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相见
青竹舫包房里燃着花蕊夫人衙香1,甜腻之中又不乏清新,伴着摇曳的烛火很快便能让人放松身心,若再喝上两杯桂花酒,那飘飘欲仙的感觉任是千金也不换。
夏言贞随身携带的白檀与龙脑香香囊的气息已经完全被盖过,更别说那长着娃娃脸的小倌端着酒一个劲往自己山上凑,浓郁的酒香混着脂粉气,熏得她皱起了眉头。
“姐姐是第一次来我们青竹舫吧?若是觉得房里有些热,我可以帮您把外衫挂到边上去。”娃娃脸小倌的声音倒是动听,不似他人那般妖艳庸俗。
“不必麻烦,今日我宴请几个姐妹,你们把我这几个姐妹招待好便成了。”夏言贞佯装镇定,面不改色地拂去娃娃脸小倌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客气地说。
娃娃脸小倌浅笑一下,当即明白对方不吃谄媚这一套,便收敛起了姿态,乖巧地说:“来者是客,不必姐姐说我们也会好生招待各位的。诸位姐姐可有什么喜好可先说与我,今儿时辰早,我先帮着姐姐们好好安排。”
许是房间里价值不菲的花蕊夫人衙香已经起了作用,除夏言贞外的其他人已经不再有先前的拘谨,胆子也大了不少。
她们当中那塌鼻子医女、雀斑脸医女还有一个厚嘴唇医女都是成了婚有了孩子的,比起夏言贞和刘秀宁这两个未出阁的女子那是要放得开的,当即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我喜欢壮实的,骨瘦如柴的我可不要啊!”
“我喜欢嘴甜会哄人的,把姐哄高兴了姐给你们买头花。”
“把你们这唱曲儿最好听的叫来给我们助助兴,庆祝咱们这位大云朝第一位一等女医官夏医官升迁的大喜事!”
那娃娃脸小倌听到这话立马对夏言贞行了一个礼,道:“恕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姐姐是如此女中豪杰,今晚您有什么吩咐尽管提,我能力范围之内的定然给姐姐个周到。”
夏言贞闻言一笑,心念微动之间开口道:“我听闻青竹舫各色人才都有,不知有没有饱读诗书风度翩翩的公子,能够吟诗作对谈古论今?”
娃娃脸点点头,心想这什么女医官看起来正经这口味也正经,自己不通文墨怕是无法从她身上捞到好处了。
也罢,就唤了那人来吧!反正那人是个臭脾气,最后把客人弄得不愉快了,还是他来哄。
于是乎,娃娃脸笑着说:“要不怎么说姐姐好运道呢?得亏你们今儿来得早,那白公子可是红人,若是你们来晚了,可邀不到白公子呢!我这就去给各位姐姐把人请来啊!”
说罢他便走出门去。其他人听见夏言贞这话,也都露出了玩味的表情:“夏贞贞,先前你还说来这里不方便,怎么样,听姐姐们的没来错吧?”
夏言贞笑了笑,她自然不会把前来寻人的事与旁人讲,于是故作羞涩地说:“还是姐姐们说的是。我随还未嫁人,但原先在乡下给妇人们看诊哪有什么避讳?男女之间的病症也是知道些的,还有那些房中之事也是听得不少。如今不过是寻些男子吃吃酒,算不得什么。”
“贞贞这是活的通透了,是啊,这有什么的呢?我去年给我小姑子看过身子,她才成婚多久啊就染上了花柳病,从前那么乖一个女子,脏病还不是她那爱寻花问柳的夫君给带回来的。你们说说,我治了他又治不了她夫君身下那根玩意儿,有什么用?所以啊,我就想咱们女子何必拘泥于那些俗礼,我们不过是吃吃酒而已,一点都不脏呢!”厚嘴唇医女已经喝了三四杯桂花酿了,不胜酒力的她当即打开了话匣子,心里那些个抱怨一个劲地往外吐露。
“我家那口子还不是一样,他们京兆府衙门一下值就去玉翠楼喝酒,喝着喝着就让玉翠楼的美娇娘陪酒,那玉翠楼的美娇娘各个精通行酒令,我家那口子前天晚上喝多了回来,还拉着我的手说什么‘雪娘做的一手好诗’呢,感情把我和玉翠楼的美娇娘都弄混了!”塌鼻子医女也抱怨道。
“啊?难道世间男子都如此吗?那程大人会不会也......”刘秀宁毕竟是实打实的小姑娘,听到几个成过婚的女子说这些,当即有些害怕。
“还惦记那程大人呢?小宁宁你不知道吗?你那个程大人可是添香居的常客,我家那口子前些年总在添香居看见程大人和一帮大臣在一起,谁身边没个姑娘?也就是他后来成了宰相爱惜羽毛了,才没再去过添香居。”
塌鼻子医女抿了一口酒,有些戏谑地看着刘秀宁。
夏言贞想起他和自己说,那些年他为了往上爬,把他厌恶的事几乎都做了个变遍。
如今再从旁人口中听得他曾喝去添香居喝花酒,心里是说不上的感觉,有一点难过,又有一点点的......不痛快。
刘秀宁听到这话也不痛快起来,不过她的不痛快显然与夏言贞不同,她啪的一声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忿忿道:“真是这样,那我也不要喜欢他了,天下男子都没个好东西!”
