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宋恪
天旋地转之间,喉咙有呛水的感觉,无法呼吸,肺部很疼,眼前阵阵发黑,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哥你别死啊!呜呜……哥!”
宋苛觉得奇怪,这小姑娘的声音是在喊他吗?他爹早逝,娘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哪里来的会说话的妹妹?
比起疑惑,求生的本能更占上风。
他用仅剩的气力翻了个身,变成侧卧,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一样,“咳咳咳!”
“哥!太好了你没事!”
宋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眼前的小姑娘搂住脖子,没被淹死差点被勒死。
“放、先放开我……”宋苛把她扒拉下来。
围观的两个汉子裤腿都湿着,估计就是他们把宋苛从水里救上来的,他们干脆好人做到底,把宋苛搬到背上,“我们先送这位小哥去附近的医馆吧。”
“好、好!”小姑娘才十岁出头的样子,若是没人帮助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小跑着跟在后面去了医馆。
宋苛现在还头晕目眩着,他明明去投胎了,怎么又活过来了,还多了个妹妹?
河边走过一条街就有家医馆,小姑娘冲了进去,“大夫!求大夫看看我哥哥!”
医馆内只有几个病人躺在床上,有坐着的指了一下楼上,“荣大夫在楼上。”
小姑娘又急匆匆冲上楼。
木质楼梯的动静大,在二楼待客的荣羽也忽略不得,猜是有人来求医,从椅子上起身,“殿下稍候,我去楼下看看病人。”
与她对坐的华服女子颔首,左耳上红芒随之闪动,“听来者脚步急促又轻,估计是个孩子,你快下去吧,不必顾及本宫。”
荣羽点点头就下了楼,在楼梯上遇见一个小姑娘。
“大夫,求你救我哥哥!”
荣羽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这小丫头没见过她,却一见面就喊她大夫,颇令她感到熨帖,“你兄长在哪,带我过去。”
“就在楼下躺着,哥哥溺水了。”
两个汉子看到这医馆竟是一名女医经营,目露惊诧但也未多说什么。
荣羽抓过他右手把脉,一边询问一些问题。
宋苛一一答了,见那唤自己哥哥的小姑娘在一边担忧地看着他,抬起左手拢了一下她的丫髻,温声安慰道:“兄长没事。”
“还好你是这大夏天里落水,身体已无大碍,不过此前有点虚弱之症,回去之后多食些温补之物便好。”荣羽诊完脉后道,“问诊五文钱,放那边钱罐里,叫家人来给领走吧,我这里床位很紧的。”
“好的,谢谢大夫!”小姑娘雷厉风行的,放下五枚铜板,然后就要回家找人。
“小妹!”宋苛叫住她,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情急之下只能这么喊了,“我休息一会就好,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荣羽一想也是,“医馆附近应该有拉牛车的,你们可以去问问。”
“多谢大夫。”宋苛谢过荣羽,又转向背他来的两个汉子,“也多谢二位大哥,可否留下姓名,改日定登门拜谢。”
两个汉子本就是热心之人,摆摆手拒绝了,借口有事离开了医馆。
宋苛记下他们二位的容貌,想着日后再回报。
“我去找牛车!”小姑娘跑得特别快,宋苛这次没来得及拉住她,想着就在医馆门口,他看得到也出不了事。
荣羽也上楼去继续待客。
宋苛见现在没人看着他了,正好有时间可以整理一下目前的情况。他当时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尸首慢慢腐烂,如今却仍旧能言能走的,估计是“借尸还魂”到溺死之人身上了。
先从身上的衣着看起,寻常的书生样式,而最外面的袖杉用料颇为讲究,里面却是普通的布料,看来此人家境普通却好面子;看了一下随身之物,只有一个空空的钱袋和一方小石章,印章上有篆体二字:宋恪。
