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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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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的雪从未停过。

落雪漫天呼啸飞扬,且作为昆仑宗的护山大阵,护佑了这座上古神山数百万年的宁静。

天道不消,昆仑的雪便不会化。

今日,这份宁静却遭打破了。

“哼,冥顽不灵!”

“还要吾等说上多少遍,昆仑没有妙观这个人!”

守山门的双头青铜龙首相于擎天石柱上交颈相缠,两颗硕大脑袋齐齐鼓圆凶目,獠牙大张,啸声震天,“你再不依不饶,休怪吾等对你不客气了!”

大地为之震荡一瞬,一边陡峭山崖霎时崩了雪,茫茫轰塌声中,凛风随龙首相的大喝陡然变换方向,其形如刃,袭向前方不远的纤弱女子。

朝雾本就因为地面震荡快要站不稳,那卷着雪的凛风声势浩大,势不可挡。

她即将遭了风刃吞噬前,身前一丈突现的淡茫阻挡,化雪成雾,刃尖无声无息消弭了去,连她外披的宝蓝氅衣半片衣角都没有吹歪。

朝雾的肩膀自己歪了的,她微颤着弯了腰,慌忙捂住嘴忍着咳嗽,如同白玉的脸颊再白上了数分,空灵易碎。

她的指尖仍是漏了血,几滴猩红色滴落一片纯白的雪地,眨眼被纷纷扬扬的落雪盖住,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你们太过分了,我师姐没有修为,你们……!”

她身边站了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小少年,靠他搀扶住,朝雾才没有倒下。

“我们好言好语上门拜访,这就是你们堂堂昆仑以大欺小的做派?”

少年上前一小步,皱着脸龇了牙,要与龙首相理论。朝雾素白的手搭上他小臂,绕着青黛经络的修长指节微微蜷了蜷。

她好不容易忍过身上痛楚,声音弱得微不可闻,“妙妙,不得失礼。”

在场都是修士,自然都将她话语由风雪声中听得一清二楚,被唤作妙妙的小少年忙回了头,担忧查看她状况,“师姐,你还好罢?”

听得龙首相轻蔑冷哼道:“装什么装!”

“你身上那件氅衣,至少是仙品至臻的法器,这么点儿带灵力的风,能把你吹出个好歹来?”

说着,龙首相心中郁气更甚。

妈的,昆仑失踪三百多年的剑阁首座,终于在三年前回山了,却不知从何处招惹来这么一个暴发户。

昆仑传承不灭,乃真仙界数一数二的大宗。龙首相乃昆仑祖师亲手浇筑青铜,所造螭龙雕像化形。作为昆仑守山神兽,它金仙初成已久,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来。

朝雾虽然瞧着修为不显,可她身上的氅衣、云鬓间的宝簪花钗、不经意露出皓腕的手钏……

她从头到脚的穿戴,没有一样不是上品的法器。随便扔出来个把件,都能引得心怀不轨的修士自相残杀,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敢穿这么一身出来招摇过市没被杀人夺宝,平安走到昆仑来,光靠她身边那个玄阶仙的小猫可不够。

龙首相都看得眼热,心中狐疑愈发凝重,不信朝雾真跟她表露出来的这般孱弱无害。

“仙长。”

半晌,朝雾稳住了气息和身形,端正站好。

她盈盈拜下,弯腰双手递出漆红名帖,“眇景山,月啼宫,犹怜求见昆仑剑阁沈觉生。”

“小仙有旧物需得归还他,有些话要当面与他说清楚,还望仙长通融。”

“我再说一遍,我们首座不是什么劳子妙观!”

数月前,渡劫归来的沈觉生首次在问仙大会上露了面,结果让眇景山的修士盯上了。

他们说,昆仑的剑阁首座,是眇景山犹怜仙子立了魂契的未婚夫。在三年前,他为救犹怜仙子掉进魔渊生死不明,死活要沈觉生回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与犹怜仙子相守。

这不是笑话么。

沈觉生先天道体,不过两千岁余骨龄,已过一万六千道劫难,至金仙大圆满境,有望成为天道式微后,真仙界数十万年来飞升大罗第一人。

昆仑掌门有意将自己女儿许给他,支唔了快千把年,都没好意思跟他提。

眇景山?犹怜仙子?

龙首相盘踞昆仑之巅五六千年,闻所未闻的名号,也配?

