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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辛托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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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几年前,我还在丘阳当护林员,那才叫真的苦啊……没电没水没信号,连续几个月只能窝在湿气冲天的瞭望塔里生活;烧饭要自己劈柴火炉子,喝水要自己找溪流,肉类食物只能泡冷水里保存,不过这些也只是一时的,大部分巡逻时间,我们都是吃点干粮和榨菜就应付过去了。

“春天风大,晚上漏得跟鬼叫一样,还有大冬天的,上厕所也要穿雨衣摸电筒才行。你爸当时一听,就买了辆电动三轮,想给我拉些生活物资上来,可惜当时路没修好,只能步行啊。歪七扭八,翻山越岭,拿点东西全靠人背着,每次都要几十里才能到管护站,忒!那时候管护站也是毛坯子做的!”

晚上交班临行前,大伯坐在桌边,穿着一件“护林防火”的荧光马甲,一边吃饭,一边和苏寒聊起些陈年旧事。他看了眼手边的热乎饭,又看了眼头顶敞亮的照明灯,触景生情,苦笑一声,随即又带上点欣慰的感慨和释然。

“那时候得了风湿和肠胃病的同事就有好几个呢,还好我身体硬,抗住了。现在就不一样了,国家经济啊科技啊,都越来越好了,像咱们这样的基层,工作和生活的环境也跟着改善了不少。通了路,修了水塔,配了防火摩托,还有无人机辅助,帮着减轻负担又提高了效率……”

这些事,大伯已经说过很多遍,但每次苏寒都听得很认真,每次都会被带着心情起起落落,好像在这些琐碎絮叨又饱经风霜的腔调里,自己也跟着对方一起回到了那段艰苦的岁月,感同身受地想要流泪。

所谓忆苦思甜,大抵如此。

这是他们的工作,担起责任是应该的,只是当时条件不允许,所以才吃了那么多不必要的苦。他不会歌颂这些无用的磨难,只是比起伟光正的荣耀高帽子,作为一个普通人,他更希望每一个劳动者都能得到足以匹配他们付出的实在报酬和完善有保障的福利。

晚上7点多,苏寒送大伯出门,对方今晚要在瞭望塔轮班一晚,嘱咐他睡前要锁好门窗,防止某些小动物不请自来地捣乱。

苏寒应下,打扫好卫生,就把别墅所有门窗都检查了一遍,确认妥帖后,他简单洗漱了一下,换好睡衣,然后如往常一般去书房看了会儿书,写了会儿日记。

“我想起来了!”他写道:“想起‘雅辛托斯’这个船舶名称为什么会这么耳熟!”

三年前,有条大新闻。

一艘自瓦伦斯港口出发的承载着1500多名游客、600多名员工,名为雅辛托斯号的豪华邮轮由于未知原因,在历经三个港口后偏离了原本的环球航线,越漂越远,最终于巴罗拉群岛附近突然失去了音讯。而雅辛托斯号发出的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求救信号,是三天后被一艘正在横穿南太平洋环流中心的科考船无意间接收到的。

南太平洋腹地,海域开阔,远离陆地,低水质营养,高太阳辐射,常年风大浪高,是地球已知最大的生命荒漠。当时可是全球实时报道,救援中心、岛国、领事馆,多方配合搜救人员出动救援,资深打捞团队、水下无人机、直升机、卫星、声呐……即便如此,至今也一无所获,整艘船包括船上2000多名活人全部离奇地人间蒸发了。

苏寒闭上眼,回忆了一下当时身处雅辛托斯号时所见到的一切,想借此对比一下新闻中提过的同名沉船的信息,可奇怪的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就像梦醒后又很快会模糊忘却,除了关键的几个人名外,他已经不记得船上任何一点细节了。

他气馁地放下笔,把日记本放回抽屉,将台灯关了,准备回房间睡觉,起身的瞬间却忽然听到了一阵弹珠滚地的咕噜噜声。

他抬起头,看向天花板。那声音还在,他很确定,就是隔着一层天花板从阁楼上传来的,而且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近了,根本不是钢筋热胀冷缩导致的那种一阵一阵的振动音!

