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五)
金属色的美工刀掉落在地。
散着发的女生背对着大门站着,身体无力地晃了晃,摔倒在窗下陈旧的垫子上,左手握着一块沾着红色不明液体的湿巾,而几乎是同一瞬间,原本虚掩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了。
“沈暮!”
她听到了她同桌的声音,还有缓缓靠近耳边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停在了一个不怎么冒犯的克制距离,然后是衣物摩擦的簌簌声。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下装配了一条金边黑裙,及膝的长度,如果对方想用横抱的姿势带走她,那很可能会面临走光的问题。
沈暮睁开眼,在对方将外套系向她腰间之际,猛地翻了个身,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
“抓到了!”
墨绿色的发带从脸上滑落,她仰起上半身,眸光发亮,狞笑着望着身体僵硬,神色惊愕到呆滞的江寒蝉。
“真以为你剪了个刘海,我就认不出你了?小比崽子,抢我糖是吧?你……”
剩下的话在视线触及到对方脖子上长达15公分的狰狞长疤时陡然卡住了,不仅如此,对方身上裸露出来的其他部位,颈侧、锁骨、小臂……延伸进衣服内,或多或少的,都有纵横交错的疤痕,不宽,但很长,应该是用利器划的。
沈暮怔愣了一瞬,紧扣着的十指不自觉地松了开来,江寒蝉注意到她的目光,脸色蓦地变了变,身体条件反射地向后弹开,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脖子,像是要把自己当场掐死。
沈暮回了神,意识到这种盯人创疤的行为不太好,就礼貌性地稍稍别开了眼。
“……抱歉,我不是故意……呃……”
她今天本来就是守株待兔,想把这个动不动就跟踪她、视奸她的小变态当面揪出来,言行并用、软硬兼施地教育一下,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意外的收获……
她从垫子上坐起身,抓着他的外套递过去,但江寒蝉脑袋一直耷拉着,手也捂着不放,根本没有接的打算。
“江寒蝉?”
沈暮眯了眯眼,双腿朝他的方向挪了一些,上身试探着倾斜过去。
“你……没事吧?”
对方依旧没有回应,甚至姿势都不带变的,仿佛坐在她对面的只是一座会呼吸的人形雕塑。
明明是他先做了不对的事,难道还要她反过来安慰他?
沈暮语气沉下来,将手边的外套扔过去,刚好盖在了他的头上。
“以后不要再跟着我!”
她没了交流和沟通的耐心,只飞快地丢了一句警告,就站起身,从他身边不做停留地跑过去,离开了器材室。
体育馆女厕。
沈暮一口气跑了三楼,躲进了最里面的隔间,靠着门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圆形水渍。
好半晌,她那从出门开始一直紧握着左手腕的右手才一点点放开,然后屈起左手食指,狠狠咬住了指关节。
她嘴角遏制不住地往上扬,眼里透出诡谲的光,双脚也犹如脱离了意识管控般,开始在原地走来走去。
啊,好像把自己坑到了。
真是不妙。
沈暮闭上眼,深呼吸了几口气,又去洗手台泼了几捧冷水洗脸,平复了许久,那些在四肢百骸中流窜的亢奋不止的情绪才平息下来。
她一脸平静地下楼,路上遇到了买零食的方晴,微笑着打了声招呼,一起结伴回了教室。
期间她没有再遇到江寒蝉,包括剩下的两节课,甚至第二天,第三天……她旁边的位置也一直都是空的。
周五下午,自修时间。
班主任秦苗在她桌面点了点,将她带到了走廊寂静无人的拐角处,然后递给了她一张名片。
黑色的卡面,金色的文字,一面号码,一面住址,却没有注明联系人。
秦苗开门见山:“江同学已经快三天没来学校了。”
沈暮眨了下眼:“所以?”
秦女士笑得一脸和蔼:“所以老师希望你能去看看他。”
沈暮低头,指尖捏着名片把玩,淡笑道:“以教谋私,这不仅违反了教师准则,还是一种非常没有师德的行为,秦老师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真是有恃无恐啊,一点都不怕学生我去举报吗?”
她表情玩味,说话夹枪带棒的,嘲讽之意毫不遮掩。
秦苗却完全不生气,反而很是温和地向她解释:“受人之托是一方面,这点我不否认,但作为班主任,我也不希望自己带领的学生出现任何令人痛心的意外,如果有其他更好的办法,老师也不想麻烦你。”
叭叭一堆,反正话里话外一副她不去看他,他就会死似的。
沈暮抬眸:“是江寒蝉拜托你的?”
秦苗一愣,立马回道:“不是。”
那估计就是他的家人了。
沈暮默了默:“如果我不去的话,会怎样?”
