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上一世七月初九那天,江芷若起了个大早,带着卢嬷嬷、宝钏、宝钿、宝镜等一众丫鬟仆妇出门。
彼时天虽无雨,但日色惨淡,凉风飕飕,家丁们事先还是带上了蓑衣斗笠等雨具,十几匹马拥簇着大小姐她们的四辆马车,从北门出城了。
等到下午扫完墓从邙山回来,天果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进了城,卢嬷嬷突然间说她家就在这附近,问大小姐需不需要小解,不如顺道先去她家净下手,休息一会。
江芷若在郊外自家田庄上歇过一回了,就说不用。
卢嬷嬷又说秋雨湿寒,下了这好一会,身上可沾润了不少的雨气,潮得很,那就去她家把衣服烤一烤火,煮一碗姜茶来喝,暖暖身子再走。
江芷若生性喜洁,她可不要用别人家的东西,也不喜欢去陌生的地方,况且离退思园也没几里路了,家里面诸事便宜,何必要在外头多费一番事,弄得人仰马翻的。
江芷若就说她要直接回家。
江大小姐其人是没甚耐性的,往日似这种事,卢嬷嬷怕惹她不痛快,可不顺着她的意思行事,那天卢嬷嬷却一反常态,胡缠了起来。
卢嬷嬷东扯西扯出许多由头,什么家里养有可爱的小兔子,还有别的什么大小姐没见过的好玩物事,一定要请江芷若去她家坐一坐。
卢嬷嬷说:“大小姐好歹赏个脸给我吧。”
又说寒舍地方窄狭,容不下许多人,大小姐留一辆马车,就带宝钏、宝钿两个贴身丫鬟服侍着,且将其它车马和人都先打发回去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出于对奶娘无保留的信任,上一世的江芷若却也未曾多思多想,只是她素来矜重自持,不喜如此行事,皱着眉头不答应。
宝钏又来说自己内急得很,一再恳求大小姐去卢嬷嬷家歇下脚。
江芷若嫌她们事多,心里不耐烦已极,但这个看似任性的大小姐其实秉性善良,能够推己及人,因想人有三急,不好叫宝钏憋着,当时就被说动了。
只不过江芷若才刚一点头,紧接着马车就狠狠颠簸了一下,前后轮子都给陷进泥坑里去了。
然后就有了老道士相面那一事,老道士说完话人凭空消失,当日在场的人都被吓得魂儿飞,哪还顾得了其他,忙忙从泥坑里推出马车来,马不停蹄回退思园了。
……
对于上一世卢嬷嬷死缠烂打着非要江芷若去她家的事,江芷若已经没有印象了,但方才卢嬷嬷竭力撺掇着她去邙山上坟,江芷若已反应过来,料知其必怀鬼胎。
江芷若这一世要避那个老道士,后日说什么也是不会出门的,但她又甚是好奇自己的这个奶娘卢嬷嬷到底想做些什么?
江芷若故意重提话题道:
“嬷嬷你方才说到明天去上坟的事,我在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我若是不爱惜自己,强拖着虚弱的身体去邙山,我娘她泉下有知,想是会更不高兴的。
再说我万一又病倒了,那岂不是就遂了林氏的心,我可不能让她看我的笑话。”
卢嬷嬷一听江芷若言语中有要和林氏打擂之意,脸上就有了喜色,笑道:
“大小姐,嬷嬷听你这么说,当真欣慰,你真是长大了,懂事了。
夫人走后这三年,大小姐你是不知道,嬷嬷为你焦虑得不行,背地里不知操碎了多少心。
老话说的对,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谁知你冷?知你热?嬷嬷一手把你从襁褓中带到这么大,照顾得你如花似玉一般模样,可见不得你在这个家受半点的委屈,嬷嬷是一心盼着你好,绝不会害你的。”
佛口蛇心,其心可诛。
但听这话头,可知是入港了。
江芷若遂虚与委蛇道:“嬷嬷,我也知道只有你是一心为我,如今在这个家里,我能指望的也只有你。”
卢嬷嬷听江芷若如此说,越发欢喜起来,就给宝钏使了个眼色。
宝钏会意,忙寻几件差事来把一众丫鬟都支使了出去,吩咐宝钿守在门口听候,若有人来及时通报。
大家一一领命而去,独有小丫鬟宝镜不肯离开,宝钏就做势要拧她的耳朵,这才把人都给撵走了。
房里一时就只剩江芷若、卢嬷嬷和宝钏三个人了。
江芷若心道,无怪上一世她爹处置完卢嬷嬷后,会找借口把她房里的丫鬟仆妇也都给换了。
她有三个贴身服侍的“宝”字命名的一等丫鬟,又有七八个来往使役的二等丫鬟,至于洒扫房屋的仆妇就不记有多少了。
眼下其她丫鬟是人是鬼还未分明,但宝钏、宝钿这两个贴身丫鬟显然已背主和卢嬷嬷通同一气,大丫鬟宝钏更是卢嬷嬷的爪牙心腹。
她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她的奶娘和她的贴身丫鬟,江芷若自问自己和江家从没亏待过她们,可这些人竟狼狈为奸,包藏祸心要设计自己。
江芷若恨得牙痒。
只听卢嬷嬷说道:
“不是嬷嬷我说,大小姐你这命可真是旺家的富贵命,自打你出生以来,家主的生意是一日做得比一日好,顺风顺水这么些年,那天南地北的钱财都流到洛阳江家来了,说是挣下了座金山也不夸张。
这些都是大小姐你命里带来的福气,江家偌大的家产本该就是大小姐你的,怎可叫那个小妇养的江澈全盘端了去?