这跟前几次穿梭的前兆完全不同,苏寒警觉起来,没有停留地站起身,捂着耳朵,贴着墙缝,求生欲很强地向书房外跑。他这次很成功地离开了“事故”频发地带,并眼尖地躲过了从暗处滚过来的几颗阴险的弹珠,可惜人算不如另一人算,任他这次再谨慎,哪怕眼睛就快贴着地面走了,最后还是栽了。

数以万计的猫眼石弹珠,跟泄洪一样从陡然出现的通往第三层的楼梯上狂涌了过来,丧心病狂地把站在楼梯口缓缓张大嘴、目光呆滞的某人冲出了外太空。

不,不是外太空,他应该还在地球上。

短暂的失明后,苏寒恢复了四肢的知觉,紧接着跟弹簧一样,从臭气熏天的地面跳了起来,拿袖子疯狂擦脸。

布料上都是抹开的绿色和褐色粉末,他掉下来时,倒霉催地摔在了一具腐烂的动物尸体上,绿色的尸水和灰色的内脏都被他压出来了,恶臭难挡,活生生把昏迷的他给强制熏醒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该庆幸这尸体没有长白花花的蛆吗?

苏寒被自己的脑补恶心到了,捂着胃干呕了一声,再看过去时,直接惊了。

刚刚那些灰白色的“新鲜”内脏竟然不过几秒就被各种绒毛状、絮状、蛛网状的霉菌给攻克了,绵绵密密的,裹得严严实实。不对,不仅是尸体,就连他踩过的脚印,皲裂的水泥地面,一排排的灯柱,破旧的汽车,甚至玻璃墙面的高楼大厦……都发霉了!

这腐生能力和繁殖速度……

苏寒背后一凛,倏地抬起头,左右转了一圈,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灰蒙蒙的城市废墟里,几乎能用肉眼看到的东西,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无论活物还是死物,都被五彩斑斓的菌落群覆盖住了,仿佛穿了一件件毛绒绒的外套。灰暗的天空,像下雪时一样,光源微弱,湿凉阴冷,周身弥漫的大雾中飘散着呛鼻的粉尘,到处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味,按照这城市的腐化程度,估计空气里也携带了不少霉菌的菌丝和孢子。

苏寒默默地掩住口鼻,在这破破烂烂的末日之城中,沿着中心大街辗转,目光警惕地搜寻着,寻找离开此处的突破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古怪的霉菌,这座城市才被抛弃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他是一个人哪怕是人的遗骨也没看见。联系到一路遇见的发了霉的小动物、杂草和爬山虎,他怀疑是这座城先被人遗弃,长久荒废后又被野草和野生动物占领,然后才变成这样。

当然,这个推测很快就被推翻了。

苏寒猛地刹住了脚步,然后僵硬着身体,慢慢地,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

一群“人”从前方的迷雾中爬了出来,对,就是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光溜溜的,没有毛发,全都用四肢撑着,在用长长的舌头舔舐地面,似乎在刮那些霉菌吃。他们的皮肤是病态的水红色,身体非常瘦,四肢萎缩,和包|皮骷髅一样营养不良,唯独腹部跟怀孕似的鼓起一个球,薄薄的一层皮,青筋浮现,里面有大量黄色的液体在流动。

苏寒心神震颤着,死死咬住唇,把差点破口而出的惊叫声咽了回去。他屏住呼吸,环顾了一圈,发现左右两边也有很多红皮人,原先应该是藏在商店里的,现在饭点到了,都出来觅食了。

苏寒在心里骂了一句,轻手轻脚地往后退,尝试着在不惊动他们的情况下,用比他们快的速度撤离现场。

可惜偏偏有人不想随他的愿。

“瞧我看到了什么?”

轻浮又恶意的坏笑声突然从远处传来,伴随着翅膀煽动的鼓风声由远及近,速度很快地停在了头顶。

“一只漏网的小老鼠~”

又是个会飞的……苏寒走了一秒的神,然后迫不及待地,心怀侥幸地仰起头,却在看清对方的那一刹那,眼睛瞬间睁大到了极致,也不管那些属性不名的红皮人了,朝着反方向,拔腿就跑!

事实证明,长翅膀的不一定都是可爱的小天使,也有可能是个喜欢玩寄生,喜欢用针管一样的嘴吸人脑髓的大虫人!

“想跑?”

