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益州牧萧珩纳土北朝,这石破天惊的消息如箭离弦,很快就传到了南朝,南朝举国为之哗然,一时间人心惶惶。
南朝百姓纷纷传说,北朝收降了益州,三分天下已有其二,白马帝李照怕是不日就要挥鞭南下,一统他李家的旧江山了。
南朝皇帝李俶坐拥东南扬、荆、交三州,凭恃着长江天险,并不把这街谈巷议的流言当一回事。
他近年来沉湎于酒色,消磨尽了大丈夫雄心,心里已打好了要和他的亲侄儿李照两分祖宗基业、划江而治的算盘,也不计较这天下十三州他只占得了零头,每日里唯以及时行乐为头一等大事。
没曾想乐极生悲,堂堂南朝君主竟在宴会上给一个舞姬一剑扎透了心窝。
李俶一声惨叫,决眦倒仰,呜呼哀哉,山陵崩了。
那个舞姬装扮的女刺客当场被侍卫们团团围住,刀剑出鞘如林,齐齐指向了她,森森杀气逼得江芷若的头皮一阵麻嗖嗖,两腿竟不由战抖了起来。
她平生勇决,一番卧薪尝胆,今日终于手刃了仇雠,胸中一直以来支撑她的那一口气忽地松脱离体了,然而喘息未定,死之一字又迫在了眼睫。
乍喜忽惊,天旋地转,此等情形实是怪无得江芷若仓皇失措。
只是江芷若心底清楚,自己此时若是束手就擒,那等待她的结果就是一个凌迟处死,与其零零碎碎去挨那一百二十刀的剐,那还不如求个速死。
江芷若于是乎把心一横,咬紧牙关,提剑拼杀,侍卫们也就怜惜不得这个一顾倾人城的绝色舞姬,利刃纷纷应对了上去,刹时血溅华堂,女刺客江芷若也就一命归阴了。
她刺杀皇帝,大逆不道,死得又太过轻巧便宜,故而尸体被狠狠抽打了三百多鞭,直打得体无完肤后,这才给用一条鹅卵粗的麻绳套住了脖子,吊到了城楼上去示众。
江芷若的魂魄就这样幽幽飘浮在了建康城楼上。
她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衣衫破碎曝于光天之下,看着老鸦三五飞来啄食她的血肉,看着风把她血淋淋的伤口一道一道吹干……
她俯瞰下方,建康城里一片缟素,哭声嘈嘈。
南朝群臣急急拥立了李俶的太子李鱼为主,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新主之才远不及他的堂兄白马帝李照,北朝兵强将勇,大军南下,势难抵敌。
南朝上下未战胆已寒,路上的行人个个面露忧惧之色,甚至有百姓因怕不久将罹兵燹之祸,生子不举,刚一落草即投水盆中溺毙之。
江芷若想,李俶父子是一蟹不如一蟹,李照、李鱼这两堂兄弟又乃一龙一猪,长安还没动作,建康城里已乱成了一锅粥。
她的魂魄离不开尸体太远,若是一直在这座城楼上吊着,那要么是看见北朝李照的铁骑渡江而来,摧枯拉朽,要么就是看见南朝李鱼君臣写降书,北上投献。
大周王朝这分崩了近十年的山河终于是要合并了。
江芷若悠悠忆起了她十三岁的那一年,有一个老道士为她相面,说她“命格非凡,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可笑她当时听了这话还在心里沾沾自喜,此刻看着自己破荷叶一样的身体在寒风里微微晃动,那呼呼的风声就好似命运对她无情的嘲讽。
可若不是她河洛江家雄厚财力的支持,十年前风云突变之际,他李照一个手无实权的陈留王又何以招兵买马,举旗起义;
而若不是为要阻止她走上和李俶玉石俱焚的这一条不归路,萧珩他又怎么会急急向李照纳土称臣;
再若不是她此番成功刺杀了李俶,搅得南朝大乱,即便李照他有心挥师南下,收复扬、荆、交三州,南北两朝的大战必旷日持久。
而眼下南朝已不战而溃了,李照要收拾得他大周江山金瓯无缺,不啻砍瓜切菜,可立见功绩。
兴天下,亡天下,她江芷若这一生可不就是亡了别人,兴了他李照。
命格非凡,她望文生义,还自命不凡地以为那老道士在说她会是一朝选在君王侧的贵人,事到如今才知道,原来老道士是在说她是个搅动风云的不祥人。
不祥人江芷若最后什么也没来得及看到,她只被吊了七个昼夜,那副残破的躯体就给从楼头解了下来。
一个新充皂隶的小后生骂了一路的“晦气”,用推车把她尸体运到了荒山,利落地抛进了沟壑里。
时值深秋,霜林染醉,山沟里早厚厚积了一层枯枝败叶,尸体掉落,半陷其中,西风萧瑟,不多时又纷纷扬扬卷下成阵落叶来。
江芷若的魂魄想把覆在她脸的片片落叶拨开,再好好看一眼自己,可惜是不能够了。
人生如逆旅,这一副寄用了二十四年的躯壳,此刻既熟悉却又是那么陌生。
江芷若恍惚间生出一念来:这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了庄周?
