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一)
“他跳了。”
奇玉回过头,竖起的尾巴晃来晃去,满眼期待地望着缓步而来的小主人。
“演技不错。”
阿尔法颔首,毫不吝啬地夸赞,而后闲庭散步地路过,驻足在空无一人的船头。
“忠诚献给了盲目,坚韧走向了歧途,纯洁抵不过堕落,热爱败给了谎言。”
一切软弱无用且容易滋生奴性的东西,原来啊原来,也是个被人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后主动抛弃的垃圾。
“可笑。”
她嘲弄地收回目光,转身的同时右手向后一拋,铂金的吊坠便化作一道银光,随着引力坠入了迷雾重重的大海。
荧荧之惑,森森白骨,饕餮狂欢后碎肉发白的尸骸漂浮片刻,慢慢沉了下去。
她倚着栏杆,仰头望向正发出巨大轰鸣声、乌云渐转猩红的夜空,神情无悲无喜,心境一刹那的虚无,风过潮生,带着她的发与裙摆向前,猎猎翻飞。
“可怜。”
* *
播放的录音笔搁置在胡桃木的桌面,银色金属漆反射着电脑屏幕发出的冷光。
“我叫江一鸣,出生在一个单亲的富庶之家,奉行随遇而安的原则,顺风顺水地走到了而立之年。
“不抽烟,不酗酒,唯一的不良嗜好大概就是对水过度地依赖进而产生的窒息上瘾。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变态,但我能解释这是有原因的,准确的说,让我真正为之神魂颠倒的是感官失灵后神经欺骗重铸的另一个世界。
“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开一间属于自己的花店,可人生无常,事无定数,和很多人一样,兜兜转转间总是会与儿时的自己渐行渐远。
“一次偶然的意外,也是转变的契机,让我发现了这世上远比造物主更加神秘和迷人的存在——那就是我的梦。我想了解它,剖析它,从里面找到我渴求的真相,为此修习了临床心理学和精神医学,最后成了滨江市一院的一名心理医生。”
十月滨江,漫漫酒店,一场经年的同学会将阔别已久的昔日同窗聚集于此。
“十几年前,我们去卡岛潜水,他的脚蹼不小心被海藻缠住了,差点给淹死,最后还是被一条灰鲸给救了,把他给驮了上来。”
有人聊着聊着又揭起了他的老黄历,带着酒晕,绘声绘色地比划:“真是要吓死人了,我们赶紧把他拉上船,刚好那时他自己睁开了眼,嘿,你们猜他醒来后第一句是什么?”
那人模拟起当时的情景,歪倒在一侧,捂着胸口,开始唱双簧。
“看……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美人鱼……”
话音刚落,包间里骤然爆出一阵阵放肆的哈哈声,个个人仰马翻,杯盏倾洒,拍桌狂笑。
江一鸣扶额,一脸无奈:“你们够了啊……”
之前那位大兄弟身板挺正,揩了揩笑出的眼泪花,接着画风一转,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有没有考虑过找个对象?”
江一鸣愣了下:“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那人翻了个白眼:“这么多年哥们,我孩子都快两岁了,可不得关心关心你这条万年单身狗啊?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条件这么好,有钱有颜又有房,怎么就从此孤寡了?难不成鲸鱼长得比人还眉清目秀?”
江一鸣淡笑着抿了口果汁,依旧拿上次的理由搪塞:“看缘分吧。”
他的生活很充实,搭伙过日子什么的完全不适合他,更没有将就的必要。
“缘分缘分,你每次都这么说!那要是一辈子遇不上呢?”