想来应是他这具身体的名姓,与他还算是本家,就是不知道与他在灵郡的宋氏宗族是否有关系。
回去之后便都是宋恪的熟人,宋苛只能借着在医馆里的机会,与旁边病床上的病人攀谈,了解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如宋苛所想,这里还真是他的老家,只不过因为他已离乡十余年,这金湾镇变化到他认不出来了,那么宋恪与他就应是出自同族了,他以前未听过这个名字,应是出五服的族亲。
如果他是死后直接借尸还魂到宋恪身上,可能还会慌乱一阵,死后做孤魂野鬼的那十七日实在难熬,就算是借尸还魂,宋苛也认了。当务之急是扮演好“宋恪”,其他的事情再从长计议。
“哥!我找到牛车了!”小姑娘又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又小声跟他道,“我谈了好久的价格,六十文送我们两个人回村子。”
他们所在的这个医馆应该是在金湾镇上,从镇回村两个人六十文,可见他小妹是个很会砍价的孩子。
“小妹真厉害。”宋苛笑着夸奖道,若不是有个妹妹在,他连看大夫都得赊账。
小姑娘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最初的慌乱之后,现在更像个小大人,“哥你还走得动吗?车夫大伯说最多等我们半时辰。”
“可以的,没问题。”宋苛从床上起来。
回村的路上,宋苛与小姑娘随意聊着天,其实是有意识套话。他好歹为官多年,对外是个刚直御史的形象,但绝不是愚笨之人,跟个孩子套话还是没什么难度,到村里的时候,宋苛已经对这个家了解得七七八八。
“嘿嘿。”宋恬突然看着他发出傻笑。
“怎么了?”宋苛对这个刚认识的妹妹还是挺关心的,他既然现在是宋恪了,那自然也要担起长兄的职责。
“就觉得,哥哥回来了。”宋恬挪到他身边,挽住他的胳膊。
宋苛想把手抽回来,怕沾湿她的衣服,又听宋恬道:“哥哥之前突然对我好冷淡,也不怎么回家,还好哥哥现在又好了。”
宋恬冲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
宋苛没把手抽出来,转而拍拍她的头,温和而坚定地道:“嗯,兄长回来了。”
“恪哥儿,恬姐儿!”远远的就有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喊他们。
“娘!”宋恬从牛车上跳下来,向那妇人跑去。
宋恪也是见识过她性子的,急忙也下了车跟在后面,“慢点。”
“哎哟,恪哥儿怎么身上湿漉漉的,怎么这么大的人还去玩水啊?”庄红没发现儿子的不对,也没忘深处想,只觉得宋恪是不小心沾湿罢了。
宋恪在路上就已经跟宋恬说好要把他落水一事当成是二人的秘密,自然乐得顺着庄红的话往下说,“白日里天气太热,孩儿在水边乘凉,不小心把衣服也给沾湿了。”
“还不赶紧回去把衣服给换了,换下来的衣服放在盆里泡着,晚上我再给一起洗了。”庄红推着他回屋。
宋恪张了张嘴,那一句“娘”还是未能喊出口。
宋家是很普通的村居,土墙瓦顶,因为宋恪是长子,住的房间反而是最好的。
宋恪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洗漱更衣,再好好在房间中查探一番。
他还未仔细找,先在桌上发现了被镇纸所压着的几张书信。
宋恪瞳孔微缩,这竟是一封遗书。
“宋恪之死”并非谋杀,分明是投河自尽。宋恪未坐上御史大夫的高位时,也曾参与过三司推事,他对查案不甚在行,御史之责大多是复核另外两司的审案证据与审判程序。宋恪翻出房间内留存的其他手迹,仔细比对字迹又根据墨痕判断书写时间,遗书确是原来的宋恪所留无误。
遗书中充满了悔恨之意,大意是他受人蒙骗,欠下了巨额赌债,自觉对不起家中父母小妹,只有以死谢罪。
宋恪叹了口气,这人死债可不消啊,若是他没借尸还魂到这具身体上,债务便累到宋家父母身上,不知道原来的宋恪做出这一决定前,是否有想清楚。
想来借据应还留有一份,宋恪在房间内翻找起来,可能藏得比较深。
庄红听到他翻找东西的声音,在门外问道:“恪哥儿,你在找什么呢?”