多格歪了歪头,轻蔑地笑,头顶那对垂状触角跟着晃了晃,藏在触角下的大片石榴籽状复眼闪过诡异的红光。

“那我们就好好地玩一玩~”

他摊开双臂,健壮的经脉凸起的肌肉伸展开来,腹部蜂巢般的圆口一扩一缩的,喷出丝状的信息素,他人依旧悬停着,只有背后两对颜色绚烂的鳞翅,在逐渐加快频率地振动,引来肆虐的风。

有黑色的烟雾从城市后铺天盖地而来,地面那些专心致志进食的红皮人突然个个捂着肚子,面目扭曲着,哀嚎出声。

有什么东西在挤压他们的腹部,疯狂在里面窜动着,急切地破腹而出,狠狠地折磨住了这些早就被掏空的母体。

多格看着狂奔的青年,吹着口哨,慢悠悠地往前飞,底下的红皮人已经承受不住,开始用手按压着腹部,疯狂呕吐了,但吐出来的不是污秽的食物渣滓,而是一大波一大波的,五颜六色的蝴蝶。

不,也不能说是蝴蝶,它们更像是蝴蝶、胡蜂、螳螂的集合体,或许还可以加上和蟑螂类似的开挂般的繁殖速度。它们长着多格一样的面孔,也有两对绚丽的翅膀,区别是多格身体构造更接近于人类,只是皮肤是灰白色的,腹部以下覆满了刚毛。而这些蝴蝶,脖子以下全是节肢动物的结构,胸部有三对长满倒刺的镰刀足,环节状的腹部又长又饱满,尾端有如同钩子的伸缩针管,用于交丨配和产卵。

它们在宿主体内孵化,啃噬血肉为生,长大成蛹,破茧成蝶,而后在空出来的宿主腹腔内交尾,带着受精卵破喉而出,又借黑雾的掩护飞行,尖啸着,疯狂寻找新鲜的有营养的肉丨体来存放虫卵,然后立即死去,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啊~真是无聊透顶的人生~”

多格感叹着,右手轻轻一弹,一颗碎石拖着残影,从他指尖飞射出去,直接贯穿了正在绝命逃亡的青年的右小腿。

苏寒惨叫一声,右腿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连带着身体趔趄着扑倒在地,而几乎是在那一瞬间,漫天黑雾带着无数的红点,嗡嗡嗡地淹没了他。

多格降落在屋顶,屈腿坐着,右手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看着看着突然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他困惑地低下头,然后就在黑雾中看到了一颗红色的正沿着大街慢慢往远处滚去的大光球。

时间拉到三分钟前。

苏寒摔倒的时候,心彻底拔凉拔凉的,以为自己这次死定了,看着围剿上来的凶猛的食人蝶,正绝望地想闭上眼,眼角余光却瞄到了从他兜里掉出来的书签。

系着银色流苏的书签躺在地上,非常抓人眼球,因为以它为中心的,方圆一尺的霉菌都顷刻间死绝了,黑糊糊的像被烧焦了一样,而且仿佛有无形的火焰存在般,黑圈还在不断往外扩散。

真是山重水复,绝处逢生,千树万树梨花开,今天注定把家还!

他简直要哭出来了,二话不说,牢牢地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把它当做护身武器,把手臂当做活字雨刷一样,大摆大合地左右挥舞。果然,那些蝴蝶十分惊惧地避开了,速度慢一点的,在距离一米内的全被当场烤成了椒盐味,啪嗒啪嗒地掉了一地,滋滋冒烟。

天哪!这是什么绝世电蚊拍!太强了吧!

苏寒心中大喜,咬着牙站起身,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外逃,但它们根本没有放弃的意思,他走一步,它们就进一步,全程和他保持精准的三米远距离,环在他的四周暴躁地飞来飞去,一副想上又不敢上的无能狂怒姿态。

苏寒咧嘴,露出八颗大白牙,看起来贱贱的,前所未有的嚣张。

哼!谁敢拦他!通通拍死!

“我敢!”

阴恻恻的冷笑声瞬间出现在他身后,苏寒汗毛一竖,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掀飞了出去。他在空中乱扑着,翻了个跟斗,而后在大叫着以脑袋为先锋坠落时,被对方狠狠拽住了右脚的脚踝,像是要捏碎他骨头一样的力道。

苏寒脸色发白,额头后背冷汗爆出,但他的手指还是紧紧攥着那枚书签不放,潜意识告诉他,无论如何,也千万不能松手,不能把它弄丢了,否则他肯定会后悔终生,从此万劫不复的……

多格倒提着人,往前快速飞行。他瞥到了对方手里的东西,表情臭极了,满心怒火地抡着人,往前方墙壁上凸出的某根钢刺上砸过去,动作狠绝又残暴。

“我让你跑!”