幸而沈觉生应劫归来,前尘皆忘,不耐得与他们纠缠,最初还顾着昆仑的脸面好生接待。

谁想这群人蹬鼻子上脸,攀扯无果后,竟敢指着鼻子骂他们首座忘恩负义不要脸。

后龙首相得了掌门令,凡与眇景山有关之人,一律打出去。

被烦扰了好几个月,今日还能同朝雾说几句话,龙首相都算有耐心了。

它半点好脸色不肯给,盘踞巍峨石柱上,沉重长尾轰然拍上地面,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溅飞白雾冲天,“再不滚,我可要动真格的了!”

妙妙掐诀布阵,护住朝雾。

他气得婴儿肥的脸蛋通红,咬牙不忿,“师姐,山主在闭关,我就说应该让浮黎师兄他们送你来。”

“他躲着不敢出来见人,咱们就打进去把他揪出来!”

可惜,妙妙只是一只三百多岁的小猫,刚化形不久,说话还带着软糯的奶音,没有给师姐出气的能力。

“狂妄!”

龙首相听了这话,漂浮于空的长须气直了,两首浑噩巨目几欲龇裂,“无名宵小之辈,胆敢在昆仑口出狂言。”

“吾等今日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们,真当我昆仑神山是由着你们肆意妄为的地界了!”

它话音落,浑厚灵力磅礴荡开,天穹下飞雪和风声在这一刻止住,倏尔凝结成锋利长刃凛凛破空,欲将灵力风暴中心的两人千刀万剐。

“妙妙!”

妙妙不甘示弱,小脸神情凶狠地露出了兽相,獠牙凸起,颈间倒刺生毛,竖瞳混混缩成一线,眼看要化为原身扑上去撕咬龙首相。

他差了昆仑守山神兽足足两个大境界,拿什么跟它硬碰硬。

千钧一发,朝雾白着唇,爆发出一股力气,硬将妙妙扯进怀里,展开大氅将两人一起裹住。

哥哥给她炼制的法器有护主的灵识,便是巅峰金阶仙的全力一击都能挡得住。

然,朝雾经脉脆弱,堪比初春化雪时湖面的薄冰,一丝含灵力的微风入体,都足以让她经脉断裂,严重甚至会爆体而亡。

她抱紧妙妙闭了眼,喉头已是一阵血腥翻涌,却没有等来因磅礴灵力碰撞而粉身碎骨的疼。

远方天边鸣长一阵凤啸。

听得朝雾怔怔仰了头。

白雪簌簌落在她鸦羽般的长睫上挂住,女子秀丽的眉睫极快地凝上一层霜白,幽黑虹膜却映出大片流光溢彩的霞光。

天边幻化出了祥云,凛风飞雪都柔和数分,靡靡丝竹仙乐声飘渺,若有若无传来。

彩霞由四座鸾凤绚烂的尾羽漾开,它们拍打翅翼,拉着宝盖华顶的车辇由远及近。

“那是我们掌门之女清澜仙子的座驾,你、你还不快走?!”

龙首相声音忽得浮现几分慌乱。

它悔恨自己拖拖拉拉,怎么就刚好撞见他们回来了。

朝雾愣住了般,她护在怀里的妙妙小心扯了扯她衣袖,“师姐?”

风雪障目,她肉眼凡胎看得不真切,鸾鸟收了翅,远方飞来的车辇浮在她头顶的上空。

白衣大袖绕着靛青宝蓝朱红的三色丝帛翻飞,朱衣的女修和白衣男子并肩踏着霞光落下。

白衣融于白雪,可女修高鬓飞髻,丝绸彩环相佩,轻薄柔软的宝衣裙摆和三色丝帛清晰出现在朝雾眼前时。

她便也看清了,让女修亲亲热热拉着衣摆的沈觉生。

男人白玉莲冠束发,两边鬓角各挑了一缕长髻随风轻拂,端一副仙姿玉骨,逍遥之态。

他眼睫轻瞌,衣摆为风鼓动,漠然而立,同昆仑彻骨寒冷的雪色几乎不分你我。

唯有女修飘浮的彩衣为他增添了几分颜色。

两人,谁也没有向朝雾看来一眼。

朝雾心揪了揪,话凝在舌尖,说不出口了,“妙观,你……”

他好像真得不认得她了。

“师姐,真得是妙观师兄。”

妙妙拽她衣袖拽得更紧,女修毫不收敛高阶修士的威压让他如芒刺背,毛都要炸了。

“龙师兄,是有客人么,老远看见你发好大的火,都吓着我的凤凰们了。”

