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天狼（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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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姐姐的死，是她自己的选择……”骆凝听完岱珏讲述过去发生的一切，反复激动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喃喃自语。

岱珏转着烤串，往上撒香料，篝火映着神色忽明忽暗，“之后，苗校尉带着受伤昏迷的我，与鞑靼追兵纠缠在祈梦城南门不远，鞑靼蹄子人数众多，苗校尉双拳难敌，本以为死定了，好在那时孙将军带着援军赶到，解了围困，大周先锋军在祈梦城之南草原，与鞑靼激战两日，突有急报，鞑靼大可汗养伤的营帐，深夜遭到偷袭，大可汗身中数刀，被砍下头颅，且头颅还不见了，大可汗之位空缺，各部落生怕被人抢了先，立刻带着自家剩余的人马撤回了草原。”

孙慎想起那次惊心动魄的大战，那时候他还是少年兵，没上战场的机会，远见杀的西北先锋军战士个个杀的一身血，死活分不清。

梅筱道，“最后关头，孙将军带援兵而来，逃跑的士兵也跟着一起杀了回来。城中的谢将军，当机立断，三万野战军，都是大周铿锵男儿，就算逃命，也不能不战而逃，逃的这么憋屈，必须与鞑靼打一场，他命令伤病营的将士们，远离引线，放弃炸毁祈梦城的命令。至于魏慎行，见满城三万周兵气势恢弘，杀向鞑靼，区区一面倒下的城墙，也无力改变什么了。”

“祈梦城守住了，”孙慎道，“我们很快修筑了新的城墙，西北军三十万大军集结，重整防线，直进草原，收付失地，一切都与李监军所谋的一般，鞑靼内乱，无力征战，之前被他们夺走的堡寨，被我们一个接一个的夺了回来。”

叶熙听到这里，与记忆中那年在皇城收到的战报重叠起来。突袭大可汗营帐，砍下大可汗人头的，就是英王世子李长舟。

人头从西北送到了奉天皇城，就悬挂在城楼上，举国百姓欢呼，多少年大周被鞑靼打的丝毫没有还手之力的耻辱，在那一刻彻底翻过。钦天监福星将世一卦，神机妙算，得帝王嘉许，章天师闭关，没有亲自来皇城领赏，由衍山弟子代为叩谢皇恩。

安王府里，安王妃喜极而泣，不停的追问英王世子人有没有受伤。还是安王世子李澈，从震惊不已到开怀大笑，起开了珍藏多年的异国佳酿，与伴读周榭泉一醉方休，叶熙则坐在墙头，看了一夜的月亮。

那晚上的月亮，格外的圆，格外的亮。

孙慎愤怒，“骆姑娘战死城下，谢将军破格认了骆姑娘为西北军中人，成全了骆姑娘的心愿。那些可恶的暗鹰，炸毁城墙，无视西北军生死。他们在鞑靼撤退时偷偷离开了，若是他们没走，我们定不会放过他们，一定让他们给骆姑娘赔命！”

“我失去双腿，又欠了骆湘一条命，想一死了之的，”岱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战结束好几日，孙静波了解战友，日夜派人看着他，怕他自尽，他下不了床，几次打碎瓷碗割脉，都被救了过来。战友们在战场上拼杀，夺回失地，他听着累累捷报，心中五味陈杂，自己活着也是累赘，于是日日喝酒买醉，醉生梦死也是死。

直到李长舟回来，见满地狼藉，砸了他的酒坛子，说骆湘姑娘瞎了狗眼，救了一个遇见挫折只会自怨自艾，不敢面对现实只知道躲避的烂人。

没错，他是烂人，烂透了。

李长舟一盆冷水浇下来，冰冻三尺之日，那是彻骨的透心凉。岱珏清醒了不少，这才看清李长舟侧脸的一道疤，不深不浅，用一缕长发遮掩。

突袭不容易，西突国帮了大忙，突袭之后，李长舟带着剩下的属下一路逃跑，日夜兼程，太过劳累摔下了马，让一块尖锐的小石头划伤了侧脸。

在岱珏的印象中，李长舟挺在意容貌，祈梦城那么艰苦的条件，还整天对着镜子臭美。不过世字殿下只是短暂哀伤过后，就付之一笑，说他脸上多了一道疤，是不是更有男子汉气概了？