宋恪连忙回道:“在找本书。”
庄红也就没再多问,“过会你爹回来了,咱们就开饭咯。”
“好!”宋恪心不在焉地应了,注意力没办法从手上的一沓借据中移开。
大周朝的官员俸禄为历朝历代最好,他做御史大夫时,一岁的俸钱差不多千两,加上添支与赐绢赐银,折算下来能有差不多三千两,待遇极为优厚。因此姬九霄在朝上嘲讽他衣服打补丁,宋苛自知理亏,未有反驳。
而宋恪留下来的借据,最初只借了几百两,而后利滚利,现在连本带利要还上一万六千两。
宋苛任职御史大夫也才一年多,可以说他这辈子都还没赚到过这么多钱。宋恪定了定神,大周有律法规定了民间借贷的最高利率,不能超过月息四分,应是还有转圜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不能被外人知道,如果他要重走科举之路的话,可能会在省试前的审核环节被取消资格。
宋恪躺倒在木板床上,头埋进被褥里,“脑壳痛……”
吃晚饭时,宋恪也终于见到了他的父亲,宋岳是个典型的庄稼汉子,因为长年风吹日晒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一点,见到宋恪在家,还露出了惊喜的表情,让庄红去打了一杯自家酿的土酒来。
宋恪在房间里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了,对他们喊了一声爹娘,主动去帮庄红端菜。
庄红推拒他的帮助,“你坐着就好。”
宋岳也跟他道:“恪哥儿先坐下吧,我有事跟你说。”
宋恪担心再坚持会显得生疏,就从善如流坐下了。
宋恬坐到他旁边,甜甜地叫了一声:“哥。”
宋恪回以一笑,因为巨额负债而烦恼的心情也舒缓了不少,连死都经历过了,这些事又算什么呢,他能体会到这些家人的关心爱护之情,下定决心也要同样回报于他们。
“恪哥儿,在族学过得还好吧?”宋岳先是关心了一下他的学习情况,又补充道,“钱不够用就问家里要,别不好意思开口。”
“孩儿知道了。”宋恪应了,他从宋恬那里知道宋岳与儿子的交流不多,因此他答话后也不敢多说什么。
宋恪若有所思,这个宋氏的族学应该就是宋苛出资支持的那个吧,那应该可以谈听到一些关于他以前的消息。宋恪转生前的记忆是停留在尸体被姬九霄发现,虽说离他死去已经过了三十多天了,也不能确定现在宋苛的死讯传出来了没有,可以确定的是宋苛母亲的丧事是由宋氏的宗族在办。
想到这里,他出言试探了一句,“说起族学,还要感谢宋苛族兄。”
接他话的是庄红,语气里满是惋惜,“宋老夫人一个人把儿子养大,还没享几年的福就去了,结果儿子也在回来奔丧的路上被山匪害了,唉真是祸不单行。”
宋恪握住筷子的手抖了抖,看来是他的死是定性为意外了,“那宋苛族兄的尸身回乡了吗?”
“这还真不知道,我们月溪村在宋氏里也是旁支,明天我帮你问问族里的其他人。”宋岳和儿子的交流是不多,但只要宋恪说了,他就会记在心上。
“不用了,爹。”宋恪不好意思让他多费心,“我明天自己去问就好。”
宋岳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感觉这个十七岁的儿子突然变沉稳了不少。“也好,你有主意是好事。”
宋恪意识到自己刚刚表现得不像原本的宋恪,但也并未进行找补,他做不到完全去扮演另一个人,终究会以他本身的性格生活下去。
翌日,宋恪起了个一大早,他的宅邸离皇宫的距离不算近,早起已经是根深蒂固的习惯了。
早起来的庄红和他打招呼,“恪哥儿,不再多睡一会吗?”
“不了。”宋恪揉了揉眼睛,昨晚他睡的并不安稳,宋恪的死、宋苛的死都是压在他心头的事情,他只想赶紧去祭拜母亲,完成上辈子的未尽之事。
宋恪俯视着水盆里的那张脸,昨天实在是身心俱疲,都没有好好看过宋恪的脸,现在仔细一看,和年轻时的宋苛还真有点像,当然他死的时候也才二十七,完全说得上是英年早逝。宋恪用手指蹭了一下嘴边的小痣,甚至连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若不是看起来实在年轻,仿佛宋苛的死亡就像是一场梦一般。
庄红注意到他的动作,笑着道:“这痣听说是文曲星的标志咧。你宋苛族兄就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她应该是突然想到宋苛死的早,又赶紧改口,“也不能太像你族兄啊,娘啊不盼着你当大官,就盼着你平平安安的。”
宋恪不着痕迹地压了压眼角,“我知道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