秦苗失笑:“老师只是来询问你的意见,并不是真的要强制你去见江同学,不想去就不去了,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沈暮点头:“我明白了。”她将名片塞进口袋,如实道:“我会考虑的。”
她回了教室,继续埋头做题,只有偶尔抬头看时钟,瞥到旁边空荡荡的课桌时,会走一小会儿的神。
从小到大,沈暮对男人的脸非常不敏感,他或者他们的外貌,在她眼里统统都是叶怀的轮廓——老年叶怀,青年叶怀,少年叶怀,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除了莫川和谈于风外,她完全没有,也拒绝将其他异性纳入朋友的范围,当然也不用花费精力单独去记住他们的长相和名字。
她能认出江寒蝉,主要还是这个人的言行举止太奇葩了,跟个背后灵一样,从初中到高中,紧追不放的同时,还总是用那种自以为隐蔽的奇奇怪怪的目光偷看她。
像诗集中描述的晦涩难懂的暗恋,又像变态杀人魔作案前危机满满的蛰伏。
高一那年,她低血糖晕倒了。
醒来之时,他就坐在病床不远处,头微微低着,右手托着左手臂,沈暮问他:“是你送我来医务室的吗?”
他摇了摇头:“不是。”
他说他的手臂脱臼了,刚好遇到了她。
沈暮哦了一声,目光转到窗外,靠在床头,挂着点滴发呆。没一会儿,她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两颗巧克力,并将其中一颗递给了他:“吃巧克力吗?”
江寒蝉伸手接过,恰好此时,谈于风的冷笑声从门外传来。
“让你不吃早饭!现在知道难受了吧!”他抱着一个篮球,从门外走进来,大大咧咧地往她床上一坐,劈头盖脸地一顿训。
沈暮抹了把脸:“够了,闭嘴吧。”
谈于风还想说,但见她脸色微白,没什么精神气的模样,还是把话匣子收了,看到她手里的巧克力时,眉毛一扬:“好吃吗?”
沈暮点头。他咧嘴笑:“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说着,小眼神还不住往她脸上瞄:“话说回来,这个牌子还挺难买的……”
沈暮:“是吗?那我一会转账给你吧。”
谈于风:“……”
他脸一黑,瞪了她三秒,咬着后牙槽,甩门而去。
正在帮江寒蝉正骨的医生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同学,你朋友脾气还挺大?”
沈暮摸了摸鼻子,尬笑一声。
看了眼输液袋,也差不多了,医生帮她拔了针,沈暮心里想着事,走出医务室好长一段路才记起自己的发带落在了床头,立即匆匆折返回去。
可翻来覆去也没找到她的发带,倒是在床边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一颗包装完整的巧克力。
是她送给江寒蝉的那颗。
沈暮有点生气,不喜欢就拒绝好了,当面接了又在背后嫌弃地扔掉,算几个意思?
最讨厌两面派了!
莫名的,她想起了叶怀。
于是沈暮心情更糟糕了,之后连续好几个月,她见到他都没有好脸色,也没再主动和他说过一句话。
一直到某天,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情绪突然涨到了高峰。
是一个高一的学妹,她请求沈暮帮她转交情书和玫瑰花,对象是沈暮已经半年没有对话过的同桌江寒蝉。
这种举手之劳的小事,沈暮当然同意了。
她没仔细看当时江寒蝉收到情书时的表情,但是可以明确的是他接了,并且还当面打开了,虽然脸还是平时那个死人脸,但从微红的耳廓和手指小心翼翼的动作来看,应该是很开心的。
她看了眼站门口等的小学妹,对方脸蛋红扑扑的,也很开心。
她好像无意间凑成了一对,这应该算是好事吧,所以她也应该表达一下开心。
于是她就笑了下。
只是刚牵起嘴角,旁边突然就传来一阵桌椅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
她转过头,看到了江寒蝉的背影,对方手里捏着一个粉色的纸团,还有折断的玫瑰花。
他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
沈暮愣了愣,下意识想开口,却在对方扫过来的眼神中兀然闭了嘴。
好……好吓人……
江寒蝉垂了眼,面无表情地走回自己的座位,然后将刚刚挨到过情书和玫瑰的所有书籍和文具用一个袋子装起来,一起丢进了后面的垃圾桶,更离谱的是他竟然还从桌肚里掏出了一瓶消毒液!
沈暮:“???”
他把桌子整整消了三遍毒,还把四周的地给一起拖了。
沈暮和班里其他同学一样,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断地搞骚操作,最后整齐划一地目送他出门洗手。
嗯……中午他还请假了,理由是回家洗澡……
沈暮:“……”
那个小学妹被吓die了,红着眼眶跑了。
沈暮也要被吓die了,以至于之后几节课都是精神恍惚状态,低头看书,书里密密麻麻的都是消毒液三个字,抬头看黑板,黑板也被消毒液攻略了,化学老师正指着各种各样的消毒液的图片,给大家介绍它们的具体成分。
沈暮咽了口唾沫,默默地闭上眼。
可即使她开小差,她同桌也不放过她。
沈暮从梦里惊醒过来,心里又震惊又惶恐,惊的是她居然头一次没有做有关秋棠的噩梦,恐的是刚刚那个梦里全他丫的是她同桌!!!