苏寒瞳孔地震,一边用另一只脚死命地往上踹,一边破口大骂,但一点用都没有。他声嘶力竭地呐喊,却意料之外的,在与死神交手的千钧一发之际,对方紧握的双手忽然松开了。

那根钢刺与他隔着一寸的距离,几乎擦肩而过,苏寒掉下去,后背砰地砸在一辆废车的引擎盖上,惯性往上弹了一下,然后滚落在地。

他疼得要死,但更想活,想好好活下去,所以没趴几秒,又在肾上腺激素的鼓舞下爬起来继续跑了,当然,还有那些嗡嗡嗡的鬼东西,它们依旧不死心地要追他。

多格停在原地,将贯穿自己手臂的儿童版玩具弓箭拔出来,伤口自动缝合,可合到一半又骤然撕裂开来,然后缝合,再撕裂,再缝合,继续撕裂……绿色的血液喷得到处都是,显而易见,有股霸道的力量在干扰他的自愈能力,让他无法真正地治愈伤口,并以此为乐。

多格胸口起伏越来越大,脸部肌肉越来越扭曲,最后啪地一声捏碎了手中的弓箭。

“阿尔法!!!”

几公里以外,废墟城市的边缘。

苏寒开着一辆路边捡来的史努比碰碰车,姥爷散步一样,慢吞吞地逃亡,那群烦人的嗡嗡嗡还在,坚持不懈要找他寄生,又因为他有护身符在不敢靠近,只能跟蜗牛一样卡着安全距离,跟随着他飞行。

其实走路更快,可他真的没力气了。他的右腿破了个洞,虽然很快就止血了,但也更糟糕了。被那只怪物抓过的脚踝上长了好多灰色的霉菌,忍痛搓下来时,还黏糊糊地拉着丝,皮肤都被侵蚀了,底下都是灰白色的仿佛腐烂的肉。

他用书签贴了一下,霉菌是死光了,但肉还烂着,发热发痒发炎,脑仁也钻心地疼,还跟哮喘似的上气不接下气。

看来这护身符只能杀真菌,不能杀细菌,他得赶紧离开这里,然后……

然后怎么办?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雅辛托斯号……他不通医术,无法自救,也遇不到好心的医生,没有任何可以抗疫疾病的药物……他在孤零零地流浪,在忍受来自肉|体上的非人的折磨,就像当初被车门卡在烈火里一样,力竭后恐惧,恐惧后崩溃,想大喊大叫,想大哭大闹,想尽快地干脆果断地咽气。

满打满算,他今年才18岁。

纵然他已经脱离了少年人的行列,成为了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但他依旧不能够真正地独当一面。他阅历不够,做事不够沉稳,遇事不够冷静,更重要的是他在过去两年里所遭受到的痛苦已经压垮并改造了他的精神世界,以至于他伪装起来的自信和乐观是如此地不堪一击,每每碰壁就会立马颓废起来,只想用极端的手段一劳永逸。

就像现在,他又满脑子死死死了。

苏寒迷迷瞪瞪地开进了一片枫香林里,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也没有回头看,那群肉食性的蝴蝶被阻隔在外头,盘旋片刻就往回飞走了。

枫香林像一条安全带,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隔离开来。一边是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绿野仙境,一边是气息奄奄、死气沉沉的失落之城,冰炭不同容,却井水不犯河水。

这座森林除了枫香树外,还有不少常绿树,比如松柏、冬青、桑榕、橄榄……乔木、木质攀缘藤本、草本……蕨类、兰科、天南星科、苔藓科……但红黄配色的枫香树占了大头,搭配着遍地堆积成海绵的枯枝落叶,整片山林看起来秋意格外的浓烈。

这么漂亮的风景,苏寒是体会不到了,因为他翻车了,碰碰车倒在一边草丛,他从车上栽下来,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天空轰隆隆地下起雨。

身体透支的苏寒躺在了一片绿色的灌木中,风拂冷雨,冷雨和香,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不省人事地仿佛下一刻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他发了高烧,皮肤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眼眸半阖着,睫毛粘成几股。

有人停在了他身边,身形飘忽如影,嗓音清浅若风,就像这场恰逢其会的缠绵的雨。

风很温柔,一点都不冷。

他抓住了它,神魂颠倒地默念着,控制不住地流起泪来,一股一股的,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过分缠绵的雨。

对方俯下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也看不清,但他记得对方嘴角牵起的弧度,感知到了对方离开前从他手心渐渐滑走的冰凉的发丝。

不……

不要走……

他对一个模糊的影子产生了依赖感,并在梦里梦外挽留对方,呼唤对方的名字,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

“阿尔法……”

柴火哔剥,几颗火星飞扬。

“阿尔法……”

雨落生花,窗台上缘起缘灭。

“阿……嗯???”

