日日夜夜绞尽脑汁想要如何守护,倾注了无数热血和斗志的祁梦城。
“谢将军可知道该如何做了?”魏慎行不是西北军人,弃城命令,集结士兵炸毁堡寨,都要谢将军来做。
“世字殿下还在西突国,”谢白想起李长舟,“我们弃城,殿下怎么办?”
“世字殿下的生死,无需你们操心,”魏慎行摆摆手,“暗鹰卫已经早我出发,前往西突国,接世字殿下回奉天,他在西北的罪过,自有朝堂公断。”
谢白还能说什么,暗鹰指挥使传旨,是帝王心意,就算世字殿下人在祈梦城,也绝不可能抗旨,也阻止不得祈梦城走向灭亡的结局。
可他不甘心。
经营半辈子,祈梦众将士与他一般,每天睁眼闭眼,都在想着如何守城,如何与鞑靼蹄子生死对决。与城池共存亡,早已镌刻进他们祈梦人的骨髓,他们从小没黑没夜的训练刀枪武器,忍饥挨饿的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寒暑冬夏,眼睁睁看着城外无辜边民被鞑靼蹄子虐杀而无动于衷。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岱珏的野战枪阵,好不容易有了充沛的钱粮,好不容易有了三万可与鞑靼正面对抗的野战军……
阴霾扫尽,光明在前,为何还有回头,重新走回黑暗里。
他能接受,那些赌上性命的祈梦城的将士们呢?正在北城门杀敌的岱珏呢?草原疾驰带援军回来的孙静波呢?在西突国等待时机突袭的世子殿下呢?那些世子殿下允诺的,给与希望的,西北军大营十万铮铮男儿呢?
“谢将军,还不速速去办?”魏慎行看出谢白的犹豫,“你想抗旨吗?”
抗旨?
不可能吗?
若是世子殿下在此,他的选择又将是什么?
在那个少年的人生字典里,或许根本没有不可能三个字。
只要认定对的事,就一往无前,尽最大的能力,扛得起天地,对得起万民。
“世子殿下所谋划的未来,才是我大周西北草原最敞亮的未来,为了这样的未来,我们愿意豁出性命,还没到弹尽粮绝的时候,炸毁祈梦城,为时尚早,只要两万援军到来,我们必定能赢此战,”谢白握紧双拳,面向暗鹰指挥使,哪怕魏慎行立刻提刀砍下自己的脑袋,他也不会退缩半步。他这幅老前辈的身躯,没有多少年可活,大不了一死,能给后辈所求,铺平道路。
哪怕只是暂时的。
祈梦城,他是主帅,只要他不下命令,西北军就不会给魏慎行办事。
“也罢,我也想过,你们西北武将野惯了,不愿服从朝廷的命令,”魏慎行疾步走出大营,对着天空放出信号。
谢白暗道不妙,听魏慎行道,“三万先锋营中,有暗鹰的人,虽然是有几十个人,但炸毁北城城墙,绰绰有余。北城墙一倒,鞑靼蹄子便没有入城禁制,纵然先锋营的野战军英勇,恐怕也在人数上劣势显然,无法抵御。所以谢将军,你等不到援军到来。你若是想保住好不容易训练出来的先锋营士兵,就让他们赶快向宿州逃命,想让鞑靼蹄子再也无力男侵,就必须遵从圣上的意思,炸毁祈梦城。你集合士兵下令,火药引线的地点,由我来告知。”
炸毁北城门?谢白仿佛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赤裸裸的自掘坟墓之举,谢白怒吼,“祈梦城的将士们,还在北城门下作战!”
“暗鹰奉天子圣意行事,是谢将军你逼我如此,”魏慎行一点也不在意,“他们本该弃城,却深陷战场杀戮,违背圣旨,死了活该。”
“我不允许,不允许!”谢白几乎是飞出大营,重装铠甲骑马飞奔,边奔边向将士们大喊,“所有人,立刻远离北城墙,快!快!”
“总听人说,祈梦城的谢将军,是个成熟稳重的将才。看得透世道,拎得清轻重。却不想,如此幼稚,”魏慎行自言自语。
一声巨响,北面城墙,轰然倒塌。
随之而来的,是鞑靼蹄子雷鸣般的欢呼。
岱珏眼见城墙向外倾倒,巨大的石块砸向猛冲向前的鞑靼蹄子。城墙坚固,怎么突然倒了?好在是往外倒,如今墙外只有他和苗丹,其他人都入了城。可之后怎么办?没了城墙,等同没了屏障,弓箭手无用,野战军疲惫,步兵如何与鞑靼战马相争?刹那,岱珏一手抓住的绳子,在喧嚣尘土之间失去了力道。
迅速下坠的他,松开了抓住苗丹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女子推出了坍塌石块数米。
“岱珏!岱珏!阿珏!”苗丹轻功避过落石,已不见岱珏人影。
尘嚣满眼,伸手不见五指,苗丹回身找寻,正碰上城上的弓箭手,随着墙体坍塌崩落在地,瞬间被弯刀砍去了人头。她提刀砍断马匹四蹄,鞑靼落马,摔得脑浆迸裂,护住了剩下的三个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弓箭手,“这里危险,快些入城!”
城墙坍塌,是能是人为,难道城中有鞑靼细作?鞑靼蛮子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派细作?如今只能弃城撤走,舍弃祈梦百姓,保下先锋营,且退且战,没时间等孙将军的援兵了。
岱珏生死未卜,她如今在一堆尘土和鞑靼战马之间,也寻不到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争取时间,能争取多久就争取多久。
“岱将军!二公子!”
苗丹回身,骆湘举□□退鞑靼战马,挑断了马上战士的脖颈。她在伤病营,靠近南边城门才对。
骆湘也看见了苗丹,心放下了一半,苗丹没事,岱将军定也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