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看画
孟宴臣是在准备离开的时候才看到叶梦梦的,彼时她正在给客人介绍画,仅一个背影他就认出来了。
一模一样的工作制服,在她身上却格外显得身段窈窕,而且,今天改扎低马尾了。
在原地站着犹豫了一会儿,孟宴臣还是脚风一转,上前蹭了一下讲解。
等看画的客人散去,叶梦梦才发现他的存在,“孟先生也来看画展?”
孟宴臣反问:“怎么,我不能来吗?”
“倒也不是,只是感觉上,您应该很忙。”
孟宴臣打趣道:“天天下班去喝酒,忙吗?”
叶梦梦笑得调皮,“天天加班,不忙吗?”
一丝笑意爬上孟宴臣清雅的面孔,“行了,带我逛逛吧。”
叶梦梦挂上职业微笑,朝一旁打了个“请”的手势。
不过,说是带他逛逛,可实则却是叶梦梦跟着他的步调在走。
每路过一幅画,她都尽职尽责地用三两句话概括讲解,而如果孟宴臣多看两眼或者停下脚步,才会说得详细一些。
总结来说,叶梦梦这个人,很有眼力。
孟宴臣安安静静听着,几乎不发表任何意见,直到两个人来到一幅熟悉的画作前。
《机械舞》,八月十六日新锐画家武明主题为《提线木偶》的个人作品展中的主题画作。
画面上是一个木偶在被傀儡线控制下摆出的舞步,背景荒芜空荡,色彩混沌黯淡,整幅画突出一个被控木偶的独舞,营造出的氛围既诡异又压抑。
孟宴臣不由停下脚步,“你对这幅画有什么看法?”
话音刚落,就听见叶梦梦呼吸重了一下,旋即看过来的眼神隐有几分嗔怪:“孟先生,您搁这儿刺挠猫呢?不刺探我一下就浑身难受是吗?”
孟宴臣被她看得心虚,不自觉地视线下移。
常言总道:字如其人。其实看画也一样,一个人对画作的感觉和看法,也可以从中隐隐窥探到其的内心世界。
那一天,他和叶子因为这幅画有过简短的交流;所以今天,他也确实是有意带叶梦梦来看这幅画的。
他是个商人,每天都要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而上一世叶子的行为多少让他在面对同质的女生时有些PTSD,所以,即使他对叶梦梦有着同类的惺惺相惜,也不耽误了解这个人究竟是人是鬼。
他是心软,但不是圣父。
再说了,她都能做他的背调了,他刺探一下又怎么了?
这么一想,孟宴臣又支棱起来了,他抬眸,只用余光瞄了一眼旁边的小姑娘,他看不太清楚她的神色,但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氛围。
有些紧绷,像那天在车上他问她的大名时一样。
两人沉默着,僵持着,无声交锋。
过了很久,叶梦梦忽然叹了一口气,像是妥协。
“我不太懂画,第一眼只是觉得——太朴素了。”她是这样说的。
孟宴臣却惊得转头,“朴素?”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得到这样一个评价。
叶梦梦:“要是我的话,会把小木偶打扮得漂亮些。”
她偏头冲身边人一笑,语调欢快,“穿上好看的裙子,戴上柔顺的假发、精致的发卡和首饰,还有好看的高跟鞋。既然是跳舞演出,当然要盛装出席!”
起初,孟宴臣表示难以理解,但稍微一想他就反应过来了。
因为他和叶子——或者说大多数人第一眼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代入的都是被控制的木偶;而叶梦梦,代入的却是那个手握傀儡线、并未在画面中出现的木偶的主人。
在她的视角里,木偶是她的所有物、是心爱的玩具,登台表演便是向别人展现自己喜欢的东西,所以要打扮,装点得光鲜亮丽。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解读,孟宴臣怀疑她在平时生活中是不是根本就没有烦恼。
可是,他在医院做的那两场梦,在与她拉扯之间刺探到的一些信息,却又摆明她其实生活得并不好。
他能共情身边人的痛苦,偶尔也会被快乐感染,但他无法理解一个生活并不十分如意的人,为什么能如此积极向上,难道就没有觉得崩溃压抑的时候吗?