苏寒颤了一下,晕乎乎地撑开眼皮,瞳仁转动着,持续失焦了几秒,然后猛地一缩,翻然坐起身。

他坐在一个小木屋里,门锁着,窗开着,石砌的壁炉里,火刚刚熄灭,外面一片滴答的雨声。他坐在唯一的窄床上,羽绒的枕头,七层的床垫,衣服干燥清爽,伤口处不留一丝痕迹。

苏寒摸着左耳的耳廓,垂眸静坐片刻,离开了床铺。

这木屋设施简单,除了床和壁炉,还有一套桌椅,一个实木鸟架。桌上竖排了几本书,一个墨水瓶,一支羽毛笔;架子上站着一只白色的苍鹰,望着桌面,走近会发现是个精致的标本,右脚上有一个金色的脚环。

还是那些古怪的符文,但这次他眼睛跟装了翻译机一样,自动将上面的纹路翻译成了中文。

希莱亚……

他看向壁炉上方悬挂着的猎|枪和山羊角做的号角,心道:“原来是曾经一同打猎的伙伴吗?”

他走过去,却敏感地察出了别扭的地方。比如,壁炉两边铜铸的壁炉四件套和柴火架,造型设计包括金闪闪的配色,和这个简陋的木屋完全不搭,或者说整个壁炉,这部分好像是这个临时的庇护所里多出来的!

他沉默了会,俯身将壁炉里的锅子拖出来,打开一看,是一盘撒了金粉的苹果派,他蹲下来,盯着那个派看了许久,伸手将盘子取出来。

温的,一切都刚刚好。

苏寒神色微妙起来,他知道这是谁做的,也记得救自己的人是谁,但就因为知道,因为记得,所以更诡异了好吗!

她不是很讨厌他的吗?明明每次都以这么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对方面前,然后把对方心情搞得一团糟……他看出来了,她其实是有点厌蠢症的……

苏寒犹豫了一下,拿起一块苹果派,三秒后,他身体忽然一僵,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声泪俱下,捶地痛哭。

苍天啊……他这辈子就从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仿佛把全世界的士力架都浓缩成了他手里的这六分之一的派,才磕一口,就感觉灵魂马上要升天了……

苏寒皱着脸,在地上滚了圈,双手抓挠着喉咙,难受得不行,想吐又吐不出来,最后干脆跑出去,用嘴接雨喝,淋了好久总算找回了一丝味觉。

上天入地的船长,雅辛托斯号的主人,别的不说,做饭还是有点东西的。

苏寒吐槽着,在屋外的一个覆盖着防雨布的红色独轮车里翻东西,挑挑拣拣,发现都是茄子、节瓜、番茄、洋葱……各种各样的蔬菜,正好可以回屋做大乱炖。

可惜没有调料,吃起来味同嚼蜡,当然,这一点都难不倒苏寒——每当这时,他都要把苹果派拿出来看一看,闻一闻,回忆一下它的滋味,然后痛定思痛地明白平平淡淡才是真的幸福。

入夜后,雨停了,两天后,苹果派变成了缺了一个口的铁饼,而他也终于找到了重新回到雅辛托斯号的办法。

小屋不远处,靠近枫香林的地方,有一片澄澈平静的淡水湖泊,两边有群山限定着,不算宽,但一眼望不到边际,白茫茫的水雾处,天与地链接在一起,浩淼如天空之镜。说实话,如不是亲自下水体验了一番,他会以为这是个浅水海湾,或者只有薄薄一层水的盐水湖。

斧子、锯子、绳子……苏寒从林子里砍了几棵树,做了一个简易的筏子。这里每天傍晚都有几只水豚从湖对面游过来,吃这边的芦苇、树皮、黄莎草。他之前在雅辛托斯号上见过水豚,这几只脖子上又恰好都戴着手工编织的五彩穗子,那对面一定有人居住!

苏寒把筏子推进湖里,离开前,他给木屋做了个大扫除,锅子洗了,壁炉的灰清理干净,柴火架上补上了用完的干柴,甚至木屋门口的小院子也重新修整了一遍,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仿佛他从未来过。

碧波荡漾,两只水豚从他的筏子边潜水而过,苏寒回头,看了眼枫香掩映中逐渐远去的木屋,还有环绕在木屋周围成片的开了紫花的灌木丛,突然而然的,想起了一点梦里的情节——他神志不清时嗅到的独特松香味,原来是迷迭香……

他掏出挎包里硬如铁饼的苹果派,怔然片刻,对着它轻声细语地问:“所以……还会遇见吗?”