千千万万个江寒蝉,扎着双马尾,穿着水手服,板着一张棺材脸,背着装满消毒液的喷壶,嘴里喊着“代表月亮消灭你”,追着她满世界地喷。
沈暮满脸凌乱地走进食堂,结果饭里、菜里、汤里,都飘着消毒液的气味!她受不了了,感觉这个可怕的校园里随时都会有一个江寒蝉从她意想不到的旮旯里蹦出来,喷她一脸消毒液,忍无可忍之下,干脆也请假回家休息了。
隔天江寒蝉回来就发现了异常。
沈暮这下不仅不和他说话,连眼神也懒得给一个了,路上偶然遇见了,不管她原本从哪来,目的地是哪,反正掉头就跑。
沈暮怕啊,就担心这人突然走过来,拍拍她的肩,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瓶消毒液,喷她一脸。
这个吊诡的阴影,持续折磨了她一星期。
终于,沈暮崩溃地找上了班主任。
秦苗诧异:“换座位?”
沈暮说那位置靠窗,外面的花花草草太迷人了,老是吸引她学习的注意力,而且最近她视力严重下降,已经不适合坐最后一排了。
沈暮:“秦老师,我觉得方晴前面那个位置就挺不错的,而且我已经和周琦谈过了,他愿意和我换位置的!”
秦苗见她态度坚决,便应允了。
沈暮欣喜若狂,开开心心地回家了。
从此,吃得香,睡得好,梦里再也没有她的水冰月同桌了。
因为座位表需要重组,沈暮打算周五连桌搬过去,这样就不会搅乱值班顺序。
只是……
“你搬什么?”她看着跟着她一起收拾东西的某人,满脸迷惑。
江寒蝉抿唇,声音低低的:“秦老师说这位置不适合我,帮我换了座。”
沈暮默了几秒,问:“换哪?”
江寒蝉抬手指了指,那是周岁的前桌,周岁是方晴的同桌,意思是他以后还会是她的同桌。
沈暮:“……”
她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某人,不再开口说话,只沉默地将桌子推过去,中途对方似乎想帮忙,沈暮眉头一皱:“不要动!”
江寒蝉的手在她桌面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慢慢收了回去。
“……抱歉。”
他向她小声道歉。
沈暮才发觉自己反应过度了,调整了一下表情,展颜笑道:“这种小事,我比较喜欢自己做,还是不要麻烦你了。”
她没去问他和秦苗是什么关系,也没去找秦苗,质问对方为什么非要把他和她组一块。因为没兴趣,江寒蝉也好,秦苗也好,又或者他们背后的人,就像三维世界里连逻辑都算不上的二维符号,根本不值得她投入太多情绪价值。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板刷沾了油,在风干的画布上从左到右地刷过去,沈暮窝在专属于自己的画室里,为这些几个月前就已经完成的作品细心地上光。
画里是穿着旗袍的女人。
各种花色、各种款式的旗袍,但都是同一个女人——秋棠。
这几年里频繁出现在她梦里的秋棠。
从日渐疯狂到日渐腐朽,活力四射的蛆虫从脓包中,从溃烂的皮肤中,从她松垮的五官和赘肉中挥舞着钻出来,白花花地滚落在旗袍上。
一整个画室,挂满了畸形扭曲的女人,在绚烂至糜烂的色彩中张嘴无声地哀嚎。
但她今天做了一个不同于往常的梦。
梦里没有秋棠,只有一具模糊的又瘦又高的胴体,没有四肢,没有头颅,白到病态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
像纠缠的藤蔓,也像一张无处可逃的天罗地网。
沈暮醒了。
仿佛又身处在那个只有她一人的隔间,身体亢奋到战栗,背上、额头上,生出了一层薄薄的热汗,双颊泛起了异样的潮红。
她在卧室躺了片刻,爬去了画室,从散乱的颜料堆里,找到了那张被她随意丢弃的名片。
“喂,你好。”
“你好。”
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但不是江寒蝉。
“请问是沈小姐吗?”
“是我。”
距离江寒蝉离校已经两个星期了。
“江寒蝉呢?”
“在他自己的卧室,不过状态不太好。”
“为什么?”
“他生病了。”
“那看来我打的不是时候。”
“不。”
“?”
对方颇为无奈地笑了下。
“沈小姐,我等你很久了。”
密集的雨滴沿着落地窗滑落,沈暮望了眼轰鸣不止的天空,挂了电话,从柜子里抽出一把折叠的雨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