“那就不谈了呗。”
随性的人看似温和,实则刚直过人,以至于那人被噎得无话可说,最后只能叹气。
“行吧。”
人各有志,人各有路,即便是好友,也不好过多的干涉,特别是婚恋方面,关心归关心,还是点到为止的好。
晚上十点多,华筵尽散,江一鸣开车去了一趟便利店,而后回了住所。
黑白灰的装修风格,标准得像套样板房。
江一鸣解了风衣就钻进了浴室,他平时都是十点上床休息,今天硬生生地错开了一个小时,导致他的生物钟发起了警报。
他将眼镜摘下,捏了捏鼻梁,于湿热的水汽和熏香中缓缓闭上了眼。现在,此刻,一个很好眠的季节,一个亟需休憩的夜晚,他却不愿就此潦草地入睡,只想和以前一样好好泡个澡,然后一点点陷下去,于悬溺的梦镜中赶赴一场虚幻的约会。
温热的水漫过胸口、脖颈、下颌……衣物被浸透,若即若离地蹭着肌肤,耳膜鼓动,心脏收紧,憋闷的窒息感伴随着如潮的倦意袭来,瞬间压垮了他。
他滑下去,像石像沉入了大海,灯光破碎在波动的水面,在他的眼皮上跳舞。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力流失,这不是一种愉悦的感受,尤其是在一个困乏疲倦到无力反抗的人身上。江一鸣预见了这一点,但他依旧爱上了这种危险的近乎自虐的行径,并为此抗住了求生的本能。
他在赌,带着一股不知从何起的荒唐自信,徘徊在生与死的临界点,等待一个可以把人逼疯的奇迹。
忽然的,有东西缠住了他。
江一鸣狠狠皱起了眉,张口吐出了一串泡泡,咸涩的冰水灌入口中,却没有挤走他体内的氧气,相反,他好像回到了陆地,嗅到了新鲜的香甜的空气。
他睁开眼,自由呼吸着,悬浮在一片幽蓝色的浅海。滑腻的海藻缠住了他,脚腕、手腕、脖颈、腰身……四面八方,将近百米高的巨型海藻组成了茂密的原始森林,纺锤的柔软长叶,漂动的交错冠蓬,分割共享了他头顶的海面;晃眼的光斑若隐若现,透过叶片的缝隙,穿过海水的杂质,散成千万条闪动的光路。
这超过十米就会迷失方向的海底森林,银色的铁匠鱼群穿梭其中,又被几条觅食的海獭惊扰,灵敏地躲躲藏藏。江一鸣低头,看到了一条长了藤壶的灰鲸,对方庞大的躯体挤开了林立的褐藻,正从下方慢悠悠地迁徙游过。
几乎没有犹豫的,他摆动四肢,跟随而上,但一动,原本松松垮垮的束缚就骤然收紧了,差点没把他当场勒死。江一鸣迟钝地反应过来,想要先解开这些烦人的家伙,可海藻柔韧,意外地无懈可击,他不仅半天束手无策,过程中还一直在被这些触手似的鬼东西拽往海床的方向。
这又和上次不一样了,他沉吟着,随即若有所感般地停下了挣扎,倏然抬头。
他等到了……
他赢了……
沐浴着阳光的神明,不可思议的奇迹,像黄昏时分浮动碎裂的花瓣,一片一片,坠入了他慢慢放大的瞳孔。
她降落在他的身边,然后抓住了他,冷白的皮肤上光影斑驳,仿佛一尊精美的布满裂缝的瓷器;那远比海草柔软的及踝的乌发与破破烂烂的蔽体的绿纱仿佛滴进稀释剂的颜料,摇曳着,反重力地散着,晕开在了这幅相对无言的人物画上。
江一鸣眨了眨眼,睫毛搅动海水,那些强加在他身上的枷锁顷刻间缩了回去。
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为什么一定要救他?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闯进他的梦?
