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少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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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的三月天,乍暖还寒,枯枝生了细细的嫩芽,挣扎着吮吸着春风朝露,为熙熙攘攘的繁华都城披上了最初的新绿。
墙上,树边,屋顶,凛冬的痕迹时隐时现,积攒了一个冬天的雪,尚未融化干净。通向内城的宽敞古道,青石板上,坑洼出八道马车轮的印痕,从南门而起。两边商铺林立,百年老字号招牌,一个比一个响亮。
然此时此刻,本该熙熙攘攘水泄不通的国都南街上,只有一辆金顶玉轮马车,缓缓行驶。驾车的两人,神色肃穆,行动利落,左右腰间,分别长短两刀,绣在玄黑制服右臂一侧的雄鹰图案,乃大周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帝王直属亲卫暗鹰卫的纹章。
暗鹰卫亲自驾车,坐的还是御赐的金顶玉轮马车,禁军提前好几个时辰,就全副武装清退南街上闲杂人等,为之开道,放眼整个大周国,能得此待遇的,唯有两位,一位是当今天子嘉清皇帝,另一位,是传说中拥有通天耳眼,能求神问仙的钦天监的天师大人。
皇城的百姓,都对此阵仗见怪不怪,每年一回,一般新年祭祀半月之后,天师大人从衍山问天而归,入宫觐见皇帝,带来天仙的福泽与指引。
天师乘坐马车入城,如此神圣的一路,不允许任何凡夫俗子打搅,进城的马车行人,统统绕走北门,南街生意暂闭,等天师进入内城之后再开,顽皮的小孩,被母亲牢牢的锁在家中,万万不能出去乱跑,惊扰了车架,九族脑袋都不够砍的。
马车中,年轻的道士第一次下山,也是第一次,来到大周国都,书中所载当世最为繁华恢弘的奉天城。
衍山卜算子一门,修天地望气之术,那是一门传言能窥天道轮回,探命格奥妙的玄幻内功。代代传人,都是先天禀赋,自幼选入山门清修,十有八九会半途而废,能坚持到底的,十分稀少。因而代代卜算子,都会因找不到传人而头疼,好在他们的寿命足够长,两三代弟子里总有合适的,不至于断了根脉。
“阿寂,师父曾与你嘱咐过的话,你可要一字不差的记住。过了今日,钦天监和衍山的将来,可都系在你的身上了,”说话的是个白胡子一把的老头,满脸褶皱,看上像放了很久的古董。他握着一根鹿脸拐杖,旁边拘谨的坐着他的关门徒弟,继承他衣钵的未来天师府的主人。
年轻道人是衍山卜算子一门百年来最有天分的弟子,而立之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也正因如此,老人才怕小徒儿不适应奉□□堂的烟波诡谲。但他已经没有几年可活,必须趁着身体康健,神色清醒的时候,带小徒儿面见皇上,得皇上恩旨,把钦天监的天师之位,传给小徒儿。
章寂收回了投在马车车窗外的视线,一路入城,他没有看到繁华与恢弘,却直觉一股子黑云一直压在城头,持久不散。
奉天城,和他想象中的青天白日,有很大差别。
“嘉清皇帝,是个怎样的人?”章寂感到不安,靠着内城越是近,不安越甚。
“表面和善,心意却很难揣测。皇上少有亲近的臣子和宗亲,但十分信任钦天监,即使略有偏差,只要不出大错,多也不会为难我们。”
见徒弟拘谨,惴惴不安着一张脸,不似下山时的自然淡漠,老人安慰道,“师父第一次来皇城时,也与你一样,不知将来该如何面对陌生的人情世故,怕自己处理不好,为师门蒙羞,得罪权贵,给师门带来灭顶之灾。可后来为师慢慢发现,那般作想,纯属庸人自扰。放眼整个皇城,谁也不敢得罪钦天监,天师地位超然,就算当朝最有势力的英王爷,也得客客气气的与我们说话……”
“让开……让开……”城门方向,传来逐渐靠近的急促的马蹄声。
老人话没说完,马车忽然来了个急刹,褶皱的后脑勺直磕在桌角,鹿脸拐杖差一点顺着车窗飞出去。章寂扶起师父,顺着声音来路望向车窗外。
少年玉冠束发,爽利劲装,袖束一条玄黑孝绸,白马奔腾,从金顶玉轮马车右侧边,扬鞭而起,飞快的超了过去。
恍若一束光芒荡开了阴云,章寂内心不由感叹,多么明媚的少年啊。
少年的马术极好,几乎贴着马车而过。御赐马车,拉车的是宫中养尊处优的御马,瞬间就受到了惊吓,两匹马各自往两边拉扯,妄图挣脱马鞍子,暗鹰卫抽了好几鞭,才作消停。
南街早早清场,连个鸟都没有,禁军还守在南门,街上怎还会有马车?赶马的暗鹰卫大怒,“何人胆敢惊扰迎接天师大人回城御赐金辇!”