最不济,咱们也该和江澈平分这家产!若不然,不独嬷嬷我为大小姐你肉疼喊屈,就是你娘崔夫人她在九泉之下也是不能瞑目的。”
上一世就是这样,卢嬷嬷开口闭口就爱拿死去的崔氏做幌子,江芷若当年只要一听说她娘九泉之下会如何如何,就对卢嬷嬷言听计从了。
而今的江芷若再听到这种话,心里唯有冷笑,她假意拿起手帕子来拭泪,道:
“嬷嬷,你这可是糊涂了,我是个女儿家,日后是要出嫁的,爹爹他再疼我,也不过多给我办些妆奁,家里的金山银山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卢嬷嬷道:“我的大小姐哟,你先别灰心,你听嬷嬷说,这三年来,我日夜为大小姐你筹划着,想出了个绝好的主意来。
大小姐,家主他子嗣无多,就这一儿一女,那个江澈是小妇养的,上不得高台盘,就是如今家主抬举了他们母子,可他又怎么能和大小姐你相提并论!
想你母亲外家长安崔氏,那祖上是袭过列侯的,如今虽衰落下来了,但到底是百年的仕宦之家。
大小姐你金枝玉叶,和江澈一个是天,一个是地,家主可不把你当宝贝疙瘩,你就和家主说,说咱以后不出嫁,要招个女婿上门过活,将来你生下的孩子也姓江。
江家这份家产怎么说也要从江澈那抢回一半来。我的大小姐,你可要争气,也不枉嬷嬷为你操了这半世的心。”
三年来日夜筹划着?卢嬷嬷怕是钻进钱眼里了,江家的钱财与她卢嬷嬷又有什么关系,劳累她操了这半世的心?
别说江芷若心中对林氏母子的嫌隙早已冰消雪释,即便是上一世江芷若有心要和江澈争个高下,那也不是为着金银钱财,何况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些黄白之资她是更加不会放在眼里的。
天下熙熙,不过为名为例。
卢嬷嬷的龌龊心思也没那么难猜。
江芷若笑将起来,假意拍手道:“嬷嬷,果然你是最有见识的,这主意当真是好,只是倒插门说来到底有些个伤脸面呢,放眼这洛阳城,有谁家愿意叫子弟更姓改名,入赘到我家来呢?”
卢嬷嬷就笑着不说话了。
宝钏便开口道:“嬷嬷,我听人说卢越哥哥这几年越发出挑了,吹笛舞剑,样样来得,大家都夸他一表人才呢。”
这两人一唱一和,打的果然是叫她招赘卢越之意!
上一世江芷若及笄那一年,因上门求亲的人太多,江梦鲤还曾开玩笑说家里得换一个铁打的门槛了。
这两个脏心烂肺的狗奴才,竟妄想给自己洗脑壳,这满洛阳城的青年才俊她不挑不选,叫她拿万贯家财去招赘一个酒糟透之人,也亏她们两个敢想敢说。
其实上一世卢嬷嬷和宝钏也曾拐弯抹角提起这话头,但江芷若那个时候年纪小,脸皮薄,一听别人说到男女嫁娶之事,姑娘家就要生气。
卢嬷嬷每见她恼了,也就及时收住了话,不敢再犯其锋。
如今江芷若有意引导,卢嬷嬷和宝钏又还当她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容易糊弄,也就全盘托出了。
卢嬷嬷上一世大概是露了什么马脚,叫她爹看出了端倪,否则爹也不至于那般雷霆电雹处置卢嬷嬷母子和宝钏这一干人。
卢嬷嬷见江芷若也不答话,便假意呵斥宝钏道:“该死,你说的是什么话?我那个儿子哪里配得上大小姐。”
卢嬷嬷边说边打量着江芷若的神情,她错估了江芷若,还当眼前的这个大小姐是块爆炭寒冰,或喜或怒,立形于色。
卢嬷嬷因见江芷若脸上无有半分气恼的颜色,便又放着胆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那儿子虽没什么本事,但模样确实不赖,他年纪轻又爱玩,就有那戏班子常请他去客串潘安,男男女女都爱看他。
模样好还是其次,不是嬷嬷我自夸,你这奶哥哥头一个是性情好,是个会疼老婆的。”
江芷若越听越恶心,但方才询问玉如意的话已然打草惊蛇,江芷若怕她们狗急跳墙,就先使个缓兵之计,道:
“嬷嬷你的主意极好,只是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我爹爹眼下不在家,我不敢自专,等我爹爹回来再说吧。”
卢嬷嬷又道:“大小姐,你既说父母之命,那嬷嬷我就再说句僭越的话,这奶娘也是在八母之列的……”
