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
白霖点头。
女孩眼里的杀意收敛,此处地窖恢复安静。
金阙台本就是不夜城,灯火通明,而今天,盛亮的火光往城里面而去,魔气汹涌,汪洋一样漫过美人关,留下一片海过般的寂静。
金阙台边缘,长街灯火逐一熄灭。
贩奴铺的老魔接待完最后一批搜查的魔人,支着拐杖,掏了些零碎魔珠,打发瘟神。
“大人慢走。”
待到魔人走离长街,老魔面上的笑消失,手提拐杖勾住门,准备关门打烊,提前歇息。
门却被一只手按住。
“店主晚些打烊,再做一单生意,我家主人初来金阙台,想购一只魔奴照料起居。”
男人瘦高,束腰黑衣利落,面上却无分毫神情,连眼神都有几分木然,但开口流利自然,与人交流无异。
老魔微抬了抬眼:“小店魔奴多残,新一批魔奴还未至,怕照料不了贵客起居,贵客往别处看看吧。”说着,拐杖勾住门,准备再关。
黑衣男人抵着门不动:“店主,请务必做下这单生意,我家主子愿意重金买奴。”
听到这,老魔浑浊的眼才当真聚了聚,在看清黑衣的男人后,往他身后望,果然见他身后还有一人,也是一名男人,面容白皙,衣着清净,不似黑市魔人。男人在看向他时,唇角微勾,与他颔首。
极有礼,却疏离,也不似黑市外不见天中寻常魔修。
老店主活到这把年纪,营售残缺魔奴大半辈子,还能在吃人的魔窟中活到如今,自然懂得一些寻常人不明白的道理。贵客光临,特地来买他家的魔奴,他自当开门迎客,不该问的不能问,活得明白的人,未必有他活得糊涂的长寿。
老魔推开门,拐杖落地:“小店简陋,幸得大人屈尊。”
男人走进店,黑衣魔侍跟随在后,男人的眼扫过四下摆设。
“老店主近来身子可好?”字句过口时漫不经心,话却说得熟稔。
老魔微怔,干咳两声盖过不自然:“尚好,多谢大人挂意。”
老魔在前方带路,脚步蹒跚,拐杖落地时咚一声咚一声的,三人走过堂前,一路来到后院。老魔抬了抬拐杖,卡进地窖门缝的凹陷处,使力一撬,地窖门被打开,院中清冷的月光便落入地窖。
老魔持来一盏灯,沿阶走下去,星点一粟火光,照亮了不大不小一方地窖。
老魔道:“窖内潮秽,恐脏大人贵足,大人的魔侍下来即可。”
倒没想他这句话刚落,谪仙一般的人,一步步顺阶下来,干净的鞋履与潮土接触,站在了地窖潮湿的秽土之上。
老魔便咽下了后面要说的话。
黑衣魔侍上前,一笼接一笼掀开覆盖魔奴铁笼上的笼布,此地大多空笼,仅剩的几只魔奴,身体残缺严重,显然无法自力更生,更别提能买卖与人了。
“老店主是不见天里的一颗菩萨心,聋哑魔奴还能买卖用作劳力,这些身体缺残的魔奴,老店主还留着他们做什么?照料他们起居,喂养他们到死?”谪仙男人道。
这类魔奴,别说二层不会要,到了三层,连苦力都干不了,早该在送到三层的地界时,就被人清点杀光了。
老魔迂回接下男人的话:“总有客人愿意买的。大人若心怜老朽,愿意将他们全部买下,或杀或养,予老朽一个宽慰,老朽也当感激。”
这话说得妙,将话四两拨千斤丢回给问话的人,人自当没话说了。
这约是自家主子头一回被这样堵了嘴,魔侍心下微妙,侧了侧身,往他二人的方向看:“主子,只剩下这一笼了。”
男人的目光收回,睇向魔侍身后的笼子,笼布罩在上面,安静的仿佛空无一物。
“掀开。”
笼里的少年,身体绷紧。
掀开笼布的一瞬间,魔侍与少年同时出手,地窖狭小,少年大开大合的打法受制,魔侍出招恰全部卡在少年的盲点,不消片刻,少年便被魔侍按着后颈压在了铁笼上。
“叶、输了。”少年的表情没多少变化,平静交代自己输了的结果,身体仍在反抗。
叶冉站在笼子里,笼门大敞,她与前方的男人对视,男人的这双眼睛她认识,半日前斗青饕时,观众席里的就是这双眼睛,如此刻般居高临下自远处睥睨她,令她生厌。
叶冉脸上一笑,目光里的凌厉化去,两眼一弯,甜甜道:“主子是要买奴吗?奴与兄长身体康健,四肢完好,主子若需要买奴,不如就将奴与兄长一同买回去吧。”
此人身上杀意毫不遮掩,加之她之前发现的寻踪线,这人目的分明就是她。叶明不曾得罪过不见天里的什么人,但叶冉的仇家可不少,各个都在生杀榜上有名,是她失策,漏算了她这张脸。
只是眼前男人面貌不俗,周身气质有别于他人,若她当真与他有过恩怨,怎会毫无印象?