少年压根没回头,缰绳拉紧,超过后直行南街正路中央,向内城皇宫狂奔,甩了屁股后的御赐车架厚厚的尘土。
年轻的暗鹰卫,看清少年背影,难怪守在城南门的禁军,一个也没跟上来,更别说阻拦。想少年的高贵身份和平日所为,谁也不愿意出头得罪他。
左右明天会有一堆御史,把弹劾奏章送到御前。皇亲宗族子弟,只要不谋权篡位,贪污受贿,行事所为稍稍逾越,跟暗鹰卫没什么关系,犯不着为了钦天监去得罪如日中天的英王府。
马车继续缓缓而行,暗鹰卫敷衍的问车中两位衍山高人,“大人无事吧?”
章寂淡淡道,“无碍。”
老人揉了揉脑后的青肿,“什么无碍,回头我就去找崔御史,好好上份折子。御赐金辇都敢冲撞,实在太不像话了。”
“或许他有急事,”章寂并没有特别在意。
“不该啊,年前英王离开皇城时,奏本请旨回朝的日子,明明是后天……”老人尤其在乎,英王离开皇城去广明府省亲,早就定了回来的日子。礼部几个老匹夫虽然腿脚不利索,但脑子很好使,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把迎接天师回城的日子,和英王回城的日子撞在一起。
一条南街行两家车,钦天监和英王府,谁前谁后,谁左谁右,掐不准是要掉脑袋的。老人灵机一动,过会儿找崔御史的时候,得多提醒一句,英王世子抗旨不尊,没按省亲归朝旨意上的日子回城。
“师父您消消气,”章寂把鹿脸拐杖递上去,“师父可认识那少年?”
老人看章寂长大,徒儿天性淡薄,对万事万物都客气疏离,从没对什么陌生人上过心,竟问起方才那惊了马车的少年,“那是英王府的世子爷,奉天T皇城最有名的纨绔子弟,沉迷酒色不思进取,隔三差五惹祸生事。你以后在钦天监,切记离他远一点。”
章寂是知道英王府的。李英为帝王长子,皇族子弟中鼎鼎显贵,群臣和百姓之中也颇有威望。清嘉皇帝年岁已高,至今未立太子,英王爷虽不是皇后所出,母族低微,但精明强干,八面玲珑,为政多年,颇有建树,比之一年到头见不到人混迹江湖的嫡出弟弟安王,更有可能继承皇位。
倘若英王继承皇位,那这位师父口中的纨绔子弟,就是未来的大周皇太子。
如此尊贵的身份,难怪敞亮大街纵马奔走也无人敢拦。
一路而行,皇城的刻意压的他难受,难得有个洒脱自在的影子,章寂问,“徒儿不明白,英王世子身份高贵,我为了钦天监的将来,该与他交好才是,为何师父要我离他远一点?”
老人拂了拂鹿脸拐杖,压低声音,“英王爷与安王爷谁能做太子,登上帝位,还没有定数。郑皇后背后坐拥世家大族,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宫女的孩子登上皇位,压她嫡出的儿子一头?英王爷纵有治国之才,得清流支持,却没有母家能撑腰,先王妃娘家倒是有钱财之利,但到底是死去多年,老丈人年前也死了,如今王妃是侧妃扶正,贫苦农户出身,帮衬不上他任何。”
“师父的意思是……安王爷比英王爷更有可能……”章寂身在山中清修,也知一些民间流言,世人仿佛更认同英王爷会继承大统。
“记住,钦天监为帝王分忧解惑,也只能为帝王分忧解惑,万万不得掺和进皇子宗亲的是非之中,”老人拍了拍徒儿的肩膀,“无论谁做皇帝,钦天监都要尽心辅佐,参天地玄妙,助大周国运昌盛,安稳繁荣。”
“徒儿记下了,”章寂点头,不再问关于两家王府之事。
“之所以让你远离那英王世子,是怕你心性纯良,受他欺瞒蒙骗,跟着学了纨绔子弟的坏处。皇城里正经人家的公子,都避他不及,连英王府自家兄弟,都不怎么待见他。说起来也是怪,安王世子是皇孙辈里最有出息的,竟然与那纨绔交好甚欢……”
李长舟打了个喷嚏,一有人在背后骂他。
跃下马背,熟悉的花香扑面而至,安王府金灿灿的牌匾和雄赳赳气昂昂的石狮子,让疲惫一路的少年倍感安心。他习惯一般的推门而入,安王府的侍卫正换班,几人见正门大摇大摆的进来一人一马,先是惊惧又是欣喜,为首的侍卫长一溜烟的跑去给修剪花枝的安王妃通报,“长舟殿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