江芷若真是听不下去了,这时候听见宝钿在门外高声道:“夫人来了。”
江芷若忙起身相迎,隔了一世,再见到林氏,江芷若的情绪不免又激动起来。
林氏还是记忆中那个和婉的模样,合中身材,慈眉善眼,钗环裙袄极是朴素。
林氏上来细细打量了江芷若一回,说道:“听下人来回禀说你今天能起来了,我看气色是好了些,只是这些日子清减了许多,还是要好好调息。”
江芷若喉间哽咽,忙平复了一下情绪,让林氏上座,说道:“劳夫人来看我,我已大好了。”
上一世江芷若总觉得自己若是对林氏稍假些颜色,那就是对不起她死去的娘,但如今她也早想通了,林氏在前,她娘进门在后,林氏并没有对不住她娘,更加没亏待过自己。
若真要论个对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这世道要求女子要三从四德,以夫为天,可却允许男子娶妻又纳妾,受享齐人之福。
一个女子若是婚前失贞,那就是自己和家族的奇耻大辱,可是男子却无有守贞一说,大户豪家娶亲前房里先放服侍的婢女不过稀松平常之事。
江芷若道:“怎么不给夫人上茶?”
林氏道:“不用忙了,我来前喝过茶了。”
林氏这么一说,宝钏、宝钿两个就都杵着不动了,而卢嬷嬷竟然远远找了张椅子,斜签着坐下,假意做针线,她一向不服林氏,婢做夫人,原本出身也不过同她一样,而今凭什么骑到她脖子上当主子。
江芷若看着自己这屋里是一点规矩也没有,面上不显,心里已是含怒,又见小丫鬟宝镜端茶走了进来。
宝镜献上茶,道:“夫人请用。”这个小丫鬟比江芷若还小一岁,看着一团孩气,倒是个伶俐勤快的。
宝镜是家生子,江芷若还有些印象,这个小丫鬟有些死心眼,不太服卢嬷嬷和宝钏管,在江芷若的房里颇受排挤。
但因为其她丫鬟的年纪都较大些,唯独宝镜与江芷若年纪相仿,两人能玩得到一块去,江芷若对这个玩伴颇加青眼,所以宝镜才得以跻身于贴身丫鬟之列。
林氏低头喝了口茶水,觉得江芷若和自己说话的神色语气与往日有些不太一样,暗暗稀奇着。
又听江芷若说道:“我爹和哥哥不在家,我仍还是跟着夫人一起吃饭吧,夫人不必让厨房给我另外备饭了,夫人茹素,我就同夫人一样,也不用特地为我再添荤食。”
林氏愣了一下,惊讶这孩子怎么生了场病,竟换了个人似的,迟疑着说道:“这样如何使得,可太委屈你了。”
江芷若道:“不委屈,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我往日口腹之养太过奢靡,家里虽然富裕,我也不该如此,虚耗人力不说,还无端糟蹋了许多食物,太不知惜福了。
我今天吃早饭,心里突然觉得甚是不安,今后当节俭力行,跟着夫人多吃些斋,不独是为我自己,也是为我亡母资冥福。”
满屋的人不由都有些目瞪口呆,昔日任性妄为的大小姐今日说起话来怎么活脱一副大人模样了。
林氏愣了半日方回过神来,道:“好孩子,难为你有这份孝心,说到你生母崔夫人,我来原是有一件事要和你相商的,又怕说了你不开心。”
江芷若猜到这是要讲让她别去邙山,上一世为这事,江芷若可是当场冲着林氏发了好大一通火,全没给林氏留脸,难为林氏事后还是待她如初。
自己当年太不懂事了,江芷若赧然汗下,道:“我听着,夫人请说。”
林氏道:“明日初九是你生母崔夫人的忌日,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但是今年与往年不同,你爹他不在家,你又刚刚大病了一场,这些日子天老是下雨,郊外风冷雨冷的,不如明日就在家里祭奠吧,我们另外遣人去坟上烧纸,你看如何?”
江芷若点头道:“就依夫人说的。”
如此听话,不吵不闹,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林氏心里讶异不已,却也欢喜江芷若脱胎换骨般的转变。
虽然如此,但这个大小姐的性子从小是有些孤僻的,林氏还是怕久坐会惹她不耐烦,再说一回话,也就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