他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但此时身处的环境无法让他吐出任何一个文字。对方揪住了他的衣领,似乎想带着他往上浮,但江一鸣动作更快,甚至打破了以往止乎礼的准则。
如果这只是个梦,如果梦里的她只是他缔造出来的幻想,如果一切都会在醒来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将人带进了怀里,指尖掠过发丝,扶在了对方的后颈,迫使对方微微仰起头。像是试探,也像是顺从本能的放纵,江一鸣眼睑微阖,没有停顿地侧首吻了过去。
当然,他并没有成功,因为在关键时刻,一阵熟悉的铃声把他从睡梦中直接给震醒了。
“……”
天光大亮,一室通明。
江一鸣人躺着没动,只从被窝里探出一只胳膊,将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摸了过来。三秒后,对着天花板发呆的他咻地直起身,态度端正了一些:“妈?”
那头的江母哎了声:“一鸣啊,我之前给你寄的板栗粽子,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江一鸣开了免提,起床洗漱,顺便补了个好评:“很好吃。”
江母笑了:“好吃就好,下次我再给你送点别的口味。”
粽子其实外面的铺子也能买到,但总归还是自己亲手做的才放心,卫生安全自不必说,配料也是满满当当的优质。
江一鸣换了套居家服,推拒道:“别,那多麻烦,过过节就够了,我这边真不用担心,完全不缺吃的。”
“……担心是其次,主要还是闲的。”江母嘟囔着,随口扯起了近段时间的家常,从她某件毛呢外套上离奇失踪的桐花纽扣,再到云城东大街某菜市场闹得沸沸扬扬的午夜凶0事件。
江一鸣耐心地听着,中途偶尔回应几句,也是轻言细语的微笑模样。差不多煲了半个小时的电话粥,原本已经开始谈天说地,甚至延伸到夜观星象的江母,忽然直愣愣地来了句:“一鸣啊,齐叔叔的女儿下周要回国了,跟你差不多大,也是个医生,你看要不要——”
“妈。”
江一鸣不疾不徐地唤了一声,轻飘飘地打断了她未完的话。没有多余的话术,语气也是极尽地温和,深知他脾性的江母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梗片刻,还是选择了妥协,不再继续这种可能会伤母子感情的话题:“我只是希望能有个志同道合的人陪你共度余生,你不想的话,那我以后再也不擅自安排了……”
说来说去,儿孙自有儿孙福,她管这么多干什么?子女过得舒心自在不就好了?
“妈,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你说。”
“我不打算结婚了。”
因为有了预警,所以江母对他说出这种话表示一点都不意外,还理解地点了点头:“你的婚姻大事,你做主就是了,不过我能问问原因吗?”
江一鸣沉默了瞬:“我……有喜欢的人了。”
江母人都呆了,怀疑过自家儿子是同是无性恋都没想过这种可能,但她脑子转得飞快,试探道:“没有在一起的可能了吗?”
江一鸣略微头疼:“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来自何处,不知道为何频频出现在他梦里,甚至连长相都不记得了……他有时候也会自我开解,或许她只是他创伤应激后虚构出来的一个救世主,是他身体里潜藏的另一个压抑的人格……尽管这种解释听起来很荒诞,但事实就是,他,江一鸣,爱上了一个连存在都无法证实的面目模糊的女人。
不,也许对方连人都不是,只是个欲望的集合体,所以他抗拒不了,甚至在深眠这种极度放松的状态下,非常坦诚地表露出了自己对她的渴望。
江一鸣长吐了口气,将手机关了,洗干净脸上的泡沫,转身去了厨房。今天是休息日,他可以花大把的时间,做一桌自己喜欢的美食,听听歌,看看电影,窝在书房浏览自己喜欢的书籍或者去健身房酣畅淋漓地运动健身。
他想,他应该是时候放松放松了。
他躺进转椅,双手交叉,左腿搭在右腿上,身前的笔电屏幕内正播放着某部新出的喜剧片。
“我叫江一鸣,出生在一个单亲的富庶之家……”
江一鸣怔了怔,脑袋带着问号左右转悠,在确定发声源后坐直身体,手绕过笔记本,将那个正在播放中的录音笔拿过来。
这只录音笔是他刚毕业那会儿买的,里面录的是关于他过去的一段自述,为了方便记忆,为了不让自己不经意间遗忘,之后的每个月,他都会反复温习几次。
但是……
他微微瞠目,将这只早就遗失了两年现在又突然出现的录音笔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琢磨,脸上时不时闪过惊讶和疑惑。
是他的录音笔,也是他的声音,但他没记错的话,这东西早就掉进了海里,无法找回了。
怎么会在这?他在做梦吗?