昆仑掌门之女,清澜仙子柳声声衣诀飘飘,作得一副飞天神女华贵打扮,粉面桃腮,声音娇美。

对朝雾凶神恶煞的龙首相低头伏到她面前,乖顺地让她摸起龙角。

石龙两颗脑袋面面相觑,却都小心觑着巍然不动的沈觉生,它吞吞吐吐道,“是…是眇景山的人又来找茬了。”

朝雾那声妙观一喊出来,柳声声心里有了数,猜出她的身份。

她故作妄然大悟般,此时方回身打量了朝雾,语气好奇而天真,“你就是那位犹怜仙子?这几个月,你在昆仑,可真是大名鼎鼎啊。”

“不过都传你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我看你也长了一身的仙骨啊。”

女修容颜如少女般娇媚,掩了唇笑,眉眼间顾盼生姿,唯眸光轻慢。

她立于雪中呵气成雾,轻轻地吐字,仿佛艳羡至极,“仙骨肉胎,一千九百年骨龄的凡人之躯,犹怜仙子,你家里人可真有本事,定是疼爱你至极的。”

柳声声修为不低,真仙大圆满,离破镜金仙阶只差一场机缘。

她美目扫视一番,便清楚拿捏了住朝雾所有的底细。

朝雾低眉敛目,安静地听着,单薄肩上落满了一层雪,垂眸浓黑的眼睫衬得唇色比雪更加透白。

她面上平静,只是手上用尽了力气,摁着妙妙肩膀,不让他冲出去同柳声声理论。

两个金仙,一个半步金仙,妙妙讨不到好的。

朝雾仿佛无知无觉了,若非睫毛微颤,神情近乎冷然,一动不动,静静听着柳声声撒娇般咄咄逼人,“不像我……”

“哪怕我爹爹执掌昆仑神山,我也得脚踏实地修炼,才没有让人轻看了去,才不至于……”

柳声声余光坠着沈觉生,看男人睫羽侧长,隽舒眉宇无波无澜,她心定了定。

再审视向朝雾,她语气咬重,“才不至于遇到个有本事的男修,就巴巴缠着不放,脸面都不顾了。”

“瞧你这一身行头,想必不缺掏心掏肺养着你的人,赶紧找个路子去修炼才是,何苦呢?”

可惜,柳声声并没有从朝雾脸上看到,她预想中应有羞愧难堪的神情。

女子身姿纤弱,抿唇迎着风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瞬,便要让望不见头的大雪葬了。

可她始终没有倒下,神情堪称宁和,柳声声的冷嘲热讽随风而逝,她好像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去。

朝雾眉睫一片凝白,她目光轻柔,鼓起勇气,看了沈觉生第二眼。

她只看着他,声音压不住地颤,“妙观,我…不论你到底是谁,你毕竟在眇景山住了三百多年,有些话我们得说清楚。”

袖中,朝雾手腕的一处微微发了烫,是他曾经许下的诺言,一笔一画深刻在神魂处的誓约。

她与他们对峙而立,间隔数步之遥,由大雪吹拂出难以跨越的沟壑。

熟悉而陌生的男人负手而立,闻言他终于抬了眸,黑眸清明,沉声冰冷,“我若与你真有那三百年,也绝非我所愿,我同你,无话可说。”

身上的氅衣能为楚朝雾挡去一切伤害,使她在万古的神山之巅,也不受半分寒苦。

可沈觉生抬眸的一瞬,昆仑恒永的风和雪从他冷漠眸光凛凛席卷而来,她忽觉无所遁形,教彻骨冰霜密不透风裹挟住。

时间于修士没有意义,何况不过三年,弹指一瞬,沧海一粟。

春日中疏朗含笑的妙观师弟,隔着花窗递给她桃枝的情景似在昨日,可眼前却已是冰冷无谓,几乎仇视于她的沈觉生。

昆仑万年不化的雪,果真好冷。

她肩膀突地一顿,腰直不起来了,疼痛从每一处骨缝丝丝缕缕蔓延开,继而遍布全身。

一口血猛地呕了出来,大片泼洒雪地,嫣红触目惊心。

“师姐!”