出师大捷，祈梦城一边修城墙，一边犒赏大军，世子殿下言而有信，西北军士，按着杀敌人头算银子，祈梦地库里堆着的大把银票，迅速被世子殿下发放一空。

举城上下一片欢呼，时至今日，银子早就成了身外之物。他们拼死而战，不畏生死，接连的胜利，唤醒了西北男儿的热血，保家卫国之豪迈，流淌在每个人的心底。

只是那时候，苗丹忽然不知去处。

岱珏不急不慢的用小刀刻着排位，爱妻骆湘，四个字醒目扎眼。听李长舟一问，说走就走吧，早晚得走，气得李长舟差点没把轮椅直接推墙上，撞死活该。

李长要舟派人去找，被岱珏拦住，是他告诉苗丹自己的决定，他给不了苗丹幸福，更不愿意她见到这般无用的自己。

他已经决定，娶骆湘做自己的妻子，无论生死。

他要好好的活着，此生性命，为骆湘所救，知恩图报，他必须娶了那个喜欢着自己，为自己付出生命，而自己却从没给过一个笑脸，哪怕一句温柔体贴的话的姑娘。

岱珏在几个少年兵的照顾下，逐渐好转，如今先锋营有孙将军挂帅，还有李长舟这个有钱有势的监军，西北军全线进攻，鞑靼蹄子各自保全，把他们赶出长城，指日可待。有没有他这个前任将军，似乎没什么差别。他决定离开西北军营，江湖之大，余生纵情山水，也是好的。

李长舟大印一下，准了岱将军的请求，倒是让岱珏很是意外，他以为，李长舟至少，能说几句挽留他的客气话。谁知，李长舟只塞给他一张纸，说他特意留的，本想西北战局结束后送他的。

打开一看，是南阳城一处大宅。他印象中，那个大宅地势极高，久无人住，荒草有人一般高，落着铜锁，是皇族的产业。

离开祈梦城，他先去凤新，见了骆家伯父伯母，与他们请罪，说自己会按照祖上的婚约，娶骆湘为妻。骆父吐了血，一病不起，骆母悲痛之余直指着岱珏，说他被岱家除名命，都进不了岱家的族谱，凭什么要娶她的女儿？

岱珏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他得给骆湘名分，也得是个为人尊重的名分，自己在西北的军功，暂时还没得到朝廷的封赏。就算有封赏，以他残疾之身，又不能出将入相，达官显贵。他忽然想起李长舟送他的宅子，想他可以借此在南阳再立门户。

有志者，事近成，这是那个皇城来的娇贵公子，教会他的道理。

再后来，南阳聚贤庄声名鹊起，岱二公子也在江湖草莽中，有了一席之地。

“我爹娘瞒着我，他们从没与我说过，姐姐是为何而死的，”骆凝当年得知姐姐死讯，哭的稀里哗啦，后来爹也病死了，她努力练枪法，想总有一天，把骆家枪法发扬光大，把姐姐的红雪抢，从岱珏那里拿回来。

丰沉给叶熙递上一串烤好的肉，“给。故事要听，也得吃点东西啊。”

叶熙没心情吃，如今西北长城稳固的边陲背后，是多么沉重又悲伤的故事，腥风血雨，马革裹尸，全场大概只有丰阁主，还有心情津津有味的吃。

岱珏看向梅筱，“苗丹，不，梅筱，那夜我喝多了酒，说的都是醉话。醒来你就离开了，我后悔莫及，总想着能再见你一次，若你已嫁人，我只愿你平安喜乐，若你还是你……我便把那夜想说的心里话，与你重新说一次。”

梅筱侧脸微红。

岱珏道，“我岱珏自始至终，只喜欢过苗丹一个女子。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我或许不能与她相伴携手走过短暂的一生，可我心意拳拳，情比金坚，至死不变。”