就像他那样,生不如死。
孟宴臣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消极中,“打扮得再漂亮又有什么意义呢?被人掌控着。”
他没有办法代入主人的视角,无论怎么努力,他代入的始终是那个木偶。
叶梦梦却反驳,“正因为挣脱不开,所以才要打扮呀!”
她看了孟宴臣一眼,似乎很是疑惑,“既然已经感受到了痛苦,为什么不能给自己找点乐趣呢?”
孟宴臣:“你是指,苦中作乐吗?”
叶梦梦:“对呀,抱怨痛苦只会重复和加剧痛苦,但如果能在痛苦中找到一点快乐,自我安慰、自得其乐的话,至少精神上能得到片刻的喘/息吧?橡皮筋一直拉扯的话,会断掉的。”
“那也不过是断掉的时间长短罢了。”盯着画,孟宴臣自嘲一笑。
他不想在痛苦里开花,片刻的喘/息对他来说无异于饮鸩止渴,他想要的是自由与解放,永远地离开痛苦,而不是在痛苦中寻求短暂的快乐。
叶梦梦脱口而出,“那就剪掉线啊。”她的语气里满溢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松。
孟宴臣无法感同身受,深深叹气,眉宇间笼上一丝愁郁,“他努力过,但是剪不掉。”
说完只听叶梦梦嗤笑一声,“那说明他还不够努力。”
孟宴臣立即皱眉,“你怎么知道他不够努力?”
他偏头看叶梦梦,叶梦梦却盯着画,“因为在我看来,没有达不成的目标、也没有做不到的事,如果有,那就是他没有那么想。”
孟宴臣还想反驳,叶梦梦又说了:“努力有什么用,他拼命了吗?”
“如果想摆脱束缚和掌控,那就要下定决心做好拼命的准备。剪不掉线,那就砍断手脚;站着跑不出牢笼,那就跪、就爬。过程其实没那么重要,因为没人在乎你是跑得不好看还是爬得不漂亮,事实上只要你站在终点,人们看到了你的成果就会鼓掌欢呼,并主动为你也许搬不上台面的过程赋予极高的赞美。”
一番言论砸下来,孟宴臣愁眉非但没有舒展,胸膛更是微微起伏,“你不觉得这很极端、很激进吗?”
“可是温和有用吗?”叶梦梦反问,又即答:“正是因为温和没有,所以才极端激进。孟先生,反抗是需要勇气的,需要那种无畏艰难与生死、孤注一掷、与一切为敌的勇气。”
她的视线落到孟宴臣身上,漂亮的眼眸里有幽光闪烁。
“在历史上那些反抗压迫的争端中,那些拉起反抗旗帜的战士,他们之中有的人也许都不知道成败、甚至不知道结果是对还是错,可即使看不到希望,却依然前赴后继;他们在黑暗中站起,在黑暗中倒下,又或者倒在黎明前……对他们来说,结果是什么重要吗?”
叶梦梦语速很快,情绪隐隐有些激动,“孟先生,在我个人看来,沉默、逃避和犹豫,从来就不在反抗的形式里,因为反抗——是要成为战士的。”
她眼里的锐利与坚定灵孟宴臣微微失神,颤动的瞳孔表明此刻他的内心并不平静,恍惚间,孟宴臣像是看见了一棵参天大树。
他吞咽着,消化着,被吸引着,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被风摇动的枝丫,结果——却触到了叶梦梦的耳朵。
叶梦梦身子抖了一下,眨着眼疑惑望来。
孟宴臣有些慌乱地移开了视线,嗓子咽了又咽,“……有虫子。”
他说着,视线微微回转,余光中只见叶梦梦蹭了蹭耳朵,眉眼皱着,鼻腔浅浅哼了一声:“可恶,它一定是觊觎我的美貌!”