说话间,包房们被打开,几个身着华丽相貌俊美的男子鱼贯而入,其中一个样貌秀美带着一双桃花眼的粉衣男子正好听见刘秀宁的那句抱怨,笑道:“这位姑娘说的好有道理,这天下男人确实没有一个好的。”
“那你也不是个好的了?”刘秀宁有些好奇地反问。
“如姑娘所言,我不仅不是个好的,还可能是一个最坏的。”
说话间,粉衣男子已经拿起酒壶坐在了刘秀宁身边,他倒了一杯酒递道刘秀宁面前。
就在对方刚要接过来,粉衣男子却轻轻一笑,收回拿着酒杯的手,然后把杯子放到自己的唇边,那香醇的桂花酿转眼被他喝了个精光。
“你!”刘秀宁气的鼓起了腮帮子,正想发作,粉衣男子却带着让她脸红心跳的气息凑了过来,耳语道:“我说了我是最坏的那个,姑娘这回信了吧?”
一上来就这么刺激,刘秀宁早已经羞红了脸,其他几人看着这场景也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他几个小倌立马分别坐到客人身边,哄人开心,只有白公子走在最后,表情冷淡的坐在了夏言贞身旁。
白前实在做不出其他小倌那样的行径,他自幼在公子身边和他一同长大,学的是君子之道读的是圣贤之书。
夏家曾有意让他脱去奴籍收他为义子去参加科考,可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公子和夏家把他和妹妹从死人堆里救了回来,待他恩重如山,他做牛做马也要服侍公子一辈子。
可天不遂人愿,夏家一朝出事,公子和夏家人皆丧命。他原本想要为夏家人收尸,让他们入土为安,可迫害主家的贼人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夏式针法》还藏于宅中,威逼利诱甚至折辱他要他交出那针法秘籍。
最终,他的身契被贼人卖到了青竹舫,沦落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夏言贞一眼便认出了白前,他从前在哥哥身边做事,是个顶温和的人,甚至哥哥房里许多珍藏的药材她都会偷偷拜托白前帮她顺点儿出来,每次白前都架不住她撒娇,被迫和她一起「为非作歹」。
如今的白前依旧是一副温和模样,可眸子里那生无可恋的神情,却让他与从前的气质判若两人。
见他不说话,夏言贞先开口道:“阁下就是白公子?”
“客人不必如此礼待我,我不过是个玩物,有什么想做的您尽管吩咐就成。”白前淡淡地说。
一旁的绿衣小倌见状轻蔑一笑,讥讽道:“要么怎么说白公子命好呢?都是小倌儿,我们要是如他这般无礼早就被老板打死了,偏得白公子有这读书人的气质,有人好她这一口呢!”
