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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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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维九月,暮色渐深。

夕阳已落,橘红的云层沉淀成朱砂色,层层叠叠地铺了满天。风里添了分肃杀,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陆祈安回神,扫过身前跪着的众人,淡淡开口:

“时辰到了,全部押上囚车。”

杜长明猛地起身,后背挨了一肘,口里含着血沫嘶吼:

“陆祈安,你个狼子野心,吃里爬外的东西!老夫提拔你,把女儿许给你,你眼看周泊睿上位,便给他当细作,反过来对付

我们,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早晚下地狱!”

话音刚落,又被人掐着脖子往地上一磕,杜长明一阵晕眩,只见地上又落了几滴血,人也发不出声了。

陆祈安冷眼扫过,从袖中抽出了一沓书信,淡漠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

“杜家身为旧党,没有安分守己,为新皇尽忠,反而互相勾结,意图谋反。如今证据确凿,本官身为中书令,当为皇上彻查

此案。”

信纸如落叶般飘落于地,杜长明赶紧拾起一封撕开,里面赫然是他的字迹!

陆祈安顿了顿,视线扫过众人,望向了一个纤细的身影,朗声道:

“当然,岳父大人和玉岚妹妹的好,陆祁安没齿难忘,往后每年清明和祭日,我都会为二人点上一炷香,祈求来世平安顺遂。”

清润的声音如水面的波纹荡开,一遍遍回响在杜玉岚耳边,她身形一晃,似大梦初醒,缓缓抬起僵涩的眼。

血色的晚霞下,陆祈安黛青色斗篷曳地,白玉发冠下面庞清秀如初,往日温柔的桃花眼如今阴翳无比,斜睨过来时,嘴角勾起一个冷笑,眼底恶意横生。

杜玉岚脸上血色尽失,却硬是不肯落泪,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家人,心里只有一个声音:

别哭,别崩溃,爹快要疯了,娘晕过去了,哥哥被带走了,杜家只剩她了。

信纸姜黄,与落叶融为一体,眼前杜长明仍捧着一张呢喃,她眉头微皱,心里忽然一紧,膝行一步低头看去。

一缕发丝垂落,在耳边缓缓拂动,衬得脖颈愈发白皙修长,藕荷色的夹袄与襦裙透着娇嫩,神色严肃,似将周围的一切置身事外。

陆祈安微微点头,后面的侍卫松开手,任她去看。

一封短信,她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却在第四遍时忽然停住,思索片刻,抬眼看他。

熟悉的杏眼乌黑澄澈,如泉水般映着他的影子,对上他的视线哼笑一下,眼角上扬,带着通透的狡黠。

陆祈安呼吸一窒,只感觉这眼睛又亮又冷,把他看得透彻,又留下一个鄙夷的冷笑。

他扯过斗篷翻身上马,侍卫见状将所有人赶上囚车。杜玉岚坐在角落,紧紧盯着马上的身影,直到眼睛酸疼时,她才合眼,抬手抹去眼泪。

多少年的光景一闪而过,放榜那天登科进士游街,她混在人群里被挤得不上不下,看不见红榜,也看不清马背上那些穿着红袍的人,直到黄昏才一身狼狈地回府。

暖黄色的落日下,桃花花瓣落在那人身上,染上一抹艳色。

“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漂亮的眼睛褪去了清冷,一丝热切在眸底涌动,杜玉岚又气又恼,头上钗环零乱不想上前,只说榜上没看着他,路上也没看到,被人挤成这样都是他的错。

他只是轻笑,上前理了理她的头发,把怀里的聘书给她。

“看看这是什么。”

她低头,看到红色的聘书瞬间红了脸。

“考前你祝我蟾宫折桂,谋求仕途,现在我中了进士,余生所谋便只有岚妹妹了。”

现在想想,他那时要谋的是她这个人,还是她背后的家业和助力?

牢房内,一支快要见底的蜡烛拼命燃烧,映着墙上两个人影忽明忽暗,微微起伏。

杜玉岚压抑着呼吸,脑中慢慢明朗。

自打被带入牢房已经过去了五天,隔壁两个屋里的人被带走便再没回来,她大概知道要发生什么。

两个月前,皇上驾崩,三年的党争终于落下了帷幕,五皇子周泊睿夺太子之位登基,对辅佐太子的人进行了清理。

负责这次清理的,是刚上任的中书令大人——陆祈安。

这两个月京城被淡淡的血腥味笼罩,东西街的两个刑场上血迹未干,风里又有散不尽的灰烬,那是被陆祈安一把火烧了的宋丞相府,被押进大牢的绝无再出去的先例,贬谪的几个也莫名其妙地死在路上。

杜长明身为太子幕僚,早在登基前递交辞呈,想着远离官场不问朝政,不想皇上也好,权力中心的那几个也好,当真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火苗愈发微弱,陆祈安倾身向前端详着她,隐藏在黑暗中的眸子透出些微光,竟有些温柔。

“念及十年的情意,我想还是要来送妹妹最后一程,”他缓缓开口,声音也似从前那般温润,“妹妹不要害怕,只是一碗毒酒,很快就没感觉了,黄泉路上也不会孤单。”

说完,便有人呈上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瓷碗。陆祈安将瓷碗推到她眼前,又问:

“妹妹可还有话要说?”