他娶骆湘，是义，是愧疚，“我岱珏一生为国为民，正大光明，唯对骆湘有愧，对骆伯父有愧，这是我直至今日，也无法释怀的愧疚。骆湘选择为守城大义而战死沙场，可若不是我，她根本不会来西北战场，她还是骆家个衣食无忧的大小姐，能找到比我好一千倍的男子，疼她爱她，护她惜她。”

“姐姐她……不是大小姐，也从没有人珍她护她，”骆凝摇头，她悲从心生，“小时候，我不懂事，只知道姐姐枪法学不好，父亲母亲都很失望，所以想着好好练枪，将来做骆家枪的继承人，却从没有看出，姐姐在骆府，过得一点也不开心。”

姐姐的世界，是无边无际的孤独，她的平庸，与武林世家的优秀传承格格不入，从小到大，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每每把自己缩在角落，羡慕着那些个光芒万丈，浑浑噩噩的随波逐流。

直到她到了西北，直到这个悲伤的故事中，平庸的女子，用生命守护了自己喜欢的人。

“姐姐是个平庸的人，是你给了她不平庸的一生。”

“你何时拿了骆湘的排位？”岱珏见骆凝打开包袱，里面是他亲手刻的。

“取枪时看见的，后来趁你不注意，偷了出来，”骆凝挥枪，把木头拦腰砍断。

“阿凝你……”

“岱珏，你不用为姐姐的死而愧疚，姐姐是为她自己，鼓起了勇气，选择了死亡。姐姐若是活着，也会愿你和这位姑娘幸福。”

小姑娘扛起抢，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岱珏无语的看着碎了一地的排位。明明很生气，却大度的成全，他突然哈哈大笑，两姐妹的性格，真是天差地别。

下一次聚贤大会，她还会来。她想把骆家枪法发扬光大的心意，就如同他当年想把鞑靼赶出长城，李长舟想要草原百姓活的自由自在一般坚定，如骆湘对他的感情，执着，不屈，纵使被无数次否定，也必须要证明。

执着，不屈，也是大周西北军的军魂。

当年千万尸骨，成就今时今日盛世安稳。

孙慎少年长成，如今也能在军中独当一面，西北军后继有人，大周西北军如今的差事，多是保护各国来往大周国的商队，照看榷场，偶尔杀几个不长眼捣乱的鞑靼蹄子。

江湖人呼喊岱二公子，岱珏正要去再喝一轮，叶熙一个箭步冲上去，“二公子，长舟哥哥，他到底在不在南阳？”

岱珏犹豫了一会儿，到，“公主，我也想问一件事，当年李长舟奉旨带兵，回去皇城，却被太子殿下拦在城外，是怎么回事？”

叶熙咬唇，“那圣旨是假的，是英王伪造的，英王谋反失败，父皇已经登基为帝，长舟哥哥若那时候带兵进城，定会被扣上助英王谋反的罪名。太子皇兄得知后深夜去城外拦下，只带长舟哥哥一人进了城。余下的三千亲兵，原地驻扎，可一夜之后，他们就不知所踪。”

她那时候不在皇城，这些事都是皇兄讲给她听的。

“李长舟写信给我，说他从西北带出来三千骑兵，皇城外出了点状况，大概会被朝廷通缉，暗鹰截杀什么的，他让三千骑兵走顺义河道撤去秦岭松林，希望我能想办法接应这三千人回西北防线，”岱珏当年收到那一封莫名其妙的信，疑惑之余，还是立刻派了人手，把那三千骑兵化妆成丐帮乞丐，从暗鹰的眼皮子底下分散南下，进了他的聚贤庄，再以江湖人身份，分批陆续回到了西北大营。

他知道出了大事。果不其然，江湖流传，曾几何时西北斩杀大可汗的英雄李长舟，因为老爹英王谋反，一夜之间，成了与英王同流合污的罪人。

没圣旨定罪，但宗人府软禁，已然是罪人之身。

虽只有几年交情，但他深信李长舟人品性情，且他要想帮英王府谋取帝位，凭他在军中的威望，西北三万野战军都对他唯命是从，难道需要带仅仅三千人回去，对抗皇城三万禁军吗？

他多方打听，得知到李长舟获罪的缘由，朝廷那些只知道提笔杆子骂人的御史，竟然说他借西北战事，招募私兵，豢养军队，为助英王谋反。

证据确凿，西北军这些年，根本没用朝廷操过心。军饷是李长舟出的，军粮是李长舟买的，西北军的精英，被李长舟重金“收买”到了祈梦城做了野战军，英王世子借福星将世之名，收买军心，滥杀了秦监军，纵容将官不服从管束，甚至暗鹰亲自传圣意都不从命。