江一鸣手指一紧,倏然抬眸,望向门口,刚刚那一瞬间,他好像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江一鸣拧眉,将录音笔放进口袋,起身离开了书房。
现在是下午三点多,外面下着毛毛雨。
他去客厅逛了一圈,没看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又拐去了餐厨区,发现岛台边有一大滩显眼的水渍,里面混着玻璃渣和些许粘血的碎裂的镜片,对比一下残破的杯底,应该是原本倒扣在架子上的玻璃杯。
江一鸣眼珠动了动,目光沿着那些点点滴滴的血迹延伸向公共卫浴的方向,寂静了一秒,从刀架上抽了一把厨刀,藏在身后,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只是……
卫浴的门开着,灯亮着,干湿分离的隔间通透无比,除了他以外,根本不见任何擅闯民宅的陌生人,而连成珠串的血滴在洗手台的位置也忽然断了。
江一鸣将哗哗响的水龙头关上,警惕地扫了眼浴室门口,刚打算拿出手机查一下住所的监控,一转头却发现洗手台上方的镜子里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对方正一手持刀,背对着自己。
他瞳孔一缩,根本来不及思索,操过手边的大瓶沐浴露就直接抡了过去。
一声巨响的“砰”,伴随着一阵同样短促的惨叫声,锃亮的镜面刹那间四分五裂。
“唔——”
粘血的手机摔在地上,裂开的屏幕亮了一下,时间停在了下午三点,江一鸣脸色煞白,脊柱下弯,五官因为剧痛而极度扭曲,但又好像忌惮着什么,又突然隐忍起来,死死咬住唇,不愿意再发出痛苦的呼声。
他身体颤抖着,摇摇欲坠地俯趴在台子边缘,强制自己保持清醒,右手摸向搁置在一边的厨刀,殷红的血液从他的后脑勺流出,顺着他的脖颈、耳后、脸颊,汇聚在下颌,滴滴答答地溅在了雪白的瓷盆内。
他断断续续地抽了口气,缓缓站直身体,然后在转身的那一瞬,被人一个猛扑撞倒在地,再也无法动弹。
有人夺走了他的刀,骑坐在了他的腰上,呼哧呼哧的,是比他还重的喘气声。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听不到呼吸之外任何的声音,甚至因为失血过多而逐渐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他脑子坏掉了。
江一鸣想着,在心里苦笑出声。
但他知道对方是谁。
头皮被拉扯,冰冷的刀锋割断了他的喉咙,江一鸣身体猛地一僵,然后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最后于斩首的酷刑中满头大汗地惊坐起身。
嘀嗒嘀嗒。
时间是下午三点,窗外是绵绵细雨。
他坐在自己的书房内,身前的樱桃木书桌上摆着一部笔记本电脑,里面正播放着新出的喜剧片。
代号“刀疤”的黑猫反派正扛着火箭炮在大街上狂轰乱炸,结果把自己炸成了烟花。
江一鸣揉了把脸,把电脑合上,静坐片刻,起身离开了书房。
他好像做了个梦,也许是和沙漠有关,因为他现在是如此地口干舌燥,喉咙仿佛着了火,涩疼涩疼的。
他在厨房倒了杯水,但没来得及喝就手抖摔地上了,又倒了杯,又又又摔了,地上一片水渍和玻璃渣。
“!!”
