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少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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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攸然而逝。

西北的战报，依旧惨淡，鞑靼蹄子不断侵扰西北堡寨，朝廷也一如既往的安抚，绝不容许西北军胡乱出击，鞑靼的弯刀铁骑，只会让以步兵为主力的西北军平白损失。

奉天城的孩子们，在安逸与平庸中，又长大了一岁。

安王府的学堂，永远都是昏昏欲睡的气息，其中不包含被太傅重点关照的安王世子。李长舟最近迷上了种麦子，整天装病翘课，去后院料理麦田，临走时，还会喊上同样不爱听课，也不会怕太傅向长辈告状的叶熙。

叶熙开始不太好意思，可李长舟一而再再而三的旷课不去，太傅也没说过什么，时间长了，她也厚着脸皮，每当李长舟旷课，就跟着一起出来。

比起沉闷无聊的之乎者也，她更喜欢随心所欲的练剑。

一年的相处，她习惯了安王府的照顾，也习惯了李长舟的麻烦。

如影随形，无所不在。

她练秋水剑诀时，李长舟就坐在旁边看，无论她练对了还是错了，都睁着眼瞎说好。她坐着看月亮的时候，李长舟提一壶酒，自顾自的就坐在她旁边，跟她讲些无聊的闲话，多是皇城哪里好看哪里好玩。

除了吃饭睡觉，她的人生，忽然硬挤进来一个人。

这人除了有说不完的话，还隔三差五的送她礼物，时而野花，时而小吃，时而是些别致的文玩首饰。她生辰时，更送了她满满一盒子的萤火虫，也不知他在哪里抓的。

她在落叶山庄，从不过生辰，庄上的弟子各忙各的，没人在意这种与武学长进无用的虚礼。

李长舟还带她去巷子里的酒楼喝酒。内城宫门到了天黑封闭，李长舟却总有办法避过门禁侍卫。叶熙发觉侍卫们并不是没有发现他们，而是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视而不见。

父亲一年来从未露面，只有义父给安王妃的家书里，问一句叶家小姑娘是否安好。安王妃回信的时候，问叶熙有没有想与父亲说的，叶熙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无话可说。

平淡的过去被她渐渐遗忘，如今的她，已经不太想念落叶山庄了。

大概是初春天气善变，安王府的老太傅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过后，生了寒病，据来报的下人称，夜起突发高热，呢喃说胡话，细细听似乎是给学生们讲书，吓得夫人差点晕过去，其子找来大夫，又是扎针又是熬药的忙活了一夜，病症也没退下去。第二日安王妃得知，立刻入宫，求了皇后娘娘懿旨，请太医院首座与皇城名医前去老太傅府上会诊。

李澈去老太傅府上看过恩师，太医院首座说病已无碍，只是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李长舟本来也跟着去，到了门口，又迈不动腿，想老太傅每每看他都摇头叹气，如今大病方稳，见着自己这个日日不思进取的学生，恐怕没病，也能气出毛病来。

安王妃也没有另请太傅，学堂停学，等着老人家病好。

这一天，叶熙正练剑，年后她的秋水剑诀突破了一重境界，勤奋刻苦终有收获，周榭泉与她切磋也帮了她不少。

李长舟拿着两张纸，从长廊一路向假山后的花林而来，兴高采烈到眉宇上扬，“阿熙，安王叔来信了！”

叶熙停了手，李长舟虽然烦，但却从不在她练剑的时候打断她，“何事？”

“王叔信上说，他三日后回府，你爹和孟叔叔也一起来，”李长舟把信纸递给叶熙，小姑娘定是很想念亲生父亲的吧。

叶熙扫了一眼信纸，喜上心头，能见到父亲，告诉父亲自己已经突破了秋水剑诀的第一重境界，以她的年纪突破境界，是所有师兄弟中年纪最小的。可隐隐有些忐忑，父亲这次来，会把她带回山庄吗？

“武林大会刚刚结束，”李长舟因着叶熙和周榭泉，也知道一些江湖事，“听阿泉说，苍山又输给了衍山，武林盟主的位子，还是衍山在坐。苍山输了，孟叔叔的心情肯定不好，王叔突然回皇城就说的通了。奇怪，为何你爹不去肯参加武林大会？你爹若是参加，盟主之位，肯定是你爹的。哪怕你爹不是苍山弟子，能挫挫衍山的得意劲儿也好。”

周榭泉本也想去的，这是师父刚接任掌门人，带领苍山弟子参加的第一次武林大会，可师父说这次武林大会在南地衍山，路程太远，让他安心呆在安王府与太子作伴。

叶熙摇头，“爹不会参加。”