湖风迎面,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破雾而来,闪瞎了正在发呆的苏寒的狗眼。他愣了愣,茫然地仰起头,然后就看到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崭新的鱼钩从天而降,带着一根水色的鱼线尾巴,精准地扎进了他正在缅怀回味的苹果派中。

……鱼钩?

他还在疑惑,那根鱼线突然一紧,手里的派唰地一下就从手里飞了出去。

“我的派!!”

没有一丝犹豫,他也跟着飞了起来,顺便破了高中时的跳远纪录,向被钓走的苹果派扑了过去。

扑通一声,筏子翻了个面,两只水豚爬上去,并排坐在原先主人的位置,嚼着两根水草,佛系地望着远处。

* *

雅辛托斯号,中央公园。

一个钓鱼佬开门见红,欢天喜地地握着鱼竿饨来饨去,只是这鱼实在是大,整个鱼竿压成了弯月状,还有隐隐的断裂迹象,他不甘心地强制收线,好在最后成功了。

极限弯曲的鱼竿猛弹回来,他用力过猛,仰面栽倒,呼啦啦的,一个圆盘型的东西破水而出,呈抛物线状飞向他面门,还好他及时伸手接住了,不然鼻子肯定当场飙血!

这哪里是鱼?分明是个夺命铁盘!

哗啦一声,湖水飞溅。

苏寒从水里爬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四周草木幽静,光影斑驳,他所处的正是中央公园里的人工湖边,随处可见的观赏垂柳,路口还有一个背着鱼篓的基路伯雕塑路标,手中鱼竿直指湖面。

他呛咳着,走向呆若木鸡的钓鱼佬,从他手中将苹果派拿出来,塞回挎包,然后真诚地致了声谢。

白色小石子堆成的花路,越往外走,视野越开阔,两边的松竹柳也变成了可独木成林的大榕树,枝叶繁茂,绿荫森森,好多垂落的气生根,像隔断,也像秋千。再往前,左右是两片平摊的大草坪,只有靠近榕树林的地方零星种着紫色的番红花,并穿插着追逐嬉戏的基路伯,泉水从他们的瓶子里倾洒而出,其余部分都修剪得很整齐。

苏寒从中间路过,那些坐在餐布上野餐晒太阳的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他,抓着三明治,像向日葵一样转动脑袋。哦,旁边还有一个修草的工人更绝,就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面无表情的苏寒走过,连手里的除草机自己开走了都不知道。

到底有什么好盯的啊!

公园四面都是各种餐馆,往上就是高可入云的金顶大厦,这艘雅辛托斯号与其说是邮轮,不如说是一座移动的海上城市。

苏寒虽然有点饿,但更想换身干爽的衣物,他径直走向圆形的玻璃电梯,然后被弧面的玻璃门上的水猴子倒影吓了一跳。

他头上身上都水草、水藻、落叶,里面还夹杂着泥沙和小鱼小虾,看起来糟透了。

这可不太行,这怎么能见人,尤其是……

“请问……需要帮忙吗?”

苏寒转过身,看到了黑白制服的小k。对方站在满是毛巾的推车旁,表情一言难尽地指了指他裤腿上的两只大螃蟹:“……真的不疼吗?”

苏寒一脚踢飞一个,眼睛亮亮地望着他,向他讨了一片毛巾:“来的正好!我刚想去找阿尔法!”

小k听到这个名字先是呆了一下,随即眼神不赞同地看着他:“请不要直呼船长的名字,她真的不喜欢别人这么喊她,会生气的。还有,她现在不在雅辛托斯,你去了露天甲板也是徒劳。”

苏寒按键的动作停下来,转过头:“那她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小k摊手:“每年的九月份,她都会离开雅辛托斯,等到十月初才会重新回来。”

苏寒懵了,那他岂不是要在这边待够一个月才能回家?一个月啊,他要是失踪一个月,那他大伯,他父母……

苏寒倒在他的房间里,翻来覆去地滚,从床滚到地毯,又从地毯滚到沙发,越想越焦虑,正想再去找小k聊聊,寻点别法脱身,一阵穿透性很强的钟鸣之音突然自上而下、全面威摄而来,余音浑厚幽远,震人心扉,让人腿脚控制不住地发软,想要立马跪地臣服。

这是雅辛托斯号的鸣笛声,是伫立在邮轮中心广场、镶嵌在船身核心的名为永恒的大摆钟发出的警告。

有人入侵了雅辛托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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