他血气上涌,身体跟着晃了晃,好在撑住了,没把自己气得一起摔地上。
就在这时,一阵咳嗽般的卡壳音响起。
“我叫江一鸣,出生在一个单亲的富庶之家……”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右手伸进口袋,将里头结巴似的吵个不停的录音笔取出来。
“我叫江一鸣,出生在一个单亲的富庶之家……”
录音损坏了,来来回回只有这一句,还掺杂着不少杂质和机械音,刺耳难听。
江一鸣将录音笔关了,又站着缓了会儿,才将手慢慢地探向后脑勺。
“嘶……”
他面部肌肉一抽,收回手,只见手心一片红中带了几块细碎的镜片。
江一鸣睫毛颤了颤,沉沉地抬起眼皮,望向卫浴的方向——就在刚刚,那里突然传来巨响的碎裂声和转瞬即逝的惨叫。
他喘了口气,将手心的血在衣服上擦干净,然后无声无息地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沿途留下一串惹眼的血珠。
有人不请自来地闯进了他的住所,停在了他的浴室,嗯……还拿了他的一把厨刀。
江一鸣站着门口,稍稍侧过身,凝着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后脑勺的伤口让他的视线模糊起来,呼吸不受控制地越来越重。
是谁呢?
他眯了眯眼,赶在对方转身,赶在自己失血过多晕倒前猛地扑了过去,撞倒了对方。
咣当一声,厨刀飞了。
江一鸣眼疾手快地捡起来,接着靠自身重量骑坐在对方腰上,压得对方动弹不得。
他将对方摆正,却在看清对方的脸时动作蓦地顿住,悬起的刀尖堪堪停在了对方的脑门上。
江一鸣盯着身下那张脸,半晌,忽然轻轻笑出了声。
哦,原来是你啊……
他笑呵呵地放下手臂,慢慢俯下身,半是观摩半是感叹了许久,最后一把揪住了对方的头发,割断了对方的喉咙。
“……”
“江先生?”
“……”
“江先生!”
江一鸣从塑胶地板上睁开眼,于无法忽略的鸣笛和铁轨哐当声中捕捉到了一个脸上饱含关切的缠满绷带的奇怪生物。
天呐,鬼知道他怎么从对方脸上看出了关切两个字的!
对方是一名青年检票员,裸露的皮肤外被白色绷带裹得严严实实的,身穿黑色的双排扣西服,白手套,皮革肩带斜挎包,船型帽子上别了一枚金色的飞鸟勋章。
江一鸣在地上躺了三秒,慢吞吞地爬起身,表情迷茫地站在原地。
他是谁?他在哪?他要做什么?
“……江先生,你还好吗?”
江先生是在喊他吗?
江一鸣脑子又宕机了,这次大概过了十秒,才逐渐回过神来。他想起来了,他叫江一鸣,是一名已经辞职的心理医生,凌晨三点,在自驾游的途中,因为一只远光狗的干扰,车子不幸飙出了栏杆,掉进了海里。
他摸了摸鼻子,有呼吸,又摸了摸胸口,心跳强劲有力,更别说他四肢完整,整个人别提多健康,多精神了。
他竟然没死!
检票员惊恐大喊:“希莱亚!”
没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走了过来,同样的黑色制服,银发大背头,皮肤是病态的苍白,看起来二十岁左右,脸上戴着墨镜,神情淡漠,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
检票员给希莱亚让路:“我觉得江先生需要紧急治疗!”她指了指江一鸣的脑袋:“他刚刚上来的时候摔了一跤!好像把脑子摔坏了!”
“……”
脑子已经自动修复好的江一鸣下意识地避开了希莱亚的检查,飞快道:“等等!”
希莱亚收回胳膊,抱着手望向检票员,检票员一愣:“江先生,你没事了?”
“我没事!”江一鸣粗略打量了下两人,又望了眼黑漆漆的窗外,忍不住问:“我能先问一下,我现在在哪吗?”
