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好像所有人都在念叨着这位谢致。
而大宛,寅时三刻,他正和李水徵在街上逛着。
太晚了,城里像是空了似的家门紧闭,只有他们两个富贵闲人。
谢致走得很慢,“我喜欢热闹,却讨厌人,这会儿看不到他们,不错。”
李水徵不出声。
“阿芙蓉都运进各大药材铺了?”谢致问。
李水徵:“已经开始运了,五日后就会散到城中每处。”
“你将那药放到军中了吗?”
“自然,”李水徵顿了顿,“李家....最快两个月后会攻进来,到时出现伤亡,大宛的士兵们再使用掺了阿芙蓉的药物....”
“嗬,”谢致很给面子地应了声。
李水徵问,“你有没有想过战败后,一切该怎么收场?”
“没有。”
谢致答得很快,“我巴不得毁掉这座城。”
缘何?
他便探过头来。“先前说过,我和陈匪照....或者是和这座城有仇。”
谢致今年三十九了,保养得好,脸上没有一条皱纹。五官生得很柔和,可惜常年谋算人命,眉眼间自有寒栗。
又因他那呈亮的脑袋,有时草草扫过去,会以为是个和尚。
李水徵终于想起他和裴姑娘相遇时,对她的熟悉从何而来——
话说中原分崩离析,有三大家族最为显赫。其中除了谢家,便是李家与王家。
李水徵如无意外是李家的人,谢家贪财,李家重兵,而王家.....世代为文官。
陈匪照身边一人也来自那王家,后话。
李水徵和谢恒不同,他在家很受宠,不过有些顽劣,十五岁那年离家,在江湖上恣意放纵了一番。
当初他说自己曾被追杀,倒在平岭的一条村子里,其言不假。可惜他没见到陈大夫,只从旁人口中听来。之后不混江湖了,回到家中,在一次宴席里碰到谢致,和对方说起这事。
谢致:“我认识这位陈大夫。”
“这么巧?”李水徵吃惊。
谢致偏头,示意他走到一偏僻处,撩起裤腿——
只见他的右脚竟是断了,从大腿到脚掌,皆有一根木头支撑。
“这是.....”
“是她做的。”
“发生了什么?这是被生生锯掉了?!”
“那日我在大漠遭到埋伏,身中数刀,而刀上涂有剧毒。我的右腿受伤最严重,盼望有一人能来救我,陈匪照出现了,却.....”
丢下了他。
*
一段往事被道来。
谢家人好像都不信佛。
硬要说的话,谢致和谢恒这两人很像。他们都非长子,爹娘也不是什么争气的,在家族里并无太多话语。
但谢致爬上来了,最后离家主的位置只一步之遥。
对方当然也有所动,趁着谢致有次去大宛做瓷器生意,设下埋伏,在他还未抵达时果断出手,逼得谢致那二十几个护卫惨死。
而谢致在他们的掩护下,虽然逃脱,但也重伤。
他衣不蔽体,甚至能看到血肉下嶙峋的骨头。在这大漠里没有骆驼,看着无尽的黄沙,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头顶烈阳,谢致的身体严重失水。
口渴得盯着自己不断在渗血的伤口,想撕咬自己的皮肉,喝自己的血.....何其绝望。
他似乎坚持了五天。
赤着脚踩在烫热的黄沙上,到后来实在找不到一点生机,仰面躺下。“这就是....绝路?”
“成为一具无名尸?”
“我谢致.....绝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怒吼,胸腔震动。一生不跪神佛,此时穷途末路,也不低头。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听到驼铃叮啷声,好像有谁来到身边,但又看不清。
对方从头到脚都裹得严实,先是往他喉咙上摸了摸,又跑开,往他嘴里灌水。
谢致最恨别人的触碰,气急攻心,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张草席上,几乎贴着地面,沾上尘土。
好脏!他眉头大皱,当即要起来。
无果,才意识到自己的腿好像没有知觉。
“这是怎么....”
发出沙哑的声音,缓缓扭过头,对上一张陌生的脸,“你醒了?”
那便是陈匪照,彼时她年纪很小,才十五六岁,普普通通的模样,皮肤偏黄,长发被一根簪子草草挽着。
谢致低头去看自己的衣裳,见不再是原先那件,火气当即上来,“我衣服呢?!”
他语气很凶,无奈身体太弱,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陈匪照正拿着本医书,一面翻看一面检查他身体,心不在焉道,“换掉了呀。”
“什么?”