杜玉岚盯着那只瓷碗,忽地全身发冷,她和她父母,兄长被一同从牢房里带出来,如今半炷香时间已过,她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已先她一步离去,天地间,只剩她一人。杜玉岚咬紧嘴唇,拼命压下那阵颤意。

她这五日本已想明白了一切,同她爹骂皇帝,骂狗官,宣泄一通后心里便静了许多,她爹娘小心翼翼地提起陆祈安,她只是摆手,说不念了,但恨,可恨有什么用,她只能当那时瞎了眼。

杜长明叹息道:“官场上,最谈不得情义二字,我为官十载,才懂了这个理。被亲近之人算计,可恨,但莫要拿这份恨,毁了自己。”

她那时应下了,可如今她后悔了。

既然杜家人死了,那么活着的人也不得安生。

“陆大人,民女既知已无生还之望,死前希望大人能念往日旧情,解民女心头之惑。”

她抬眼一笑,语调轻快好像平日里闲聊,陆祈安微怔,点头道:

“可。”

“陆大人只需回复是或不是,其余的无需多言,”杜玉岚补充道,对面一刹那怀疑和警惕的神色让她的心情转好。

“陆大人本就是五皇子的人吧,民女说的是三年前,陆大人假意支持太子,实际上已为五皇子做事了。”

话音未落,陆祈安的身体陡然僵直,他脸色骤冷,森然开口:

“谁告诉你的?”

“我猜的,大人不必在乎一个将死之人说的话,只要回答是,或不是。”

杜玉岚没有意识到她带上了往日的骄横,双眸紧紧锁着他,脊背挺直,如一只蛰伏准备扑食的野猫。

陆祈安突然有了兴致,向后倚靠,笑着开口。

“是。”

“那些谋反的信也是陆大人的手笔吧,”杜玉岚回想她看的信纸,“模仿旧党人的字迹,编造谋反之事,为彻底清理旧党找一个借口。”

“是。”

这回陆祈安直接认了,话调丝滑如水,眼里兴味愈浓,“妹妹还猜到了什么?”

“还有”,杜玉岚心头一痛,试探开口:

“杜家原本不在清理名单上,但陆大人曾经与旧党杜家交往甚密,抄检杜家不过是为了向皇上表明衷心。”

话落,一室死寂。

烛火愈发微弱,烛油滴下,把桌子燎了几个黑点,杜玉岚心如擂鼓,手指扣紧桌角,指节已然泛白。

陆祈安终于点了点头,眼里的惊奇不加掩饰,他用从未有过的目光打量她,连连赞叹道:

“都猜对了,妹妹好生聪慧,倘若妹妹是位男子,我兴许会坐立不安呢。”

杜玉岚一下子泄了气,猜想被验证,悔恨之余,她竟有了丝拨开云雾见青天的快意,这点快意把对死亡的恐惧都冲散了大半,她端起瓷碗,手腕微晃,仿佛在品一壶美酒,最后看向对面时,眼里是玉石俱损的暗芒。

“即便我不是男子,大人也该坐立不安了,大人试想,一个连自己的青梅竹马和有恩于他的岳父都要主动除去的人,皇上用起来是否会忌惮呢?”

陆祈安眼眸一颤,下意识去夺那个瓷碗,但杜玉岚动作更快,早已一饮而尽,“哗啦”一声,与碗一同跌落在地,蜷缩成一团。

一束火苗自喉口升腾,瞬间蹿至全身,她感到又辣又烫的痛感,恍惚间竟嗅到一丝焦味,她忍不住尖叫,涕泪俱下之时,神

经像琵琶弦般被拉扯了数下,接着所有感觉如潮水般逝去。

黑暗来临时,杜玉岚听到陆祈安的声音,似是喟叹。

“杜玉岚,你比我对付过的所有人都要聪明,可惜了。”

自入夜便淋漓不绝的雨,终于在卯时停了,车棚上的水珠一颠便落在窗上,激起不大不小的声音。厢里的软榻上,杜玉岚慢慢睁开了眼。

喉间似乎仍留有焦灼感,她轻咳一下,有些干痒,刚撑起身子,便有一个水壶递到她眼前,水壶后是她哥杜琢的俊脸,褐色眼眸,头发束起,满是少年意气。

“眼下还未出城,小妹可以再睡会儿,到时我会提前叫你。”

杜玉岚回神,接过水壶喝了口,恍惚感慢慢散去,眼里清明了些。

距她重生已逾半个月,她仍有种恍惚感,时常抱着爹娘哥哥不撒手,盯着院里一棵老桃树看一晌午,杜琢先是笑她痴傻,又被她唬得叫了大夫来看,大夫说不出缘由,只道是受了惊吓,开了安神的药喝下。

眼见她神情萎靡,杜琢便回了楚家的探春的请帖,说什么也要带她出去走走。

鼻间的香气淡了些许,香炉上腾起纤细的白烟,打一个转便散了,杜琢解开香袋,往里添了点,又嘱咐道:

“宴上小妹跟在我后面便可,遇上不熟的我给你介绍,往林子里走也可走得慢些,累了便歇歇,乏了咱们便走,不必拘束,爹也说了,今儿主要是带你散心,不用和那些大家的人攀谈。”

说完便把香炉捧到她面前,道:

“这是菊花香,味淡些可以安神,回去你在屋里点上。”

杜玉岚闭上眼,只感觉花香飘散,稍一分辨又没了影,心下倒是静了,竟透进来一丝光亮。

如今她还未及笄,党争还不见影儿,一切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若她劝她爹归属五皇子党,或她自此与陆祈安断了来往,杜家就能走出这个死局。

想到这,她眸子忽地发亮,身上也轻了,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可随即又意识到不对。

“楚家设的探春宴,怎么会邀请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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