检票员啊了一声,张开口,但还没出声就被江一鸣抬手打断了:“我脑子很好,谢谢!”
检票员默默闭嘴了。
希莱亚垂眸,看了眼别在胸口的怀表,娓娓道:“这里是1414号列车,正从泰加林出发,前往终点站无尽海,总共需要十九个白天、十九个黑夜。”
泰加林他知道,无尽海没听说过,而且他不是自驾游吗?他才上了滨江的高速,怎么眼睛一闭一睁就出现在了极地圈?
“可我不记得我买了火车票……”江一鸣思绪混乱,喃喃自语:“我明明是自己开车出门旅游的……”
“是的。”希莱亚点了点头,然后接道:“结果半路出了意外。”
江一鸣倏地收声,目光炯炯地望过去:“然后?”
“然后主人就帮你买了一张票。”
“……”
江一鸣懵懵的:“谁?”
“当然是1414号列车的主人。”检票员从挎包里抽了一张紫色的火车票,在他面前挥了挥——明信片的款式,彩绘的底面,上头有黑色的文字,表明时间地点,右下角盖着检票后的金色戳印。
这些字像火焰,也像纠缠的花草,他一个都看不懂,却莫名其妙地明白了它们的意思。
沈熠……
沈熠又是哪位?是他救了他吗?
希莱亚:“不用担心,如果主人想要害你,一开始就不会救你了,更不会浪费精力帮你找一个可以隐姓埋名、不受法律和道德制裁的好去处。”
江一鸣心神一凛,似是忆起了什么,唰地低头,就见自己的行李箱端端正正地摆在脚边。他俯身检查,发现锁是完好无损的,停顿了一下,面带微笑地抬起头。
“那……多谢了。”
江一鸣的身份不能用了,当务之急是必须从他现有的人际关系网中完全脱离出来。他原定计划是找个与世隔绝的洞穴藏个十年二十载的,等到证件自然注销后,再重新以新的身份回到人类社会。
现在嘛……
无尽海是不是好去处,他对此一无所知,而未知是这世间最大的危险,他平生求稳惯了,头一次这么铤而走险,多少有点忐忑无措,但他又没得选。
这个叫沈熠的人,似乎能力非凡并且对他的事了如指掌。他有了危机感,甚至想不顾一切逃离此地,可本能又告诉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妄图耍小聪明,否则到时候怕是追悔莫及。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江一鸣思忖道:“条件呢?”
希莱亚:“很简单,去无尽海找一个叫沈暮的女人,然后和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
江一鸣默了。
沈熠,沈暮,这两名字一听就是有亲缘关系的那种。难不成是家里人闹矛盾了,需要靠外人传话来维系感情?还是说忙得实在脱不开身,只能找替身快递□□?真是的,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很怪啊……
检票员从包里翻了一条红色的缎带给他:“带上这个。”
江一鸣鉴赏着,心中不由咋舌,这个不会就是生日礼物了吧?虽然面料材质看着不错,但做发带或者腰带的话,款式也太简陋太老气了,拿来包装礼物还差不多。
不过又不是送他的,他关心那么多做什么?江一鸣压下心底的吐槽,接过缎带收好。
“我有个问题。”
突然的,他想到了一个关键的点。
无尽海啊,这听着就是个很大的地方,到时候幅员辽阔,人海茫茫,怎么找人?至少也得给个联系方式吧。
希莱亚摇头:“放心,只要你到了那,必定很快就能找到她。”
江一鸣将信将疑:“很快?”
“是的。”
那这个无尽海到底是有多小啊?
检票员小声插了一句:“无尽海不小,只是能居住的地方只有一小块。”
希莱亚转身:“有一些注意事项,我待会慢慢和你详谈,现在我先带你去休息的包厢吧,阿妍,你去处理一下今晚的食材。”
阿妍立正站好:“是!”