事儿都是真的，李长舟的确都做过，但若是他没有做这些，哪有西北三万能打野战的野战军？哪有如今西北边军赫赫战局？

指鹿为马，奉□□廷的文官，也只有这个本事，修炼的炉火纯青。

他拿出千秋令，请槽帮黎念大侠帮忙去奉天救人，他的人手很快见到了李长舟，李长舟起初不愿意走，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改了主意。

岱珏道，“黎大侠说，他们在皇城外接应，与暗鹰缠斗，是公主帮他们脱了围困，还送他们去风陵渡口。这些日子我忙着聚贤大会，又出了七杀门刺杀的事，都没时间，与公主道一声谢。”

“我该与二公子道谢，”二公子仗义相助，若非如此，长舟哥哥根本逃不出皇城。

“当时，黎大侠他们得洪家寨义匪帮助，借道涂山，直入秦江，本以为摆脱了朝廷的追捕，只是……”

叶熙心头一紧，“只是什么？”

丰沉也凑过来，束着耳朵听热闹。

“漕帮出了叛徒，黎大侠的船被做了手脚，埋了火药，行至半路，忽然爆炸。好在黎大侠在船舱，他手疾眼快，抱起李长舟就跳下了船，”岱珏瞧着几人听的聚精会神，不忍讲下去，“几位大侠及时跳船，只是受伤，都活了下来。”

叶熙方才攥着的心，微微松弛，她差一点以为长舟哥哥被炸死了，岱二公子就不能好好说吗？

“你们还要听啊？”

“当然要听啊，”孙慎也想知道李监军去那儿了。

不光是他，当年西北军随着李监军打鞑靼蹄子的老兵老将，都想知道失踪的英王世子，到底去了哪里。

岱珏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李长舟失踪了。”

“黎大侠入水之后，被爆炸的余波震的昏迷过去，醒来就只有他一个人。救他的是附近打鱼的渔民，说救人时没看见还有别的人。黎大侠立刻命附近漕帮的弟兄沿江打捞，活人和尸体都没找到。”

叶熙沉默，从洪家寨的希望，到聚贤庄的失望，长舟哥哥依旧渺无音讯，生死未卜。

丰沉安慰说，“没有尸体，是好事。”

“是好事，”岱珏相信漕帮弟子打捞的力量，没捞到就肯定是被人救上岸了，“没有尸体，说明李长舟没死，至少没死在江里。”

“没死……长舟哥哥一定不会死……”叶熙不断的念叨。

“对了，这个送给公主，我知道，公主一行来南阳，是为了找这个。”岱珏拿出一个红木盒子，递给叶熙。

“是什么？”叶熙问。

岱珏看向丰沉，丰沉道，“是凤凰羽。我前些日子与岱二公子要的，岱二公子在本家寻了许久，终于寻到了被他哥压箱底的魔教圣物。”

岱珏又看向叶熙，小姑娘方才暗沉的脸色，欣喜不加掩饰，“谢谢二公子，以后聚贤庄若有需要我效劳的地方，尽管吩咐。”

“不敢，”岱珏意味深长的看了眼丰沉，挥挥手，王五推着轮椅离开，去往人群中。

“他为何那般看你？”叶熙敏锐的察觉。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我长得好看？”丰沉不要脸的傻笑。

又开始胡说八道，叶熙把木盒打开，里面一片血红色的羽毛，丰沉在一旁，“我掐指一算，明天启程，最是合适。”

“去哪？”叶熙想，她在南阳花了不少时间。

“虎鲛鳞，据传言在魏王墓中，”丰沉找到了两个倾城药引，紧接着是第三个，“魏王墓那般有名，公主定也有所耳闻，我们一路向西，到西南川蜀之地，十日行程，还能路过大周富丽堂皇的南都潇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