孟宴臣:……
怔了怔,他觉得有点好笑,下意识地勾了勾唇,一抹笑意随即融进了眼底,“我不喜欢这幅画,再带我看看别的吧。”
两人又转了一圈,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来到了命定的那幅《青梅竹马》前。
上辈子叶子是怎么说的来着,“表面上看着美好,实际上却是心中的遗憾。……树上的青梅果子,味道酸涩,竹马绕青梅,他们大概率是错过了彼此吧。”
童年的欢乐被她解读成了一个悲伤的故事,他本来看着画还挺开心的,想的是小时候和许沁在一起时的美好,结果她一解读,却说中了隐藏在这份美好之下、他自己都没来得及注意的遗憾。
结果青禾美术馆痛失八万,他没买。
而今,他一开始就是不想买的。但正如叶梦梦所说,他不刺探她一下就浑身难受,已知,和原来的叶子讨论《青梅竹马》这幅画是上辈子的事,在今生这个时间点并没有发生。
所以——
“你觉得这幅怎么样?”他留心观察她的表情,可叶梦梦不知为何,摆出了一副像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怎么,你觉得这幅也不好?”
叶梦梦立刻用力摇头:“没有,好看!比《机械舞》色彩明亮丰富,画面热闹温情。孟先生,您要买吗?”
孟宴臣眨了眨眼,不,他没想买的。
他正要说,却看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微微凑了过来,是叶梦梦倾着上半身向他靠近了一些。
她用手遮着嘴,小小声说着:“能记我名下吗?有提成的。”
孟宴臣静静凝视着她,眼睛阖了一下、又一下。
这股激荡在胸中的情绪是无奈呢,还是无奈呢?
半晌,他失笑,“……你当我是摇钱树吗?”
哪料叶梦却梦仰起头,一本正经,“哪有,我明明将您奉为财神爷!”脸上的表情认真极了。
孟宴臣从容点头,像是放弃了,“那你再推荐推荐吧,这幅我也不喜欢。”
“好的孟先生!”叶梦梦顷刻间笑成一朵明艳的花,身子一侧,恭恭敬敬地让出路来,“您这边请!”
于是,孟宴臣被带着来到另一个展区。
打眼一看,这里挂着的画都很明亮,色彩鲜艳丰富不说,画面也十分漂亮。
他挑眉,“你喜欢这种?”
叶梦梦点头,声音十分开朗,“是啊,我喜欢大片铺叠的明亮色彩,和漂亮又生机勃勃的画面。”
“像什么春天万物复苏,夏日阳光沙滩,秋天硕果累累,冬季雪落红梅……画好看,人看了心情也会好;相反,若是画常常看一些比较压抑讽刺的画,看多了人也会受到影响的。您觉得呢,孟先生?”
孟宴臣表示沉默,他的视线从一幅幅画上扫过,看到了明媚的阳光、澄净的天空、争艳的花圃、欢笑的人群,亦或是皎洁的月光、闪烁的群星,壮丽的山河、神秘的海底……
他以前很少会为这些显而易见的美丽而驻足,因为他的目光总是会不自觉地去追逐悲春伤秋。
视线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了叶梦梦白净的脸上,大大的眼睛清澈灵动,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孟先生,心动了吗?”
孟宴臣一下子住了脚,心跳似乎错了半拍。
他说,没有。
然后,他就看到叶梦梦极快地撇了下嘴,转向挂画的眼神微微失落,于是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想歪了。
叶梦梦对钱的追求直白又坦荡,不像其他人,明明是为了从他这里赚取利益,却要披上一层虚伪的外衣。
明白了这一点,孟宴臣又想刺挠她了。
叶梦梦问他,“孟先生,您真的一副中意的都没有吗?”
听得出她语气里小小的委屈,孟宴臣抬手看表,问了一嘴:“你几点下班?”
叶梦梦一秒正经,“报告老板,十一点。”
“那行,”他脸上噙着笑,将手背到身后,“如果你请我吃饭的话,说不定我可以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