包厢在靠近火车尾的位置,江一鸣拉着行李箱一路走来,算是摸透了这辆1414号列车的基本设施。
红黄的复古配色,两侧皮椅手感松软,保养得不错,但也能明显看出岁月的痕迹。江一鸣仰头,发现头顶的照明灯用的还是无罩的白炽灯,光晕发黄,有几盏还是坏的,显得通道内的色调从原本暖暖的温馨转为一点压抑的厚重。
希莱亚给了他一把钥匙:“这个房间你可以住,不过我给你个建议,最好不要弄坏或者折叠任何物件,尤其是书籍。”
她站在门口,并不打算进去,江一鸣向后摆手:“知道了,一会儿见。”
希莱亚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了一下,还是选择缄默,伸手把门给关上了。
江一鸣没回头,当然没注意到对方表情的异样,他全副的身心都落在了这个白惨惨的形似丧葬风的包厢装修上。
这到底是哪个小天才设计的?
江一鸣压力山大,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和呼吸,生怕外来的自己一不小心就给这个纯白至极的世界留下一丁点污秽的印记。
谁懂啊家人们,他感觉进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火车包厢,而是一个明明空无一物却高大肃穆圣洁的教堂。他的罪恶,他的丑陋,他的愚昧,他身上每一处不完美的点都被迫曝光无遗;他这个庸人、俗人、罪人,他的存在就是对这片应许之地的玷污!他这种小辣鸡就应该立刻去死才对!他怎么能苟延残喘地活着丢人现眼?他真是太不要脸了!
江一鸣拉着行李箱,一边走一边自惭形愧地哭了起了。天呐,他竟然连床都找不到,他怎么能这么蠢!他浪费了食物,辜负了教育,白长了颗脑子,他有罪啊!
啪嗒。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江一鸣呆了下,反应迟缓地低下头,他刚刚走路没用眼睛,马丁靴踢到了一个小花盆——
一盆生机勃勃的葡萄风信子,鲜嫩的茎叶,串铃的花壶,是这个单调又冷肃的世间唯一鲜活的色彩。
江一鸣理智回家了。
他迅速抹了把脸,先是紧张兮兮地检查行李箱,确认完毕后又疑神疑鬼地把那个小花盆捡起来端着,开始乱逛乱摸。
可喜可贺。
这房间的家具还是挺全的,就是配色和光线过于离谱,导致所有物品都丢失了影子,边边角角也与背景无缝衔接,看起来仿佛隐身了一样。
江一鸣研究了下,根本找不到照明灯,更别说灯具的开关。好奇怪,没有灯,但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光……
江一鸣蹭到床铺,直接把箱子塞到了床底。他抱着那个花盆安静坐了会儿,没压制住自己的求知欲,又开始乱逛乱摸了。
太干净了,让人忍不住想把它弄脏,想从这个惨白的死气沉沉的世界挖掘出与众不同的颜色。
他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大脑恶意地猜想,这个一成不变的空间到底是谁的面具,这副无暇的皮囊之下又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私心和欲望,他一定要撕开这个伪装纯洁却不够纯粹的令人作呕的世界!
虚伪的家伙,别以为能骗过他!
这个花盆就是证据!
他又神志不清了,表情狰狞,动作狂躁,跌跌撞撞地碰倒了架子,一本本书籍啪嗒啪嗒摔在地上,但它们丢失了边角和影子,落地的一瞬间又与地面融为了一体。
“江先生!”
门被敲得震天响,然而江一鸣已经丧失了听觉,完全进入了发癫状态,半个人埋进了柜子里,双手扒拉个不停。
骟他爹的,连柜子里都是光!