“哦?”男人听她这番话,面上勾出笑,谪仙一样的面貌这一刻变得邪性,“买你?你能为主子我做些什么?”
叶冉面上维持甜笑:“自然是什么都能干啦,铺床叠被,无一不精,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奴唯命是从。”
男人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分毫未偏移向她身旁的少年,少年被压在笼上,浑身巨力挣动,铁笼震响。
“叶,不去。”白霖道。
她也不想去,但眼下哪是他们说不去便能不去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鱼肉者该有为鱼肉的自觉,螳臂当车无用,自该省些力气谋算时机,以待反扑。
叶冉握上少年的手安抚少年,少年被安抚,魔侍松开他,掏魔珠与老魔付钱。谪仙男人的眼从女孩与少年交握的手上移开,周身魔气一绽,消失在地窖。
约半刻左右,叶冉牵着少年离开地窖,金阙台边缘这家贩奴铺的老魔站在店门前,目送四人离开,关上店门。
四人入金阙台,上羞花楼。
待到小厮离开,门锁落下,叶冉冷不丁突然开口:“动手!”
少年动手,魔侍不备,此地宽敞梁高,几个回合,魔侍便报废在地。
报……废?
白霖望着手下一摊零件迟疑。
“机关术?”
魔侍人形散架,各式零件摊散在地,叶冉目光扫过这具机关傀儡各关节的衔接处,工艺精湛,打磨细致,放眼不见天,不,放眼整个修仙界都找不出这样一具傀儡来。
古界史将机关术尤其是机关傀儡这一项打为邪术,机关二字早在她出生前就已销声匿迹,莫说不见天外,她居不见天四百三十二年,也不曾听闻不见天有如此精通机关术的一号人物。
“你究竟是什么人?”叶冉望回屋里的男人。
男人落座,屋里一摊零件,他却无动于衷,寻常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端杯,浅饮。叶冉这才注意到他眼尾有一粒小痣,极浅,近似于白。也因这粒痣,将这名极邪的魔修衬得恍若仙人。
局势失控的感觉极不好受。叶冉:“你认得我?”
这句话落,男人的目光抬了抬,望向她,然后放下茶,拾步,走过来。
白霖见此,回到叶冉身边,下意识向前半步,挡在叶冉身前。
下一刻,没见男人出手,少年被击飞出去,撞上侧边的墙壁,昏迷在一摊零件旁边。
男人面上的笑顷刻冷下,周身伪装出的和煦一瞬冰凉,他微俯身,自上而下凑近她,眼尾一粒白痣离她无比近,她清晰看清楚男人的眼睛。
那眼神剥离一切情绪垂睨她,唇上血色急速退去,成了病态的白:“二层的魔奴罢了,爷该认得?”