她眼前一黑,终是要倒在这片雪地里,残存的意识听见妙妙惊呼,鼻尖嗅到一股清冽霜锋的气息。

三年前,朝雾亲眼看着沈觉生掉下万丈深渊,至此没有睡过一日好觉。

在外游历的弟子偶然撞见了他,几番试探后确认了他的身份,消息很快递回眇景山。

不仅是沈觉生的下落踪迹,还有他失去在眇景山这三百来年的记忆,不肯承认与朝雾的婚约……

桩桩件件,她清清楚楚。

朝雾却仍是趁着哥哥闭关,只带着妙妙上了昆仑。

她想。

真恶心啊。

“师兄?”

柳声声睁大眼,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沈觉生。

不是说好了,由她出面骂走这人么?

却见沈觉生抬了手指,一串流光倏忽飞去,撑住了软倒的朝雾,是他的剑鞘。

妙妙忙不迭要把朝雾扶起来,小兽呲牙咧嘴地低啸,“谁要你假好心!”

妖修同人类不一样,哪怕三百岁了,他还是只懵懂的小猫,先前有多期待见到曾经的妙观师兄,现在就有多恨他,面上作不了半点假。

沈觉生神情如常,再弹指寄出一道灵力,妙妙让他打回原形。

一只漆黑的幼猫落进雪地中,被昆仑的罡风刮得滚了几个跟头,喵喵喵着骂人。

而托着朝雾的流光渐盛,将她包裹住,后而消散,原地仅剩了料峭凛风卷雪,空茫茫地落。

不晓得沈觉生将她收到了哪处去。

他负手转身,大袖翻飞,进山门的一瞬,他冷凝眸光横过缩在一旁的龙首相,看得它搭爪捂了两个脑袋四只眼。

他略过它去,一言未发。

是要带朝雾回昆仑了?

柳声声落后数步,过于惊讶,她僵在原地,“师兄,你……”

沈觉生脚步顿了顿,似反应过来,他面上无甚表情,沉声道,“我要查眇景山,她不能在昆仑出事。”

他应劫失败,失踪这三百年过得蹊跷,眇景山一个无名小宗,竟集结了不少修为不俗者,敢三番四次来昆仑挑衅,早已引起各方怀疑。

柳声声不太信,可首座回来后比以前更不近人情,她不敢反驳他,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儿。

“师兄,说来也可笑,她的道号竟然叫犹怜,哪个正经的道修起这么个道号?”

她语气欢快地追上去,说不尽的轻视:“我见犹怜嘛……倒是挺会装可怜的。”

说她几句竟然就吐血晕了,能在真仙界活千把来岁,可真稀罕得很。

两人身形先后隐于雪幕,龙首相硕大爪子方从两个脑袋上放下来,它松了口气。

沈觉生交代过它,凡眇景山来人,一律引至剑阁内堂,由他处理。

幸好幸好,首座没有怪罪它阳奉阴违。

一过石柱山门,眼前场景蓦然变化。

葱茏山林延绵无际,翠鸟清啼,彩蝶扑花,一派盎然鸟语花香之色。天穹青碧下,无数祥云托着大大小小的殿舍浮空,随风而动。

地间同样广角飞檐,游廊画栋,山岭隐现神殿古朴恢弘。

“见过首座师兄,见过掌令师姐。”

一路行过不少昆仑弟子,他们行过礼后,目光探究地略过被气泡包裹,在沈觉生身边翻滚挣扎的黑猫。

怎么带了只猫回来?

一直未得回应,柳声声皱了眉,上前缠住沈觉生,“师兄,你说是不是嘛?”

和煦微风吹拂他纤长的鬓发,沈觉生大步穿行回廊,目不斜视,他没有半分眼神分给身边花枝招展的仙娥。

微微低着眼,内息平稳流转,灵识内观,他飘渺无垠的识海中黑暗浑厚,仅正中一点微弱淡茫。

是昏睡的朝雾,沈觉生将她收到了识海中,女子侧身紧闭双眼,唇色都浅淡的一抹,鬓发汗湿弯曲苍白侧颜。

虚空凝滞之中,蓦地起了风。

似有人无形向朝雾伸了手,引得她身上法器反应阻挡,淡茫渐盛,漾起的微风却又止在她面颊前半寸。

似想要触碰的指尖,踌躇顿住。

“师兄!”

柳声声不依不饶,上前一步拦住沈觉生去路。

极为简短地审视过一眼朝雾虚弱脸色后,沈觉生收回灵识,双眸复清明,他说,“不是。”

他语气没有起伏。

是…犹怜草木青的犹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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