谢致猛地往上一窜,咳嗽。
“别动,不是我脱的。你身上多处受伤,手能抬起来吗?”陈匪照问。
“怎么,你这...咳咳,你这丑八怪还是个大夫吗?”
陈匪照一直都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这会儿年纪小,脾气大,把书一放,“是我救了你。”
“哦。”
“你就一点都不感谢我?”
“不。”
“.....你是谁,我捡到你那会全身是血,发生了什么?”
“与你无关。”
“至少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子规。”
“真难听!”
陈匪照不假思索地道,这十几岁的小姑娘,即便想骂人,也说不出一句重话。
谢致当时二十九,虽比她年长许多,但遭逢大难,有些虎落平阳的不忿。又屈居于这间小破草屋,瞧见犄角旮旯处有爬虫钻过——何等受罪?
双眼一垂,面色沉沉地问,“我腿怎么了?”
陈匪照不答,“手抬起来。”
谢致也不做,两人莫名的八字不合。
陈匪照当时才学医没多久,在来大宛的路上捡到个人,心里还挺开心,好奇这人醒来后会怎么感激她。
谁知道会被指责。
“你知不知道我把你拖到骆驼上,费了多大劲?”她恼火地说。
“我没多断几根骨头吧?”谢致却是在担心这个。
于是陈匪照捏紧手中的医书,摔门而去。
屋子里只剩谢致一人。
他面无表情,缓缓抬起手,一下又一下地锤着自己大腿——没有感觉,丝毫不痛,他这右腿当真.....
谢致绝不认命,好容易屈起手臂,撑起身子,才刚起来些许,忽地听到开门声——
“先生,里面那人醒了,您过来看看。”
谢致提着的那口气便松了,跌落回草席,脑袋撞得生疼。
陈匪照领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走到他身边,“他神志已经恢复,能和我对话,但您看他的手脚,是不是.....”
她站在草席旁,一手拿着本簿子,一手握笔,似在记录。
男人则来到谢致脚边,挽起他的裤腿。
“辛苦你了,老夫来看看。”
谢致:“别碰我。”
“他这腿中了四箭,伤及筋骨,而且日子似乎已经很久了,很难再....”
“别碰我。”
“不过老夫可试着将他腿上的烂肉剔去,再细看其骨,之后缝上,涂以活鸡冠血....”
“我说了别碰我!”
那男人将谢致的脚放在大腿上,带有老茧的手触碰到他,虽没有感觉,但谢致极力低眸去看,脸色铁青!无奈实在气若游丝,瓮声瓮气的.....
只有陈匪照听到了。
“你怎么了?”俯身过来。
“让他滚.....”
“他是我请来的大夫,我医术不堪,只有他才能保住你的腿。”
“叫他滚!”
这突然的暴怒,那边大夫终于听到。和陈匪照对视,走到谢致身边道,“公子,你这腿如果今日再不诊治,就要坏死了。你的刀伤里有毒,其他部位都能用药压制,但这只右腿伤得太重,如不尽快医治,只能生砍下来。”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谢致还是不回心转意。
“算了,先生您先出去吧,麻烦您了,我和他说一会话,”于是陈匪照退让,“毕竟是我拼命带回来的人。”
大夫出去了。
屋里只剩陈匪照和她的债主。
“说说吧,你是怎么回事?”陈匪照一点都没尊敬长辈的样子。
又粗鲁地摸了谢致几下,与他眼神交锋,“这不是让人碰吗,还和颜和色的。”
“是和颜悦色,”谢致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把你的手拿开。”
“不要。”
陈匪照就是要和他对着干,走到后边接替大夫的活儿,检查他的腿。
谢致的裤腿还挽着,受伤后她又擦了一遍他的身体,因而这会儿看着,能发现他小腿和脚踝都生得很好,匀称细长,瓷似的白。
“要是我的腿也长这样就好了。”
不自觉便说出来。
谢致本来要出言讽刺,听到她这一嘟囔,嘴边的话便成了一声笑,“你确实长得丑。”
“不及你,”陈匪照扔莲藕似的把他的腿丢到一边。
“你是不能接受被男人摸?”
谢致一滞,“不是。”
“那是怎么的,”陈匪照转身从桌上拿来一碗药,“把它喝了。”
“不。”
反抗无果,他被掐住下巴,药灌进喉咙。
何其受辱.....谢致被迫昂着头,双眼泛红,奋力咬紧牙关,那药便往下流......
湿了他的衣领。
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要受这小姑娘摆布,谢致心里恨得要命,听到她道,“好梦。”
什么?
“你是我第一个病人呢,我可不能让你这条腿废了。”
又一次陷入昏迷。
造什么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