叶渡之追求的，是剑术的极致，从不是武林盟主之位。

“也不知他们这次回来住多久，阿熙会随你爹回落叶山庄吗？”李长舟想着叶熙要走，有点舍不得。

叶熙在安王府住的够久，一年多都没回家了。

虽然经过他日以继夜的不懈努力，叶熙与他的关系亲近了那么一点，可叶熙始终没开口喊过他一声长舟哥哥。

连李澈那只会跟在他后面刷脸的，都得了叶熙称他一声哥哥。

不甘心啊。

明明他才忙前忙后的，还大半夜跑去城郊抓萤火虫，被蚊虫咬的满身是包。

叶熙把桃木剑收起来，“我不知道。”

她身不由己，来去都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

“长舟殿下，熙姑娘，前院来了宫里的客人，王妃娘娘请你们过去一下，”翠兰找人而来，安王府中，孩子们左右只有那么几处玩耍的地方，很好找。

“宫里来的人？”李长舟一想便知，“皇后娘娘？”

翠兰点头，“皇后娘娘想见一见熙姑娘，亲儿子认了义女，皇后娘娘才刚刚知道。”

“见我？”叶熙皱眉头。

“皇后娘娘仁厚慈爱，是为极好说话的长辈，阿熙只要自然应付，不会被为难的。”

李长舟挠挠头，自己这边才是尴尬，他知自己父王和郑皇后，势同水火，年前父王更是查处了好几个北地巨贪地方官，断了郑阀一半的财路。矛盾已经闹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整个皇城，大概只有皇爷爷装不知道，“翠姐，我就不去了。”

“这话，你得与王妃娘娘说，奴婢做不得主，”翠兰只负责传话。

“你不去，我也不去，”叶熙一点也不想认识什么皇后。

李长舟揉着眉心，“去去去，我去还不成吗？”

叶熙的性子，说到做到，他若是不去，小姑娘肯定转头就走。郑皇后为叶熙而来，还不知卖什么幺蛾子，他去去也好，别让小姑娘三言两语给人骗了去。

两人随着翠兰入了向月阁，向来精雅的屋里多了几个宫女，李澈和李长乐分别坐在生母安王妃的左右，正端坐穿着凤纹长裙，带着珍珠长串的盘发妇人，乃当朝尊贵无比的皇后娘娘。

“长舟拜见皇后娘娘，”李长舟按道理，该称皇后娘娘一声皇奶奶，可碍于自家老爹的面子，还是客气一点比较妥帖。

叶熙站在原处，打量这位尊贵的妇人。

“跪下，”李长舟拉拉叶熙的裤脚，进门前他刚嘱咐过，见了皇后要下跪参拜。

“都是自家人，哪来那么多规矩，”郑皇后对自家孩儿自然不拘小节，“长舟，你也快起来。”

“叶熙拜见皇后娘娘，”叶熙抱拳，如江湖小辈拜见素昧平生的前辈。

叶熙的眸光中，充满了戒备和探寻，不卑不亢，老人家在后宫混了半生，哪有女子敢用这般眸光与她对视，论气魄和胆量，叶熙绝不同于宫中生养的贵女。

自家儿子认了个义女，还是江湖大侠叶渡之的女儿。

老人不懂江湖事，却也知晓叶渡之，一来自己儿子与之是结义兄弟，加上苍山的大弟子，三人起了个名号叫做初云三侠，闯荡江湖，做过几件劫富济贫的好事，二来，叶渡之的落叶山庄，与她娘家郑阀有生意往来，落叶山庄不仅是武林圣地，也雇佣良人经营千亩良田，几百店铺，要不然，庄子里那么多人，只练武功不干活，早就加入丐帮了。

“熙儿，过来，让哀家看看你，”郑皇后挂着温风和煦的慈爱笑容。

叶熙看向安王妃，安王妃点点头，示意叶熙过去，“孩子怕生，母后别见怪。”

叶熙把桃木剑搁在桌上，走上前去。

“多好的孩子啊，”郑皇后拉过叶熙，随手摘下自己的玉镯，带在叶熙的手腕上，“哀家走的匆忙，也没带什么拿得出手的见面礼，熙儿别嫌弃。”

“我……”叶熙伸手要摘。

“不要”两个字尚未说出，李长舟忽的站起来，“这手镯真好看啊，比我送阿熙妹妹的见面礼强多了。”

郑皇后顺着问，“哦？长舟送了熙儿什么？”

“说出来有点丢人，我那时候从广明府刚回来，匆匆忙忙的，就送了个简简单单的风筝。”李长舟从没见叶熙拿出来玩，多半是不喜欢。

李长舟提起广明府，郑皇后倒也想起来，“那日你父王入宫，你也没跟着一起，皇上问及，你父王说，你思念外公成疾，恐给人过了病气。如今身子可是好些了？”

李长舟忙道，“有劳皇后娘娘挂心，长舟好多了。”