白前淡淡地瞥了那绿衣小倌一眼,没有多作理会。
自秋狝回来之后,程越之便没有再见到过夏言贞,今日好不容易得空,想去找她却又害怕被她拒绝,左右为难的程越之坐在京兆府衙门里发了许久的呆,把京兆尹都吓得不敢轻易离开。
“程大人,您看着天都黑了,您可还有什么其他吩咐?”京兆尹小心翼翼地问。
“哦,无事,是我方才想了些事情一时间没注意,对不住。”程越之说。
“原来如此,那您要回府吗,需不需要我派人送您?”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成。”说完,程越之便往衙门外走去。
他刚走到门口,便看见几个官差风风火火的往外赶,为首的那个一脸杀气,一边走一边说:“今儿我非得把青竹舫掀了!我家那婆娘跟我怄气就算了,今日居然去那青竹舫吃酒了,真是气死我了!”
“哟,青竹舫里可有不少小倌呢!嫂子怎么会去那里呢?”其他人问。
“还不是她们太医院那什么什么夏医官升了官,几个医女起哄让她请吃饭,不知道谁把这请客的地儿定去青竹舫了,这帮娘儿们真是大胆!”为首的官差一边说一边撸着袖子,看起来极为生气。
程越之听到这话,冷笑一声,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
他在这里小心翼翼地想着如何接近她,她倒好,直接去找小倌喝花酒了。
程越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外骑上马便往毓心湖飞奔而去。
青竹舫的包房里,夏言贞一行人已经酒过三巡,可她和白前还是没能说上几句话。
她心想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故作头晕地对身旁的男子说道:“这屋子里焚的香让我有些头痛,不知白公子可有空陪我一道去外廊吹吹风?”
白前点点头,起身去搀扶夏言贞。
“唉?你们这两三句话就要单独行动了吗?贞贞你这样小庄大人可怎么办啊?”塌鼻子医女显然已经喝多了,扬着一张红扑扑的脸打趣道。
“怎么会,庄大人和我没有关系的,我只是觉得有些闷,出去透透气便来。”
青竹舫二层的包房每一间都有一个小小门,门外是能够吹到河风的长廊。
二人站在外廊上,听着画舫里咿咿呀呀的唱曲声,相顾无言。
过了好一会,白前才开口问:“客人可好些?还有其他需要我做的吗?”
夏言贞深吸一口气,从腰间拽下一个香囊,递到他面前。
白前皱着眉头往后退了一步,说:“客人所赠,我不能收。听闻客人还未成婚,我身份卑劣,不能做出有损客人名声之事。”
夏言贞不为所动,依旧举着那香囊,随后一股熟悉的味道钻进白前的鼻尖,让他整个人为之一振:“这是?”
“白檀和龙脑香,你还记得它,是吗?”夏言贞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在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有些虚幻。
“我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记......客人给我这香囊是何用意?”
白前的眼睛里多了一丝光亮,他的眼神有害怕,更多的是不切实际的憧憬。
“白前,这是哥哥曾经每日都要用的熏香,你记得,我也不曾忘记。”夏言贞说着,收回胳膊,低着头盯着手里的香囊,她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晦暗不明。
“你说什么?”白前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都止不住地颤抖。
“我十岁那年,玩不够院子里的蒲公英,听说哥哥的小药库里有,便求你带我进去偷一点,你带我进去了,我们两个却一起被哥哥抓了个正着。”
“我十二岁那年,为了报复哥哥把我最喜欢的娃娃弄脏了,我抓了三只毛毛虫扔到哥哥的书桌上,没想到那日是你替他收拾书桌,那毛毛虫让你生了三天的疹子,至今身上还有疤痕。”
“我十五岁那年,哥哥在太医院无法赶回来给我送及笄礼,是你带着那颗夜明珠送给我的,你还送了我一个银铃铛,祝我事事顺意。”
夏言贞细细数着自己和白前共同经历过的事,每说一件,白前的反应便更激烈一些,等到夏言贞说完,眼前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子已经红了眼眶,整个人已经摇摇晃晃,若非扶着栏杆,怕是已经跌坐在地上。
他轻轻地、带着不可置信的语气唤了一声:“小......小姐?”
这一声让夏言贞的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她咬着下嘴顺,用力地点了点头。
原本万念俱焚的白前此刻心里燃起了希望的火苗,他无法控制自己激动地心情,往前一步狠狠地拥住了夏言贞,弯着身子靠在她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幕,正好被骑马赶来的程越之撞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