她这苦多乐少的一生可不就是一场糟心的梦。
江芷若出生于东都洛阳,幼年也曾有过安乐无忧的好时光。
她江家当年建在洛水河畔的退思园比公侯之家的园宅还要轩峻壮丽,家里良田千亩,奴婢成群,是洛阳城里首屈一指的富户。
家中只生她一女,她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子。
可是自打她五岁丧母起,安乐就如指间沙,再也握不住了。
她爹江梦鲤把外室林氏和私生子江澈接回了家,她便常年悒悒不乐。
十五岁及笄那一年,她嫁给了当时还是陈留王的李照,此后她的人生就如骤雨打浮萍一般模样了:
婚后还不到半个月,退思园被一伙强盗一把大火烧成了焦土,江家满门遭祸,鸡犬不留,而她自己则被李照弃于乱军之中。
她苟全性命,远走益州成都,投靠江澈的友人益州牧萧珩,蒙他萧家照拂,苟安了七年岁月。
二十三岁,北方局势渐稳定,她在成都虽好,但是寄人篱下,终是不了,她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伯父在幽州渔阳,这是她在世仅存的血亲,江芷若决定北上去找她那个未曾谋面的大伯父。
与此同时,南朝派遣使臣来到益州成都,为太子李鱼聘萧珩之妹萧琬为太子妃。
江芷若与萧琬情同姐妹,遂先送其远嫁建康,拟定而后再从建康乘船走海,北上寻亲。
谁想到那南朝皇帝李俶荒淫无道,贪图萧琬的美色,竟罔顾人伦,夺娶准儿媳。
李俶不要脸,益州萧家却不敢与其撕破脸——当时,李俶、李照叔侄两个一南一北相继称帝,画野分疆,益州这一大块肥肉,南北两朝都在虎视眈眈,萧珩夹缝求生,举步维艰。
且她们人在建康,离成都万里之遥,俨然是人家案板上的鱼肉,萧琬身不由己,只能忍辱求全。
那李俶的年纪比萧琬的父亲——已故益州牧萧景升还要大,红颜白发,委身这个老畜生,断送一生,萧琬当时比死还难受。
江芷若不忍离萧琬就去,又盘桓建康数日,而就这数日之间枝节横生,江芷若也被李俶给盯上了,老畜牲意欲逼.奸,萧琬为了救她,危急中抄起一只花瓶打晕了李俶。
江芷若逃出生天,而萧琬事后却被李俶毒打了一顿,丢到护城河里泡了一天一夜,活活给折磨死了。
江芷若蛰伏建康半年,终于亲手为萧琬报了仇。然后,她也死了。
不幸的万幸,二十四年的人生也不算太长。
回首自己刚流落蜀地的那头几年里,每逢闻铃雨夜,她情绪翻涌,掩面涕泣,心底就做无声呐喊,她说家人都死了,她自己也不想活了,何时才是个头?
这一回江芷若终于是活到头了,吹灯拔蜡,一了百了。
野狼嗅见气味,三五成群寻了过来,啃食她的尸体。
从江芷若谋划刺杀李俶伊始,她就知自己无有生还之机,死后建康城里想来也无人敢为她收尸,只不过她倒是没有料到自己最后竟会葬身于狼腹。
都说人死后要入土为安,但其实死都死了,这样或者那样处置又有什么所谓呢?
无所谓的。
江芷若如此想,不过她的魂魄还是幽幽转开了,眼不见为净——看着自己的遗骸被群狼撕咬分食,到底惊悚闹心。
人生落此惨淡收场她也不后悔。
一个月前,萧珩派来建康的细作终于找到了她,奉命要护送她回成都,可萧家于她恩深义重,萧琬却因她而死,她有何面目再去见萧珩,若不能手刃李俶那个老王八,她心里又怎能过得去。
豁出这条命为萧婉报仇,她江芷若是死得其所了。
只是这一世的恩怨情仇,她竭力还恩,却没能清算累累血债。
江芷若大恨,彷佛听见裴阿娇那个贼贱人在得意大笑,在说:“赘阉遗丑,你也配和我争。”
这贼贱人是罪魁,当年一招借刀杀人,指使强盗害死了她一家老小,如今人在长安,富贵荣华,是北朝皇帝李照的婕妤娘娘。
江芷若痛恨自己无能,她活着的时候尚且无奈伊何,如今渺渺天地一孤鬼,想要报仇更是痴人说梦了。
李,照。
江芷若念了这两个字,但这一团青幽幽的魂魄并未能发出一丝声响,空山只闻萧萧风摇落木之声。
她活着的时候,这个人的名讳在她的喉中重如一枚千斤橄榄,她喊不出口。
彼时一想到李照,江芷若的一颗心便有如一把钝刀子在割锯。
自己一生的难堪苦痛全因此人而起,可江芷若从来就没能理清自己对李照的情绪。
爱慕吗?初见的那一眼确实怦然心动过,但少女时的怀春之情如绮梦朝云,朦胧而易消逝,爱那样沉甸甸的一个字又如何能谈论得上。
怨恨吗?怨恨他娶了自己,却又中道见捐?
江芷若不由自嘲:妾岂如秋扇,秋扇尚有时。
李照他从来就没有视她为妻,又何来抛弃这一说?那桩草草速就的婚事于他而言就是逢场作的一场戏。
他李照不是乐意娶她江芷若的,当年若不是她爹江梦鲤以万金家资支持李照募兵举事,想他堂堂陈留王又怎么会屈尊娶她一个铜臭满身的商贾女?
本是她江家不揣分量,死皮赖脸非要贴上去的。
说白了,这桩婚事就是一笔买卖,可叹她爹江梦鲤经商有道,挣下泼天家财,这最后一笔的买卖却赔了个稀巴烂,连一家老小的性命也几乎赔了个干净。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虽说不是李照下的毒手,可她江家主仆上下百条人命确也是因他而葬送的。
她江家一门何辜?坎坷短命,她江芷若一生何辜?凭什么就要给他李照当御极的踏脚石?
江芷若恨意漫天,忽然凌空飘落下一把油纸伞来,遮住了她青幽幽的魂魄,紧接着伞面一拢,把她完全收纳了进去。
油纸伞扑落于地,只见一个形骸落脱的云水老道手敲着渔鼓,口唱着《月儿高》走了来,拾起油纸伞来负于背上,山风满袖,飘然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