男人捏着她下巴,指上的力道逼她抬头,叶冉已在如此魔压下不能动弹,僵硬地被迫抬头。
“倒是个傲气的种。”
“咚”一声,叶冉被魔压压下,双膝巨声碰地,疼得她眼前一黑。
男人的声音狠毒又凉薄:“废了主子的东西,跪着,跪到知错。”
叶冉承受魔压无法动弹,便只能跪在地上。
到后来男人睡下,少年醒了。少年几次都破不了男人的魔压和结界,叶冉便劝他放弃,让他掏出自己怀里的魔珠,去别处暂歇。
少年不动,固执地站在叶冉身边,叶冉便随他。
叶冉眼前越来越黑,到最后一夜过去,男人睡醒,却什么也不干,将昨日少年打散的零件拼装。叶冉便亲眼见着,一具机关傀儡再度在她眼前活了。
“主子。”傀儡人恭敬。到如今得知他是一具机关傀儡,叶冉才察觉机关术是如此鬼斧神工,傀儡人的举止与常人无异,若不仔细查探,谁也不会知道这般活生生的人其实不是人。
傀儡人打来热水伺候男人洗漱,小厮送来膳食,傀儡人伺候男人用膳,仿佛这具傀儡存在的意义,就只是照料这个男人。
叶冉不免被新奇的事物吸引,目光追随傀儡人。
无怪乎古界史会将机关术打为邪术,观傀儡与少年的两场斗,如此精巧又强大的傀儡,若投用于战场或军事,仙门百家即便上万弟子,都难匹敌。
然而男人手握如此机关术,却在不见天里默默无闻?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正想到这,不知怎么的,叶冉身上的魔压陡然加重,整个人被压趴在地,她手肘撑地,扛着重压抬起头,血一样的红瞳射向正用膳的男人。
“你是不是有病?!”
少年与魔侍再打起来,男人插手,少年被压制,身上捆上束缚,被丢进隔间。
“喂!你!”叶冉有些着急,额上的汗珠一滴一滴,不断滴落到地板上。
隔间的动静慢慢消停,叶冉气得破口大骂:“老子招你惹你了?杀了你娘还是砍了你爹,你要这么玩老——”
下一刻,她的嘴也被封上,身上施加的魔压再度加剧,这下连手肘都支撑不住,整个人趴伏在地,右臂青饕兽涎留下的伤口撕扯裂开,鲜血染湿袖管。
重压压得叶冉连头都抬不起来,看不到屋子里的情况,周围的声音便被无限放大,男人用完膳,傀儡收拾、泡茶,随后便只剩下窸窣的翻页声。
一整栋楼,都是咿咿呀呀的不雅之声,虽被结界隔绝得很好,但魔侍开关门时,总会有几丝淫声漏进来。
在如此魔窟还有闲情看书,若非矫情就纯属有病。
魔侍忙完,开关门的次数少了,屋里静下来,翻页声催眠,叶冉年幼的小身体哪经得住这安静,时间一久,就又睡得不省人事了。
直睡到了晚上,窗外的天色还是金阙台惯常的黑,须弥芥子造的月亮高高挂在天际,叶冉袖管的血已干,男人洗漱上床,比不见天里的任何人都守晨昏定省这四个字。
叶冉不明白,这人将她抓来,不打也不杀,耍着玩的?
叶冉鼻腔哼气:“能把黑市当家住,恐怕东夜也想不到会有人这样干。”
“彼此,”男人侧卧在床,背朝外,言语间不露下风,“臂露白骨一声不吭,你也非等闲人。”
“你抓我到底要做什么?”叶冉龇牙咧嘴,“老子跪也跪了,趴也趴了,老子有正事,忙得很,没空陪你玩,快放了老子!”
“一个丫头,嘴脏得很。”男人话落,桌上半壶茶隔空被掀,冰凉的茶水,泼了叶冉一嘴。
“呸呸呸!”
叶冉不满欲再骂,不料嘴再被封住,她趴在地上嘴被封,湿衣茶味摊了一夜。
比人间公鸡打鸣还准时,第二日同一时间,床上的男人睁开眼。傀儡魔侍伺候完男人洗漱用膳,将一身干净小衣丢到叶冉跟前。
“起来,随主人出门。”