原来父王这般给他解释的。

“林国公忠心可鉴，是我朝难得的能臣，一生为国事操劳，把江南地经营的繁华富庶，”郑皇后与林国公同辈，少年时还在奉天城中见过几次，小公爷谈吐见识不俗，十分得先帝爱护，皇城许多贵女心向往之。后承袭爵位，去了广明，娶了青梅竹马的表妹为妻，可惜妻子身体娇弱，不好生养，只给国公留了一个女儿。林国公不纳妾，把唯一的女儿做掌上明珠养大。女儿成了人人羡慕的英王妃，却因为难产，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

“谢皇后娘娘夸赞，外公若是听到了，该有多高兴啊，”李长舟欣然接受。

一来二去，叶熙想拒绝的话，再没机会说出口。

李长舟一定是故意的。

叶熙回去坐好，她转着手上的镯子，这份人情，她以后可怎么还。

李长舟没话找话，快理屈词穷了，他跟郑皇后真心没什么好聊的，可让叶熙说出不要镯子这般当着这么多亲戚的面打脸的浑话，更加万万不能。

“熙儿今年也有十岁了吧？”郑皇后问安王妃。

安王妃回道，“还差半年呢。”

“哀家前几日在宫中，见蒋侯爷家的独子蒋谦，聪明好学，样貌随了他父亲，英武俊俏，这月刚过十岁，与熙儿同岁大，”郑皇后慈爱的看向叶熙，“哀家顶顶喜欢这两个孩子，不如今日做个媒人，给两个孩子定个亲。蒋谦世袭侯门显贵，又是忠良之后，文武可嘉，人品高尚，将来仕途坦荡，定不会让熙儿吃了苦。”

李长舟与李澈相视一眼，这才是皇后娘娘此行目的吧。

李长乐年前已经指了婚事，安王府其他女儿，都是庶出的，身份配不上蒋家侯府的高枝，叶熙虽是义女，却是认在安王妃膝下的嫡脉，生父又是落叶山庄的庄主叶渡之叶大侠，嫁给蒋家侯爷，门当户对。

安王妃惊讶，母后怎会给叶熙指婚，静下心来，细细思索，皇后此举，拉拢之意明显。叶渡之有落叶山庄不说，江湖威望极高，孟来空刚刚接任苍山掌门，武林大会表现抢眼。北地门阀损失了茶马税的敛财门路，总得再找路子赚钱，正巧安王爷与江湖人交好，郑阀就想借着江湖人的手，在民间敛财。

婚姻永远是最牢靠的利益关系，安王妃袖中的手磋磨着，思来想去，还是说了，“安王爷那边……母后恐怕也难说服。再者，蒋家郎君纵然不错，但我只是熙儿的义母，熙儿的婚事，还得问过他的血亲。”

“也是，”郑皇后说，“是我忽略了，熙儿婚事，是哀家着急了，当该由熙儿的生父做决定。巧了，三日后安儿与叶孟两兄弟回府，到时候哀家在宫中设宴，把这婚事与叶大侠好生说说。”

皇后又寒暄了几句，说疲倦了，没在安王府用膳，坐马车回了宫。安王妃和李澈送皇后出府，回来就见孩子们都不见了。

刚才的话，叶熙也听见了。

蒋家的确是高门，叶熙作为义女，或许还高攀了。可安王妃却丝毫高兴不起来。以叶熙的出身与性子，非门阀贵族，本可以找个自己喜欢的儿郎出嫁。

芳心萌动，两情相悦，喜欢谁就嫁给谁，才是女子一生的幸福。

可母后决定的事，她拒绝不得，唯有等王爷回来，问过王爷的意思。

小树林。

叶熙把手镯摘下来，扔给李长舟，“你替我还回去。”

李长舟赶紧接住，碎了他可赔不出一模一样的，“阿熙不喜欢，不带就是，把它找个箱子底存起来。皇后娘娘就算是别有用心，也犯不着为了个破镯子得罪她。”

“我不嫁，”叶熙冷冷道。

当亏是安王妃说要问叶渡之的决定，要是今天直接给她定了亲，她立刻提剑离开安王府，从此山高路远各自东西。

她志在做与父亲一般行走江湖的大侠，做秋水剑的继承人，没有人能够左右她的人生选择。

“皇后娘娘能逼安王妃，但安王叔绝不会答应的，”李长舟拍胸脯保证，“阿熙放心好了，安王叔这点心眼儿还是长得。皇后娘娘就算想拉拢你爹，用你的婚事做文章，也该找个文韬武略说得过去的。奉天城这么多人家，哪个都比蒋家那傻子强。皇后娘娘到底从哪里看出蒋谦聪明好学和英武俊俏的？”

“你认得他？”

李长舟点点头，“算认得吧，放心，就算安王爷和你爹一时想不过，受不住威逼利诱把你赔进去，哥哥我也绝不会让你嫁给那傻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