江一鸣闭了闭眼,忽然眼神一戾,抬腿狠狠踹了过去,噼里啪啦一阵巨响,有大片的玻璃在无形地爆裂,锋利的渣子蹭过他的皮肤,割了一脸血痕。
包厢门被破开。
希莱亚一怔,望着站在几步外的江一鸣,对方正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端着一个花盆,嘴角含笑地向她走来。
“我正要去找你。”他神情平静地拭掉脸上的血,彬彬有礼地和她商量,仿佛刚刚发疯的家伙另有其人:“这个房间太干净了,一点都不适合我这种邋遢的懒虫,能帮我换一间吗?”
希莱亚装作无意地瞥了眼那个花盆,颔首道:“乐意之至。”
包厢换到了隔壁,软卧设置,上下铺床位,矩形窗边有一个小桌子配小沙发,沙发后是立式衣柜,进门左手边带独立的卫生间,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江一鸣把花盆放在桌子上,锁好门,又将风衣脱了,从夹层里取出刚从柜子里翻出来的黑皮笔记本——封面花纹奇特,真皮的质感,他捣鼓了几分钟,终于把封口的金属扣打开了。
“原来是手帐……”
前面的内容大同小异,基本用于记录各种植物的根茎叶花和种子,偶尔穿插描绘一些河流与山脉的走向。江一鸣翻阅着,眉头越皱越紧,这里面的文字和车票上手写的外星文是一样的,但他又直觉这本手帐的主人不是沈熠。
那是谁?
江一鸣搓了搓书页,将指尖举到鼻下,果然嗅到了一股粘性很强的独特的熏香味,甜丝丝的,有点像花香。
难道是那个沈暮?
江一鸣抬眸,看向那个花盆,风信子很漂亮,但怎么看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盆花。希莱亚故意带他进那个房间,也是沈熠的指示吗?他是谁?到底想做什么?
寒冬极夜被隔离在车厢一米外,据说已经零下70多度了,光线一旦穿过玻璃就会被黑暗扭曲吞噬,所以光洁的玻璃上不会留下任何的倒影。
江一鸣翻身上床,躺靠在床头,捧着那本归属不明的笔记本,一开始是想从里面收集一些关于它主人的信息,结果看着看着就被突然跳出来的立体插画吸引了目光。
笔记本的主人可能是抽象派,所以才画出了各种奇思妙想的星夜。江一鸣品着漫天滚动的栩栩如生的眼球,感觉自己眼睛要被闪瞎了,连忙眼角抽搐着翻过去,然后又看到了长着女性乳丨房的草原,天空飘着男性生丨殖器的大海,泡在牛奶与血液里的湿漉漉的手指和舌头,插在蛋糕上燃烧的肋骨……总之很血腥,很色丨情,很艺术。
江一鸣翻了几十页,虽然一个完整的人形都没出现,但他感觉自己好像在看一部史诗级的动作片。头一次看片子,他很不适应,他觉得他脏了,现在脑子里全是代表爱的打成蝴蝶结的血淋淋的小肠。
他啪地合上笔记本。
太重口了,他还是比较喜欢小清新的甜蜜蜜的纯爱play,这种东西当睡前读物,他肯定会做噩梦的!
他碎碎念地把被子拉过头顶,三分钟后,安静如鸡的某人又重新爬了起来,重新打开了灯,打开了笔记本。
又过了三分钟,某人啧了一声,跳下床,翻箱倒柜找剪刀和各种需要的材料。
这本手帐看着只有薄薄一层,却怎么也翻不到底,而且页数居然还会乱码,前面看过的内容有时又会在后面随机出现,不做记号的话,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本的进度。
折角不好,他想,他需要一枚书签。
希莱亚送餐的时候来过一次,江一鸣顺便向她借了彩铅,对方询问后很爽快地替他把所有东西准备好了。
他不喜欢空白,就依照小花盆在硬卡书签的一面绘上了风信子,又在下方钻了一个小孔,系上了银色的流苏。
“不错。”
他自我夸赞了一番,将书签别进笔记本,伸了个懒腰,悠哉悠哉地躺了回去。
夜还很长,他可以再研究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